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狐仙又說話了。

    “我跟你說過，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也會偶然不小心露出破綻。如果你能發(fā)現(xiàn)他的破綻，就不用知道他長什么樣子。皮囊掩飾內(nèi)心，水面掩飾暗流。你能看到的東西，往往它們反過來能迷惑你。你舍棄外表，更容易發(fā)現(xiàn)真相?！?/br>
    鯉伴聽得似懂非懂。

    “咯吱咯吱”的聲音響起。仿佛樓梯間腐朽的梯板已經(jīng)悟到了狐仙的開示，紛紛給予響應(yīng)。

    等到爸爸mama修完堤岸回來，鯉伴都沒有看見有什么奇怪的人來。

    吃晚飯的時候，爸爸mama發(fā)現(xiàn)鯉伴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問他怎么了。

    他自然不會說。

    當(dāng)天晚上，樓上的響聲比以往大了一些。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起來，他發(fā)現(xiàn)外面雨停了，天氣變熱了，樹上休息沒多久的知了又開始聒噪起來。

    到了晚上，人們紛紛逃出悶熱的房間，三三兩兩或者十多人一起到大樹底下乘涼。有的小孩相互打鬧嬉戲，有的小孩央求大人講故事，有的老人聊許多年前的往事。

    等到月上樹梢，雞犬收聲，人也開始犯困。大樹底下的人就漸漸回屋睡覺去了。

    鯉伴卻精神得很，他特別喜歡聽老人談古論今。

    還有三四位老人在聊洞庭湖邊以前發(fā)生過的種種往事，鯉伴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

    這時，狐仙居然出現(xiàn)了，他站在旁邊聽老人們聊天。他站在大樹底下，樹的陰影恰好將他的臉擋住，所以鯉伴和老人們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穿著一身藍(lán)布長褂和一雙白底松糕鞋。

    老人們在這里生活了六七十年，雖然沒見過狐仙的正臉，但早已習(xí)慣了他的存在，所以老人們并沒有因為他的出現(xiàn)而停止聊天。

    鯉伴跟他有了兩次接觸，也能勉強保持平靜。

    鯉伴心想，也許是樓上也悶熱得不行，也許是樓上太寂寞了，狐仙才會出現(xiàn)在這里。

    當(dāng)老人們聊到五十多年前發(fā)生的事情，甚至聊到他們當(dāng)年聽長輩講過的往事時，狐仙也插嘴說上幾句話，并且說得比老人們記得的還仔細(xì)。

    老人們聽了他的話，紛紛說：“是這樣的，是這樣的?！?/br>
    老人們自然不驚訝。狐仙活的時間比他們和他們的父輩都要長，知道這些并不稀奇。

    但鯉伴還是驚訝不已，為狐仙知道這么多事情而感到欽佩和羨慕。

    聊到老人們開始打呵欠了，說要回去睡覺，鯉伴便起身回家。

    狐仙跟在鯉伴身后往回走。

    鯉伴仍然不回頭去看狐仙的正臉，但眼睛的余光能看到被月光拉得很長的狐仙的影子。

    他們一路沒有說話，默默地走著。

    走到門口時，狐仙忽然說話了。

    “可以先讓我進(jìn)去嗎？”狐仙問。

    門沒有鎖，沒有閂。爸爸mama知道他回來會比較晚，只是將門虛掩，門后靠了一把竹掃帚。輕輕一推，門就可以打開。

    鯉伴一手抓住門上的銅環(huán)，說：“我不確定你是不是他，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回答正確，我就讓你進(jìn)來?！?/br>
    狐仙說：“你問吧?！?/br>
    鯉伴問：“你告訴我說，每個人都有怕的東西，你也不例外。那你告訴我，你當(dāng)初說你怕的是什么。你說對了，你就是狐仙；你沒說對，就請回去吧?！?/br>
    狐仙說：“我怕人看到我的正臉?！?/br>
    鯉伴急忙拉開門，跳進(jìn)屋里，反身將門關(guān)上。他從門縫里對那狐仙說：“你的回答是錯的，我不能讓你進(jìn)來?！?/br>
    那狐仙竟然語氣中帶有愧疚，向鯉伴作了一個揖，說：“實在不好意思，我不想故意騙你。我是帶著我家主人的使命來這里的。還請見諒！”

    說完，他轉(zhuǎn)身要走。

    鯉伴從門縫里看著他的背影，說：“你是不是獐子？”

    他愣住了，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鯉伴說：“剛才老人們說到洞庭湖濱有只修煉的兔子時，你笑話兔子的尾巴短?！?/br>
    他背對著鯉伴，問：“那又怎樣？”

    鯉伴說：“以前教書先生教過我一句話——獐子笑兔子尾巴短。”

    他干笑了兩聲，說：“有這句話不假，可是尾巴短的不只有獐子和兔子吧?！?/br>
    鯉伴在門后不吱聲。

    他嘆了一口氣，又說：“唉，不過被你誤打誤撞碰對了。”

    然后，鯉伴從門縫里借著月光看到他的尾巴縮了回去，彎下腰將兩只手撐在地上，像獐子一樣蹦跳著跑了。

    鯉伴噓了一口氣，將門閂上，準(zhǔn)備回自己的房間睡覺。

    他剛走到房間門口，就看到窗邊站著一個人。那人望著窗外，身影他已經(jīng)很熟悉了。

    這次，鯉伴不小心看到了狐仙的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

    “你做得很好。我想過很多他要變成的樣子，但沒有想到他會變成我的模樣來迷惑你。”狐仙說。

    鯉伴說：“其實他跟老人們說話的時候我就感覺出來啦，只是我想聽老人們把故事說完，就沒有戳穿?！?/br>
    “哦？看來你很有慧根。對了，她也非常感謝你，她想請你上樓。”狐仙說。

    這完全出乎鯉伴的意料。

    “上……上……上樓？”他說話都結(jié)結(jié)巴巴了。

    他早就對樓上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想看看那個裝在花瓶里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樣子?？蛇@是爸爸mama再三警告他不要做的事情。

    “你已經(jīng)幫了我們兩次忙，她說想要當(dāng)面表示感謝。”狐仙說。

    鯉伴誠實地說：“可是我爸爸mama不讓我上樓?！?/br>
    狐仙聽了，好像也有些為難。他沉默了片刻，說：“要不這樣，你先問問他們的意見吧。如果他們同意了，我再來找你。”

    鯉伴說：“好的?！?/br>
    當(dāng)他跟爸爸mama說狐仙邀請他上樓的時候，爸爸mama居然立即點頭同意了，跟之前三令五申的時候判若兩人。

    “你們不是不讓我上樓嗎？”鯉伴問。

    mama摸摸鯉伴的頭，溫和地說：“人家邀請了你，你當(dāng)然可以去呀?！?/br>
    爸爸猶豫不定地問mama：“就這么空手上去，是不是不太好??？”

    他們討論要不要上樓的時候，就像是要去走遠(yuǎn)門的親戚。

    mama說：“第一次去，最好帶點禮品。”

    爸爸問：“可是要帶什么呢？狐仙愛吃rou嗎？”

    mama斜了他一眼，說：“他又不是普通狐貍，你說rou是生吃還是煮熟了吃？要送就送點特別的?！?/br>
    爸爸摸摸下巴，說：“送幾匹布？”

    mama還是不滿意，說：“你是送給狐仙還是送給那個女的？你看狐仙缺過衣服嗎？那女的在花瓶里，需要衣服嗎？要送就送別人用得著的?！?/br>
    他們討論了半天，都沒有討論出該送什么。

    mama問鯉伴：“鯉伴，你說送什么好呢？”

    鯉伴說：“送花瓶?！?/br>
    mama疑惑地問：“送花瓶干什么？他們在樓上養(yǎng)花嗎？”

    鯉伴說：“你剛才說那個女人不需要衣服，我就想，她那個花瓶用了很多年，應(yīng)該很舊了。如果說她需要什么，應(yīng)該就是一個新的花瓶吧?；ㄆ烤褪撬囊路?，送花瓶就是送新衣服，對不對？”

    爸爸聽了，用詢問的目光看著mama。

    mama想了想鯉伴的話，忽然一拍手，高興地說：“對對對！女人嘛，哪個不喜歡新的漂亮衣裳？花瓶就是她的衣裳，送花瓶就是送新衣裳！太好了！”

    爸爸這才喜滋滋地夸獎鯉伴，說：“我兒子真聰明！你爺爺留下的花瓶還有好多呢，各種造型的都有。他活著的時候就喜歡青瓷、白瓷、青花、斗彩、冰裂紋什么的。你去挑一件做見面禮?！?/br>
    于是，鯉伴挑了一件爸爸認(rèn)為大小合適，mama認(rèn)為樓上的女人會喜歡的花瓶。

    樓上的舊花瓶就是狐仙從爸爸那里借的，他知道哪種大小適合樓上女人的“身材”。至于花瓶的圖案和色彩，自然是聽mama的。

    mama幫他將花瓶里里外外洗了一遍，然后圍著花瓶走了一圈，仔仔細(xì)細(xì)地檢查每一個地方，怕哪里沒洗干凈，或者哪里有沒發(fā)現(xiàn)的裂紋。最后她放心地將花瓶交給鯉伴。

    爸爸在一旁笑了，說：“你這就像是給出嫁的姑娘準(zhǔn)備嫁妝一樣?！?/br>
    mama瞪了爸爸一眼，說：“同一個屋檐下住了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把他們當(dāng)自己家里人了。”

    然后她又擔(dān)心地說：“不知道我喜歡的花紋她是不是喜歡呢?！?/br>
    爸爸安慰她說：“會喜歡的?！?/br>
    他們?nèi)艘黄鹦⌒囊硪淼貙⒒ㄆ颗驳搅藰翘蓍g。

    到了晚上，爸爸mama為了方便鯉伴去樓上，都早早地睡下了，免得狐仙因為他們在而遲遲不肯現(xiàn)身。

    等到夜幕降臨，鯉伴走到樓梯間，敲了敲樓梯板，就像敲門那樣。

    不一會兒，狐仙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口。

    樓梯口黑洞洞的，仿佛是怪物張開的嘴。

    “我爸媽答應(yīng)讓我上樓。”鯉伴對狐仙說。

    狐仙一點兒也不驚訝，回答說：“上來吧，她等著你呢。”

    鯉伴心想，或許是他們白天討論該送什么的時候，狐仙和花瓶里的女人已經(jīng)聽到了。

    鯉伴抱起花瓶要往樓上走。

    狐仙見了花瓶，問：“你抱那個東西干什么？”

    鯉伴說：“這是我送給你們的禮物?！?/br>
    “給她的？”狐仙在黑暗里問。

    鯉伴回答說：“嗯。”

    “你自己先上來吧，這樓板承受不起你和花瓶的重量?！焙烧f。

    鯉伴頓時感覺非常失落。他說：“不要這花瓶了嗎？”

    這可是他和爸爸mama花了很多心思挑選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