第18節(jié)
鯉伴嚇得雙手一顫,從縣城買來的東西滑落下來,散落一地。 鄉(xiāng)親抓住他的手,含淚說:“我們聽到喊聲,都去救火,可是沒能把你爸媽從火里面救出來……我們還以為你也……” 鯉伴這才注意到,鄉(xiāng)親的臉上有一道炭灰的痕跡,手指的紋路里都是黑色的灰渣。 “怎么會……怎么會發(fā)火的?”鯉伴腦袋里嗡嗡作響。 鄉(xiāng)親抹了一把眼淚,嘴唇發(fā)顫地說:“有人見到是住在你家樓上的狐仙點的火……那是妖火,怎么撲都撲不滅……水潑過去,它就在水上面燃燒……燒得干干凈凈才熄滅……” 狐仙點的火?鯉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墒撬芮宄l(xiāng)親沒有騙他的必要。何況鄉(xiāng)親將妖火說得那么清楚,必定是剛剛親身經(jīng)歷過。 鯉伴顧不得撿地上的東西,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 鄉(xiāng)親沒有騙他。 他跑到家前的地坪里時,發(fā)現(xiàn)從小居住的小樓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幾個鄉(xiāng)親在一片灰燼里試圖撲滅最后幾堆火焰。他看到那些火焰果然非常難撲滅。鄉(xiāng)親用水潑,用腳踩,都難以使其熄滅。唯有用濕布蓋上,或者撒上沙土才能撲滅。 土元混跡其中,他不停地撒沙土,仿佛事先在袖子里藏了許多。因為鄉(xiāng)親們的臉都灰蒙蒙的,難以辨認(rèn),他們把土元當(dāng)作近鄰了,沒有發(fā)覺他是陌生人。 土元見鯉伴站在地坪里,腳步顛顛地跑到一旁,提了一個黑漆漆冒著白煙的東西,走到鯉伴身邊,扔在鯉伴腳下。 雖然已經(jīng)面目全非,但是鯉伴仍然清清楚楚地看出這是一具燒壞的木偶傀儡。毫無疑問,這是昨晚師傅趕制出來的檵木傀儡,是樹枕今天早上“穿上”的木身。 土元干咳了一聲,悲傷地說:“什么都沒找到,就找到了這個東西?!?/br> 這時候,明尼跑了過來,踢了一腳黑乎乎的傀儡,氣憤地說:“我好心給她找一個木替身,就是為了讓她不要害你mama,沒想到他們還是下此毒手!他們肯定是為了毀尸滅跡,先奪了你mama的rou身,再放火燒了這里!” 明尼的想法與鯉伴不謀而合。 要不是奪了rou身,花瓶女人怎么會舍棄傀儡? 明尼說:“他們離開桃源的時候,我看到了皮影戲院的師傅跟他們在一起。還有另外一個女人,總共四個人?!?/br> 鯉伴抓住明尼的胳膊,問:“你看到他們走的?” 明尼點點頭。 “你怎么不攔住他們?”鯉伴對著明尼大吼。 明尼眼眶濕潤,說:“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看到他們走之后,才聽到有人喊發(fā)大火了?!?/br> 土元在旁輕聲說:“本將軍都攔不住,他怎么攔得住?” 明尼問:“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不知道?我還以為你也在火里,再也見不到你了。” 鯉伴松開明尼的胳膊,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明尼反過來一把抓住鯉伴的肩膀,將他硬生生拉扯起來,對著鯉伴大喊:“哭有什么用!哭再大聲能把你mama哭回來嗎?能把你爸爸哭回來嗎?能把你的家哭回來嗎?” 滅火的鄉(xiāng)親聽到他們的聲音,紛紛轉(zhuǎn)頭來看。剩下的星星點點的火焰不用他們撲滅,也會漸漸消失的。 “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呀?”鯉伴泣不成聲。他的心仿佛被人一瓣一瓣地撕裂。他如此對待他們,卻遭到他們的背叛。 “去找他們!去報仇!去把你mama的身體拿回來!”明尼歇斯底里地大喊。 土元嘆息說:“本將軍都不是他們的對手……” 明尼表情抽搐,他從懷里掏出一支發(fā)簪,伸到鯉伴的眼前,咬牙切齒地說:“你忘了嗎?那個算命先生說過,如果你需要他,他就會出現(xiàn)?!?/br> 鯉伴哽咽說:“我沒要他的發(fā)簪……” 明尼說:“是的,你沒要,我在后面要了才走的。他不是能預(yù)測未來嗎,那就請他幫我們找到那負(fù)心的狐貍和女人!幫我們討回公道!” 土元迷茫地問:“你們說的是誰?” 明尼這才發(fā)覺土元并不是桃源認(rèn)識的人,反問:“你是誰?” 土元拍拍胸脯,說:“本將軍是鯉伴的朋友?!?/br> 明尼問鯉伴:“你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這位朋友的?” 鯉伴沒有心思回答他,低了頭怏怏地往桃樹林走。 明尼和土元想跟在后面。 鯉伴側(cè)頭冷冷地說:“別跟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br> 在不遠(yuǎn)處的水塘里,鯉伴將鲇魚放生的地方,水面上冒起了一連串大氣泡。那氣泡慢慢向岸邊靠近。 不一會兒,兩個灰不溜秋的人從水中鉆了出來,稀少而長的胡須貼在臉頰和下巴上。 “這傻孩子,當(dāng)時讓我們進(jìn)屋,也不至于現(xiàn)在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逼渲幸蝗送盁煹牡胤秸f。 “也好。這下他該相信我們了。”另一人說。 “那可不一定?!币粋€聲音從池塘岸上傳來。 他們兩人循著聲音看去,一個四肢細(xì)小、腦袋也細(xì)小的人坐在草地上,兩條腿懸于水面之上。 水面的倒影里卻是一只獐子。 “為什么不一定?”水里的人問。 岸上的獐子精說:“那小子喜歡花瓶里的女人呢,鞍前馬后的,你們沒看出來?說不定他還懷疑火不是他們放的?!?/br> “火不是那只千年老狐貍放的嗎?”水里的人問。 “當(dāng)然是他放的,我看得真真切切??墒悄切∽硬灰欢ㄏ嘈胚@樣的事實。換了我,我也不會相信?!卑渡系拟泳f。 “那我們打個賭吧。”水里的人說。 “賭就賭,你們說賭什么?”獐子精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賭你五十年的修為。你若是輸了,就把你身上五十年的修為給我,我輸了,就給你我的五十年修為?!彼锏娜苏f。 獐子精猶豫了,說:“我總共不到一百年的修為,水當(dāng)鏡子都能照出我的原形,再給你五十年修為,我就變回一只獐子了?!?/br> 水里的人笑了,說:“我也總共不到一百年修為,要是我賭輸了,還要在這池塘里多喝五十年的水,多吃五十年的蝦米和渣滓。但是你多了五十年修為,至少再站到水邊的時候不會露出原形了。手和腳還有頭會變成正常人一樣大小?!?/br> 獐子精心動了,說:“賭就賭?!?/br> 水中的另一個人說:“哈哈,獐子兄弟,你要多吃五十年的草了!” 說完,他們兩人從水中爬了起來,朝鯉伴所在的桃樹林走去。他們身后拖著長長的水印。 鯉伴背靠桃樹坐在地上,頭垂得很低,仿佛是樹下長出的一棵蘑菇。 灰不溜秋的兩個人悄無聲息地靠近鯉伴,微微鞠躬。其中一人說:“你好,我叫胡子金?!?/br> 另一人說:“我叫胡子銀?!?/br> 鯉伴側(cè)頭看了他們一眼,認(rèn)得他們,苦笑一下,問:“你們又是來找我討水喝的嗎?我家被燒光了,沒有水可以給你們喝?!?/br> 自稱胡子金的人說:“我們這次不是來討水喝的,是來報恩的?!?/br> “報恩?”鯉伴眉頭皺起。 胡子金說:“是啊,上次你把我們倆放回水里,讓我們活命,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哪。” 鯉伴搖搖頭,說:“我不需要你們報恩,你們走吧。” “看見恩公的家被那狡猾的狐貍燒了,我們也心疼得很,希望可以給你貢獻(xiàn)一點微薄之力。”胡子金說。 胡子銀連連點頭。 “你們又斗不過那只狐貍。我也不行,土元也不行。”鯉伴灰心喪氣地說。 胡子金說:“我們是斗不過他?!?/br> 鯉伴雙手撓頭,說:“所以你們走吧?!?/br> 胡子金說:“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斗得過他?!?/br> 鯉伴抬起頭來,問:“誰?” 胡子金蠕動癟癟的嘴唇,慢吞吞地說:“當(dāng)今皇后娘娘,初九?!?/br> “初九?” “是啊。你想想,當(dāng)年是誰把他們驅(qū)逐到這里來的?是誰讓他們十多年來安安分分?” “初九?!?/br> “對啊。你看,別說當(dāng)年的狐貍了,就是那些呼風(fēng)喚雨盛極一時的皮囊?guī)煛ao控師、沙場點兵的將軍、眾人擁戴的國相,哪怕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都被她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關(guān)的關(guān),殺的殺,驅(qū)逐的驅(qū)逐?!?/br> “可是……初九會幫我報仇嗎?”鯉伴問。 胡子金嘿嘿一笑,說:“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初九一直以來沒有正面對付那只老狐貍和花瓶里的像雞蛋一樣脆弱的女人,就是因為找不到正當(dāng)借口,而皇帝陛下當(dāng)年剛剛登基,為了展現(xiàn)寬大包容的胸襟,而跟狐貍達(dá)成了互不打擾的協(xié)議?,F(xiàn)在只要你去找初九,初九就能以幫你討回公道的方式大張旗鼓地捉拿狐貍和那女人。何況你是前朝太傅的孫兒,皇帝陛下為了表示體恤前朝故臣,也不好阻止初九?!?/br> 鯉伴覺得胡子金說得有理。昨晚貍貓化作官兵來偷襲狐仙,就是奉了初九的命令。而他們不想讓人看見,正是因為初九要掩人耳目。 更重要的是,自己在初九旁邊的話,就不用去找狐仙他們了。因為狐仙他們就是奔著初九而去的。 “你可以帶我去皇城見初九嗎?”鯉伴問。 “樂意效勞。”胡子金說。 鯉伴還是有些猶豫。他問:“你上次來,就是初九指使,現(xiàn)在來勸我,應(yīng)該是同樣的目的。我怎么能相信你是真的為我考慮?” 胡子金捋了捋稀少的長胡須,不緊不慢地說:“我當(dāng)然是初九指使而來的,我現(xiàn)在說出的話,也當(dāng)然是為了你而考慮?!?/br> 鯉伴問:“你既是為初九考慮,又是為我考慮?” 胡子金說:“你們常人吃飯時要吃菜,吃菜又下飯,那我問你,你可否只吃飯不吃菜,或者只吃菜不吃飯?我們生而為魚,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渣滓??墒嵌忌俨涣怂?。你若問我,到底是吃水還是吃小魚蝦米,我也不能只選擇其中一種。” 胡子銀終于說話了:“你不知道我們修煉成人有多么艱難,要歷經(jīng)無數(shù)劫難。有了初九保護(hù)我們,我們可以平安渡過大多數(shù)劫數(shù)??墒莾H僅渡過劫數(shù)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我們還要積攢福分,才能終得人身。不然我們一直只是孔圣人不愿提及的怪力亂神。因此,我們既要獲得初九的庇護(hù),又要在你這里積德造福。所以我們既是為了初九而來,也是為了你而來。” 鯉伴想了想,說:“你們既然想要積德造福,卻為人人痛恨的初九辦事,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胡子銀說:“鯉伴小哥,世間事不是非黑即白。魚離不得水,人也離不得水,可是水也能吞噬小舟,淹沒莊稼,洪災(zāi)害人?;鹉茉诤锝o你溫暖,能在黑暗里給你照明,可是火也能……” 胡子銀指著被火燒毀的鯉伴的家。 “火也能讓你瞬間失去所有。”胡子銀說。 鯉伴想象著大火將他熟悉的小樓燒毀的情形,他仿佛看到爸爸抱著mama的頭顱痛哭,而火焰又讓他慘叫。鯉伴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胡子銀接著說:“對有些人來說,初九是淹沒一切的水,是焚燒所有的火,但是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她可能是另外一種水,另外一種火?!?/br> 鯉伴聽了那么多關(guān)于初九的故事,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的另一種評價。 “像那些為非作歹的貍貓,它們永遠(yuǎn)只是會變化的貍貓,得不到人身?!焙鱼y補充說。 鯉伴終于相信胡子金和胡子銀了。他長嘆一聲,問:“那你們什么時候可以帶我去皇城見初九?” “如果你愿意的話,明天即可起程?!焙咏鹫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