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她回頭,看向辛夫人,亦冷笑:“周嬌娥已經(jīng)吊死了,隨你怎么編排。一個丫頭的幾句空口白話而已,如何做得了數(shù)?你要害我兒子性命不算,竟還敗壞他的名聲,用心何其歹毒!我是看在右安和阿芙的面上,才把事情壓在家種。你要是再敢說他半句不好,我拼著撕破了臉皮,和你絕不善罷甘休!” 辛夫人氣的臉色又登時慘白,手指頭戳著孟夫人,不住地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夫人,夫人,哥兒找回來了!” 便在此時,外頭傳來一陣雜聲,辛夫人急忙出去,看見全哥兒果然回了,只卻是橫著被送回來的,兩個下人抬著他,腦袋被染血的布條裹扎著,面如金紙,又一臉的血污,渾身沾滿干了的稀泥,仿佛在田渠里打過滾回來,雙目緊閉,昏迷不醒。 楊云跟在后頭。 辛夫人大吃一驚,沖上去“全哥兒”“全哥兒”地叫了幾聲,直著嗓子讓人再去請?zhí)t(yī)過來。那太醫(yī)還在觀察裴修珞的燒傷病況,并未離開,聞訊又匆匆趕來,命人將全哥兒抬進(jìn)屋里放下,著手救治。 太醫(yī)處置著全哥兒的傷情,神情異常凝重。 太醫(yī)忙碌之時,楊云來見嘉芙,說裴大人知京中暗賭日益猖獗,上從白發(fā)老叟,下到無知少年,不少人傾家蕩產(chǎn),還有權(quán)勛子弟參與其中,遺毒無窮。他對楊云還提及了全哥兒,命五軍都督府全力清堵,叫他也一同參與,若見到全哥,將他捉了。昨日,楊云和五軍都督府的人收到消息,趕到距離城西百里之外的山坳,打掉了一個暗設(shè)在那里的已有些時日的規(guī)模極大的暗賭場所,抓捕了上百名賭客,在附近搜查逃跑之人時,在一道臭水溝里,發(fā)現(xiàn)了被丟了進(jìn)去的全哥兒。 全哥腦袋被一塊大石給砸出了個洞,那人不但下手極重,而且還將他倒栽進(jìn)了水溝里,顯是要謀他性命的,幸而發(fā)現(xiàn)得及時,當(dāng)時救治一番,這才勉強(qiáng)保住一條命,楊云先連夜將他送了回來。 太醫(yī)忙忙碌碌,重新包扎了全哥傷口,又往他鼻孔里吹了些藥粉,片刻之后,全哥終于慢慢蘇醒,卻口眼歪斜,嘴角流著涎水,眼睛斜盯著一旁的孟夫人,嘴巴張合個不停,似在努力說話。 太醫(yī)道他頭受重傷,這般蘇醒已是不易,此面相,也為頭顱嚴(yán)重受損的后遺之癥,莫說日后能否痊愈,便是能否存活,也是要看天意,說完嘆息一聲,搖頭退了出去。 辛夫人肝腸寸斷,上前抱住了孫子,卻聽全哥兒費(fèi)勁了氣力,含含糊糊地道:“三叔和繼母相好……從前被我瞧見了……我就管三叔要了點(diǎn)錢……三叔卻要害我性命……” 全哥兒說完,眼睛一翻,人又昏死了過去。 屋里一下陷入了死寂,只剩辛夫人的哀哀痛哭之聲。 嘉芙驚呆了。 這一晚上,意外竟然一樁連著一樁,叫人應(yīng)接不暇。 至此,事情的脈絡(luò),終于清晰了起來。 看起來,應(yīng)是裴修珞和周嬌娥多年前開始私通,被全哥發(fā)現(xiàn)了,他卻不說破,只向裴修珞勒索,裴修珞不勝煩擾,更怕萬一被說了出去,自己前途盡毀,于是安排人在城外賭場伺機(jī)對侄兒下手,以消除后患。 同時,應(yīng)也是他急著要和周嬌娥撇清關(guān)系,周嬌娥卻不肯,或許是條件不得滿足,或許是她真的愛上了這個三爺,被逼的急了,一時想不開,這才做出了如此兩敗俱傷的事。 孟夫人記掛兒子的傷情,方才原本想先走了的,忽聽自己兒子被全哥提及,又停下腳步,仔細(xì)聽著,等聽清楚,勃然大怒,沖了上去,厲聲吼道:“你們大房,一個一個,是要輪流一起置于我兒于死地?我可告訴你們,我兒子堂堂進(jìn)士出身,行得正,坐得端,任你們再怎么咬,他就是清清白白,我拿我性命替他擔(dān)保!” 辛夫人盯著又昏迷過去,翻著白眼,手腳不斷抽搐著的孫子,眼前陣陣發(fā)黑,一把攥住近旁的一個婆子,定了定神,慢慢地轉(zhuǎn)頭,惡狠狠地盯著孟夫人瞧了片刻,突然轉(zhuǎn)向嘉芙道:“老大媳婦兒!事到如今,我也沒什么不能說的了!當(dāng)年右安十六歲時出的那事,無論是老夫人還是你夫婦,心里恐怕都認(rèn)定了是我干的,那妾的命,也是我害的!” “我冤啊!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如今我才想明白了,我是稀里糊涂圖,不但中了離間,我還被人利用,白白擔(dān)了個殺人害命的名頭!” 二十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現(xiàn)在了腦海之中。 那時候,辛夫人剛剛喪夫,但悲痛也無法叫她抑制下自己對于那個奪走兒子一切的嫡長子的仇恨之心。 就在那種恨意不斷啃嚙心底之時,一天半夜,她被身邊一個婆子叫醒,告訴她說,她方才出來時,竟然看到國公的那個小妾,吊死在了長公子的院子之前。 辛夫人起初十分震驚,立刻要去通報老夫人,那婆子卻又說,必定是長公子見色起意,在孝期冒犯了亡父留下的姨娘,否則她好端端地,為什么偏偏要吊死在長公子的院門之前?這事若是傳揚(yáng)開來,只怕長公子往后身敗名裂,這個國公府,將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辛夫人就是被這樣一句話,給打動了。 她的潛意識里,也是不信,那個十六歲的清孤少年,會做出這樣的事,小妾的死,以及懸尸在他門外,必定另有原因,但是心里的另一個聲音卻不停地敦促她,讓她選擇相信了這個說話,于是她默認(rèn)了,當(dāng)做不知道,第二天,可怕的流言就遍及全府,裴老夫人甚至還來不及壓住下人的口,這消息就已經(jīng)傳到了御史臺的耳中。 辛夫人轉(zhuǎn)向了一旁臉色微變的孟夫人,眼底泛出血色,惡狠狠地盯著她,朝她逼了過去。 “你這個賤婦!那事不是我做的,這個裴家,除了你,還有誰?只是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們好端端的為何要逼死那個妾?我當(dāng)時為確保萬無一失,還叫人去摸過那小妾的下體,衛(wèi)國公分明沒碰過她,當(dāng)時她卻是失了身的。如今我可算是想明白了!定是你那個殺千刀的兒子動了那個小妾,興許還是他掐死了她,你怕被人知道,毀你兒子前程,你便想出了如此一條毒計,既陷害了我,又陷害了右安,還令我和他母子反目,至今形同陌路!” 辛夫人看向嘉芙,兩行懊悔眼淚,滾滾而下。 “老大家的,我自知我對不住右安,如今我也沒臉求你夫婦諒解,我只恨自己當(dāng)年太蠢,竟被人看出心思,設(shè)下這毒計,誆我鉆了進(jìn)去。那婆子早就不在了,如今想來,當(dāng)初便是她的了。她為了保住自己的兒子,不但害我,還害和她毫無瓜葛的右安!你的這個姨母,心腸之歹毒,如今你應(yīng)當(dāng)有數(shù)了。我方才那些話,字字句句,全是真話,若有半句虛假,叫我不得好死!” 嘉芙徹底地震驚了。 她原本一直以為,當(dāng)年那個逼死了衛(wèi)國公小妾,又設(shè)局陷害裴右安的人,就是辛夫人,卻沒有想到,中間竟還有如此一番曲折。 她看著孟二夫人。 在她的印象里,小的時候,母親曾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提及,說自己那個嫁入了京城國公府的jiejie當(dāng)年在閨閣中時,是何等的溫柔細(xì)致,二人姐妹情深,后來想起,還很懷念。 發(fā)生了什么,叫一個能讓自己母親回憶了多年的閨中姐妹,變成如此一個利欲熏心,極端自私,罔顧旁人死活的婦人? 孟二夫人突然怪叫一聲,朝著辛夫人惡狠狠地?fù)淞诉^去,一邊廝打著她,一邊叱罵,面紅耳赤,披頭散發(fā),哪里還有半點(diǎn)朝廷命婦的風(fēng)范? “都給我住手!” 嘉芙忍無可忍,厲聲叱道。 孟二夫人打了個哆嗦,停了下來,慢慢地轉(zhuǎn)過臉,和嘉芙對望了片刻,臉色漸漸變的蒼白,不斷地?fù)u手:“阿芙,你千萬不要聽她的!她滿口胡言亂語,她失了心瘋!她恨極了我,也恨極了你和右安,到了如今,還在挑撥離間!” 嘉芙不加理會,后退一步,目光環(huán)顧了一圈在場那兩個夫人的心腹,見個個神色如喪考妣,冷冷地道:“今夜之事,僅限于此,待大爺回來,我自會和他說明,該當(dāng)如何,一切由他定奪。倘若有半句話傳了出去,你們在場的,毋論對錯,全部打死!” 仆婦們慌忙下跪,口稱不敢。 孟二夫人癱坐到了地上,目光發(fā)直,一動不動。 “二夫人,三爺不好了——” 外頭忽然傳來一聲張皇呼叫。孟氏如被針刺,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嘴里喃喃念著“珞兒,娘來了,娘來了——”推開了擋在前頭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嘉芙轉(zhuǎn)身出屋,經(jīng)過那條道旁,看見裴修祉還醉醺醺地倒在地上,邊上一個小廝在他耳旁不停叫喚,他卻緊閉雙目,呼呼大睡,便停了腳步,叫人端來一盆冷水,朝著他迎頭蓋臉地潑了下去。 裴修祉驚叫一聲,一下睜開眼睛,彈坐而起,抬頭看見嘉芙站在跟前,眉頭緊皺,俯視著自己,目光冰澄,七分厭惡,三分鄙視,不禁自慚形穢,竟不敢和她對望,慢慢地低下了頭。 “裴修祉,你枉為國公之子!但凡你有半點(diǎn)你父的男子氣概,你也不會活成如此廢物,害人害己!我夫君所經(jīng)歷的痛難,從小到大,只會比你更多!我勸你一句,與其整日怨天尤人,恨其不公,不如多想想你裴家先祖當(dāng)年之烈,你身為子孫后裔,當(dāng)如何效行,否則,你死不足惜,但問你有何顏面,去見你裴家地下的列祖列宗?” 嘉芙說完,轉(zhuǎn)身離去。 裴修祉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渾身濕漉漉地滴著水,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第117章 這個晚上,嘉芙?jīng)]有回去。 她和裴右安從前所居的那個院落還空著,檀香收拾了,鋪了鋪蓋,嘉芙便宿了下來。 崔銀水后來也來了,傳了幼帝口諭,命太醫(yī)留在國公府全力救治,崔銀水則侍奉著嘉芙。 “萬歲命奴婢傳話,請夫人定要多加保重身體,勿要傷悲?!贝捭y水說道。 嘉芙幾分欣慰,幾分驕傲,又有幾分酸楚。 她的慈兒才這么大,說的話,卻已帶了點(diǎn)老氣橫秋的意味。 她也沒有睡意,坐在燈下,檀香陪在一旁,說著閑話,做著針線,忽聽外面?zhèn)鱽韼茁曉捯?。檀香出去看了一眼,回來道:“是二爺家的那女孩兒,家里頭亂,跑來了這里?!?/br> 那女孩兒名叫慧姐,嘉芙忙讓檀香將她帶進(jìn)來。檀香應(yīng)了,片刻后,檀香牽了慧姐進(jìn)來,那小女孩兒停在一張憑幾之后,頭發(fā)蓬亂,面帶哭泣過后的污淚痕印,怯怯地看著嘉芙,起先不敢靠近。 嘉芙含笑走了過去,牽了她手,帶她坐到床邊。檀香去打了一盆溫水過來,幫她洗了臉和手,嘉芙將她蓬亂的發(fā)辮拆了,拿了梳子,替她慢慢梳平,又給她扎了兩只辮子,端詳了下,微笑道:“伯母沒有女兒,往后你若無事,記得常來伯母這里玩?!?/br> 周嬌娥生前對這個女兒,不算不好,只是她性子躁烈,婆媳不和,丈夫不愛,自己過的不順,動輒叱罵慧姐,拿這個女兒出氣,過后后悔,下回卻又如此,長年累月,加上祖母和父親對她也無多少關(guān)愛,故慧姐從小膽小。過去這三年,嘉芙居于國公府里,周嬌娥因嫉,平日并不許女兒來找嘉芙,但慧姐心底里,對這個看起來那么和氣,笑起來又極其好看的年輕大伯母,卻懷了一種深深的孺慕之情。今晚母親突然沒了,跟前的乳母和丫頭擔(dān)心日后出路,人心惶惶,人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心中害怕,不知不覺,就找到了這里。 慧姐睜大一雙眼睛,呆呆地望了嘉芙片刻,眼淚又涌了出來。 嘉芙將她抱進(jìn)懷里,輕拍她的后背。 漸漸地,小女孩兒在她懷里閉上眼睛,沉沉睡了過去。 這時,外頭又傳來一陣動靜。 那乳母終于發(fā)現(xiàn)慧姐不見了,尋到了這里。 嘉芙將慧姐輕輕放躺在了床上,叫檀香出去傳話,慧姐睡著了,叫她在這里過夜,明早再來接回去。 乳母諾諾而應(yīng),躬身退了出去。 嘉芙替女孩兒蓋了被子,叫檀香幾人都去歇了,自己也睡在了外側(cè)。 二更,二房那邊傳來了消息,裴修珞傷勢過重,方才已經(jīng)死去。 嘉芙起身穿衣,趕了過去,人還沒進(jìn)院,便聽到一陣哭聲,走了進(jìn)去,見曹氏懷里抱著一歲多的兒子,幾人圍在床邊,哀哀痛哭。 太醫(yī)道:“三爺傷的太重,我亦無力回天……” 他嘆了口氣,向嘉芙躬身,退了出去。 二夫人坐在床沿邊,雙目通紅,兩眼發(fā)直,定定地看向嘉芙,漸漸地,目光落到她身后門口的方向,仿佛看到了什么似的,眼睛驀然睜大,死死地盯著,目露恐懼之色。 嘉芙回頭,見身后空蕩蕩的,門外黑黢黢一片,并無任何異物。 二夫人卻連坐也坐不穩(wěn)了,滑跪在了地上,哭著磕頭:“求你了,放過我兒子吧……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要來找我……我給你燒紙錢,我去給你做法事,你快回去,你不要來找我……” “二夫人!二夫人!” 仆婦驚慌呼喚,上去要扶她,二夫人卻大叫一聲,跟瞧見了厲鬼似的,推開那幾只手,從地上爬了起來,掉頭沒命般地跑,一頭撞到了墻上,“咕咚”一聲,雙目翻白,人便倒在了地上,昏迷了過去。 仆婦們又驚又怕,紛紛看向嘉芙。 嘉芙讓人將她抬回屋里,命仆婦下人各司其職,大房那邊也來了消息,說辛夫人亦病倒了,發(fā)燒說起胡話,好在全哥傷情還算穩(wěn)定,并無繼續(xù)惡化,嘉芙又請?zhí)t(yī)前去診治了一番,過后安排休息。 這亂糟糟的一夜,終于徹底過去了。 第二天的深夜,裴右安趕了回來,聽嘉芙講述了一遍經(jīng)過,沉默之時,下人來稟,說裴荃在外求見。 嘉芙跟到了門口,見裴荃牽著孫子,兩人立于院中。他神色憔悴,雙目浮腫,整個人看起來陡然老了不少,看見裴右安,話未開口,先便泣不成聲,撩起袍角竟要下跪。 裴右安上去一步,立刻將他托起,請裴荃先至家中祠屋稍候,說完話,見那孩子仰頭望著自己,純凈雙眸,懵懵懂懂,摸了摸他的腦袋,隨后叫人,去將裴修祉一并傳去,說道:“你告訴他,我有話說。” 下人領(lǐng)話,轉(zhuǎn)身匆匆而去。 裴右安待要出去,腳步卻又停了下來。 他轉(zhuǎn)過頭,望向立于門里正凝視著自己的嘉芙,朝她微微一笑,笑容溫暖無比。 等嘉芙亦回他以笑。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牽過那孩子的手,帶著朝外走去。 嘉芙目送他的身影,漸漸出了院門。 這個深夜,國公府的祠屋之中,燭火通明,長燃不熄,裴右安和裴荃、裴修祉在里,停留了很久。除了裴家先祖,沒人知道他和他們說了什么,候在祠屋外的下人,后來也只隱隱聽到裴修祉的哭聲從門里傳了出來。 裴右安離開之后,他還跪在先祖位前,久久不起,直至天明。 裴右安回房時,已近四更。嘉芙一直在等著他,聽到那熟悉的沉穩(wěn)的腳步之聲,心中歡喜,立刻飛奔到了門口迎他。 這輩子,從相識至今,彈指之間,忽忽竟已有十?dāng)?shù)載了。她不復(fù)豆蔻青春,他也早過而立,開始步入中年。身邊的人,來的來,去的去,云卷云舒,是非難斷,但唯獨(dú)兩心,依然如故。 在他的面前,她永遠(yuǎn)還是那個當(dāng)初在驛舍里喚他大表哥,不顧一切朝他飛奔而去,一心只愿纏依于他的嬌嬌少女。 裴右安推門而入,見她面帶笑容,飛快地迎向自己,這一夜,尚殘留在心中的那些沉重和遺憾,頃刻間煙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