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倘若在十多年前,您要與她一決高下,誰都不敢妄下定論。現(xiàn)今這情況,您勢單力薄,孤立無援,怎么會是她的對手?”師傅憂心忡忡地說。 “你不要勸我。我已決定了?!被ㄆ颗苏f。 “是。如果您沒有其他吩咐,我就先下樓了。”師傅連爭辯的話都不敢多說一句。 平時溫和的花瓶女人在師傅的陪襯下居然有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這讓鯉伴迷惑而又吃驚。 與此同時,聽到花瓶女人說就要離開這里了,他又有一些不舍。 “對了,還有一件事情。你做傀儡之前,先做一個面具吧?;食侨硕?,他需要一個面具?!被ㄆ颗苏f。 “他”自然指的是狐仙。 鯉伴聽人說,皇城有一萬多戶人家,如果皇城所有人展開衣袖,可以遮天蔽日,如果同時揮汗,就像天上下雨一樣。街道上的人多如螞蟻窩中的螞蟻。如果狐仙在那個地方還要讓人不看到他的正臉,恐怕是多有不易。 面具倒是最簡單的一個解決辦法。 “是?!睅煾滴⑽⒕瞎?,然后下樓去了。 鯉伴也要跟著下樓,卻被花瓶女人喊住。 “你想不想跟我們一起去皇城?”花瓶女人問。 鯉伴沒想到她會這么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狐仙猶豫不定地說:“你確定要帶上他嗎?皇城可不像這里一樣安寧——這里也不太安寧了,但是皇城對他來說太危險了。他……他還什么都不知道?!?/br> 花瓶女人對鯉伴說:“你不用現(xiàn)在就回答我,下樓去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訴我??梢詥幔俊?/br> 鯉伴點點頭。 他感覺此時花瓶女人看他的眼神比往常要親切許多。她是不是也不舍得離開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是不是也已經把我們當作了親人?這樣的話,她是不是不忍心奪取我mama的身體?鯉伴胡思亂想。 “你還有什么事嗎?”花瓶女人見他站在那里一副思考的樣子,便問。 鯉伴搖了搖頭,從房間里退出來,下了樓。 鯉伴的爸爸一臉好奇地等在樓下,見鯉伴下來,忙問花瓶里的女人和那狐仙怎么樣。 鯉伴迷惑地問:“上次我送花瓶上去之后下來,也沒見你問我什么啊。” 鯉伴的爸爸說:“這次不同啊,她叫那位師傅來給她做木身,就像你mama去裁縫店里做衣服一樣,要么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想慶祝一下,要么是打算拜訪哪個親戚朋友,要出遠門。她這次做木身,不會是要出遠門吧?” 鯉伴這才明白,原來爸爸也隱隱感覺到了離別之意。他不好問縣城來的師傅,只好問鯉伴。 雖然這師傅并不是花瓶里的女人請來的,但是花瓶女人確實要出遠門了,并且是一去不復返。 鯉伴的mama也湊了過來,有些擔憂地問:“鯉伴,她要是出遠門的話,還會回來嗎?” “他們說要回皇城,還問我去不去?!滨幇檎f。 鯉伴的mama立刻露出舍不得的表情。 鯉伴的爸爸忙安慰mama,說:“別這樣,他們回去肯定有事要辦,還會回來的。鯉伴,是不是?” 鯉伴不想mama難過,便說:“不知道,可能不會回來,也可能會回來。” “那你跟他們去嗎?”mama抓住鯉伴的手,好像他馬上要離開家一樣。 “我沒想好。我去能干什么?”鯉伴說。 “如果想去,你就去吧。去皇城長長見識。你爺爺說過,不讓你讀書進皇城,但是沒說不讓你行萬里路進皇城?!眒ama說。 爸爸也含笑點點頭。 爸爸mama的決定出乎鯉伴的意料。他還以為他們會阻止他去皇城。 “你現(xiàn)在也不小了,是該出去看看世界了。何況有狐仙他們的照顧,我們放心得很。”爸爸說。 鯉伴心想,狐仙他們是覬覦mama的rou身才來這里的,你們居然放心把我交給他們。 想雖這么想,其實他感覺自己的心已經迫不及待地要飛往那個傳說中的皇城了。那里有太多的故事發(fā)生,他喜歡聽故事,但是從來沒有見過故事里的人和景。那個人人恨之入骨的初九,那個人人鉤心斗角的宮廷,那個皮囊?guī)煛ao控師出沒的地方。據(jù)說那里白天街密人稠如高岸急川,據(jù)說那里夜晚繁燈流火如天上星辰。那里是最繁華的都市,也是最黑暗的斗場,有最美的人兒,也有最惡毒的黑手。 皇城仿佛就是一個旋渦,而他是附近的一片葉子。 他無法阻止地慢慢地向那個旋渦靠近。 雖然還沒有到那里去,但是他感覺那里已經非常熟悉。 照道理說,這種熟悉應該來源于無數(shù)聽過的故事,可是他覺得這種熟悉感還來源于其他方面。至于是其他哪些方面,他說不清楚。 他甚至在腦海里想出了初九的樣子。他想去看看初九是不是跟他想象的一樣。 “讓孩子再考慮考慮吧。現(xiàn)在太晚了,該休息了?!眒ama對爸爸說。 然后,爸爸mama休息去了。 洗臉水mama早已打好,手巾搭在臉盆沿上,只等鯉伴洗完再睡覺。 鯉伴還不想睡覺。他走到師傅的房間。 師傅的門沒關,里面有燈光。 鯉伴朝里面看去,看到師傅正在泛黃的燈光下做面具。面具的底子已經打好了,他正聚精會神地用一塊布擦拭面具。 “真是急性子。”鯉伴心想。 鯉伴故意咳嗽了一聲。 師傅轉過頭來,見是鯉伴,忙問:“哎,你來得剛好,請問你這里有沒有筆和墨?” 鯉伴點頭,說:“有,我以前上學堂的時候用過,現(xiàn)在應該還剩在那里。不過你要筆和墨干什么?” 師傅舉起手中的面具,說:“你看,我已經把面具做好了,也是檵木的,剛剛用布把朝內的一面打磨了一下,弄得光滑些?,F(xiàn)在我需要筆墨把朝外的一面勾畫一下?!?/br> 鯉伴給他找來了塵封已久的墨塊和硯臺,又找來了狼毫已經干硬了的毛筆。 師傅手腳利索地磨好了墨。毛筆一浸入墨水中,又變軟了。 鯉伴聞到了淡淡的墨香。 墨塊和硯臺是爺爺留下來的。爸爸說,爺爺在世時天天要練字,寫了許許多多的字。過世之前,爺爺已經預感到大限將近,又將那些字墨全部燒掉了。 mama說,她懷上鯉伴的時候,經常做夢,夢見許許多多的字從火焰中飄了出來,那些字都是爺爺?shù)墓P跡。那些字充滿了房間,繞著她轉,轉得她暈頭轉向。等到生下鯉伴之后,她就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mama去了一趟縣城,找雙生婆婆解夢。 雙生婆婆說不清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因為雙生婆婆有一個半身體,有兩個腦袋,但是只有一個魂魄。從外表看,就像是做泥娃娃的工匠不小心把兩個泥娃娃粘到一起了。這兩個“泥娃娃”雖然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是說話總是反著來。哪怕是同樣的一件事情,雙生婆婆也會說成兩種樣子,但又都合理。 按照雙生婆婆自己的說法,她在轉世的時候恰好遇到雷聲大作,魂魄受了驚嚇,魂飛魄散,魂魄分離。但是她因為前世修為深厚,破碎的魂魄居然還是在娘胎里存活了下來。因此,她出生的時候魂在右邊,魄在左邊,導致她變成了這副模樣。 但是有人私底下傳言說,雙生婆婆其實不是什么魂魄分離,而是兩個人合成了一個人。她們兩人在皇城的時候,各被皮囊?guī)熗底吡税脒吷眢w。但是偷她們的皮囊?guī)熈夹纳写妫蝗炭此齻兯廊?,就把她們合在了一起。她們本來長得并不十分相像,但是共用身體之后,漸漸互相融合,包括相貌。 對于她們的身世到底是怎樣的,人們歷來有這兩種說法。但是對于她們解夢的能力,人們高度一致地相信。許多人做了奇怪的夢就去找雙生婆婆解。 鯉伴的mama做了那樣的夢之后,自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雙生婆婆。她把夢說給雙生婆婆聽,也提到那些字是孩子的爺爺生前寫的,后來燒掉了。 雙生婆婆聽了鯉伴mama的夢。 右邊的婆婆說:“好夢啊。” 左邊的婆婆說:“不好?!?/br> 右邊的婆婆說:“這個夢的意思是,孩子的爺爺生前有很多東西想要告訴孩子,所以提前寫了下來,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孩子的爺爺又把那些東西燒掉了。那些字在寫的時候有很強的意念,意念來自孩子的爺爺?!?/br> 左邊的婆婆說:“可惜啊可惜,燒掉的字雖然有意念,但是字不在紙面上,順序亂了。順序一亂,字還是那些字,但是意思不一樣了,甚至沒有意義了,誰能看懂?” 右邊的婆婆說:“孩子的爺爺在寫這些字的時候有特別強烈的渴望?!?/br> 左邊的婆婆說:“孩子的爺爺在寫這些字的時候也特別特別地糾結?!?/br> 右邊的婆婆說:“因為有渴望又糾結,就像有魂又有魄,有陰又有陽,那些字才有了靈魂?!?/br> 左邊的婆婆說:“那又怎樣,就是有魂又有魄,有好又有壞,才讓人左右為難,進退維谷。” 鯉伴的mama問:“如果孩子懂得了那些字的意義會怎樣?” 右邊的婆婆喜笑說:“那就太好了,孩子吸收了前人的人生經驗,在以后的人生中會避免很多錯誤,少走很多彎路?!?/br> 左邊的婆婆冷笑說:“簡直太糟糕,上一代的人總想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強加在下一代的人身上,給他戴上手枷,鎖上腳鐐。如果孩子的爺爺?shù)贸眩呛⒆泳筒皇呛⒆恿??!?/br> 孩子就不是孩子了?鯉伴的mama聽不懂左邊的婆婆的意思。 左邊的婆婆頓了頓,說:“孩子就是他爺爺?shù)霓D世了?!?/br> 鯉伴的mama一驚。 左邊的婆婆安慰說:“幸好不是這樣?!?/br> 右邊的婆婆說:“這樣也許更好?!?/br> 鯉伴的mama從縣城回來之后,將雙生婆婆說的話轉述給鯉伴的爸爸聽。 鯉伴的爸爸不以為然,認為雙生婆婆瞎說一通。 在鯉伴胡思亂想的時候,師傅已經用毛筆將面具畫好了。因為墨水只有黑色,師傅就畫了一個戲劇臉譜。 乍一看,這臉譜跟小十二的面具有幾分相像。但其實差別挺大的,小十二的面具除了黑色和白色,還有其他顏色。 “你知道我為什么畫成這樣嗎?”師傅問鯉伴。 鯉伴搖搖頭。 師傅吹了吹木面具上還潮濕的地方,說:“因為初九的mama是戲子出身。在她得勢以前,戲子身份在皇城里是極其卑微的,比娼妓的地位還低,僅僅高于叫花子那么一點點?!?/br> “為什么?”鯉伴問。 在桃源這一帶,從來沒有誰高誰低之分,哪怕是路過的乞丐,這里的人也只是出于同情而覺得乞丐可憐而已,不會覺得乞丐比自己低了一等。當然,縣城里的縣太爺要比普通人高一等,但那也是因為他身上的蟒袍、頭上的烏紗。 師傅說:“皇城等級森嚴?;食堑娜苏J為娼妓尚且靠自己吃飯,戲子是靠別人高興時丟幾個銅板,所以跟乞丐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初九得勢之后,為了提高戲子的地位,頒布了一條規(guī)定,凡是臉上繪有臉譜者,市井人不可欺辱,官府人不可盤查。于是,一時之間,皇城里的平頭百姓幾乎人人畫臉譜上街。后來畫畫洗洗非常麻煩,很多人便改為戴臉譜面具。人們見了戲子,不但不敢嗤之以鼻,反而恭敬起來?!?/br> 鯉伴說:“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若是偷盜或者殺人的人戴了臉譜面具,而市井人不能阻擋,官府人不能追捕,那豈不是成了藏污納垢的勾當?” 師傅說:“初九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你不知道面具后面的人到底是什么人,還極可能是惡人,你就更加不敢惹他們。這才能極快地改變戲子被人看不起的地位?!?/br> 師傅一邊說著,一邊將花瓶女人給他的畫卷展開來,平攤在桌子上。 鯉伴的目光頓時被上面的女人畫像吸引過去。 那是一個極其端莊而又美麗的女人,看上去正值桃李年華。雖然說是女人,但臉上還有些稚氣,或許叫女孩更為妥帖??墒侨艚信?,那姿態(tài)和氣質又非普通女孩所有。 女人畫像旁邊有兩個字,寫的是“樹枕”,恰好應了那些貍貓官兵的稱呼。 師傅先量了畫像的頭,又量畫像的身體和四肢。他要按照比例來做傀儡。 鯉伴輕聲問:“這是她沒有困于花瓶里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