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他笑著,將她抱了起來,送到了床上,低聲責備她還不睡覺。 嘉芙仰面于枕,手拽著他的衣袖:“你沒回,我不睡!” 裴右安一笑,帶了幾分寵溺般的無奈,脫了外衣,隨她躺了下去,側身過來,一臂攬她入懷,輕輕拍了拍她的后心:“我回了,睡吧?!?/br> 嘉芙胳膊習慣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表哥,有需要我做什么的嗎?” 片刻后,她輕聲問。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 “芙兒,明日家中舉喪,對外只說庫房失火,火勢蔓延,不幸波及了人命。外頭的事我會出面,其余……” “我知道。”嘉芙立刻點頭,“我已吩咐過檀香,明早便將我東西收拾過來,我住些日子,料理事情?!?/br> “辛苦你了?!迸嵊野矒崦拈L發(fā)。 嘉芙沖他一笑:“我不辛苦。你才是?!?/br> 裴右安親吻她,最后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嘆息了一聲:“芙兒,叔父會好生教養(yǎng)那孩子,修祉也在先祖面前起誓,往后定要憤發(fā)向上,照料好他的母親和一雙兒女。方才回來之前,我也去看了辛氏。見她如今這個樣子,我想起十六歲那年,她在父親牌位前怨恨詛咒時的一幕。因我當年之出生,他們的一生也隨之改變,便如辛氏,幽怨一生,時至今日,方有所解脫。有時我忽發(fā)奇想,倘若這世上從沒有過我,他們的一生,是否應會比現(xiàn)世喜樂?” 嘉芙搖頭。 “大表哥,前些時日,我讀佛經,論及人生之苦。何謂八苦?生、老、病、死,恩愛別,所求不得,怨憎會,憂悲惱。人生而在世,苦痛便如影隨行,智者超脫,不靈者作繭自縛。即便沒有你,他們的一生,亦會有別的苦痛。根源不在你,而在于人心?!?/br> “我也不管他們如何,我只知道,大表哥,沒有你,我這一生,永無喜樂。倘若我說,上天安排你來人世,叫我兩世為人,就是為了成全于我,你信也不信?” 裴右安目光略微驚奇,卻沒有開口打斷,等待著她的繼續(xù)。 “大表哥,你可還記得,從前你說,你也不知自己上輩子做過了什么,這輩子得我相伴,當時我是如何應的你的嗎?” 不待他應,她接道:“當時我說,你上輩子救過我,這輩子我牢牢記得,所以雖然你忘記了我,但我卻賴上了你?!?/br> “我說的是真的。哪怕那些只是一個夢,惟有所經歷,我才知道,因為大表哥你,我變得如此幸運?!?/br> “這一輩子,縱也有不如意事,但我卻是個有福之人?!?/br> 她的語氣,鄭重異常。 裴右安凝視著她。 嘉芙依偎了過去,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唇貼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 “大表哥,那時候,你也是我的大表哥,我也是你的表妹,我卻不知道你有多好,更不知道你所背負的苦痛,我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你我彼此陌路,直到后來,余生唯一一次再遇,在我最為絕望無助之時,你毫不猶豫地救了我,那時我才知道,這個世上,原來還有像你這般磊落清正的男子。好不容易有了這輩子,我記住了你,大表哥,你說,我怎可能再次錯過?” 裴右安的眸底,有細細的微光閃動。 “芙兒,我想聽你告訴我你的前世之夢,想知道,我在你的夢里,是如何救過你的。” 嘉芙眉目含笑,指尖愛憐地撫過他清瘦而英俊的面龐,最后湊過去,親了親他:“那你可要做好準備。畢竟,那可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故事?!?/br> 裴右安微微一怔,隨即失聲而笑,將嘉芙整個人抱了起來,帶著她在床上滾了一圈,最后讓她趴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四目相望,兩人彼此看見了對方瞳仁里映出的那個自己。 “我們不是已經有了現(xiàn)世嗎,我與芙兒,這一輩子,永不分開?!?/br> 他含笑,一分一分地收緊圈住她的臂膀,直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二人中間,再無半分間隙。 …… 后記。 …… 清晨,山色霽明,朝陽升舉,伴隨著一陣悠揚的晨間鐘聲,皇家慈恩寺的大門之外,來了一對特殊的香客。男子人到中年,青衫布鞋,高瘦英俊,尋常文士的打扮,婦人貌美至極,最難得的,眸光依舊如少女般清亮,唇角微微盈笑,周身也無任何多余裝飾,但依著丈夫,二人并肩立于山門之外,卻顯真獨簡貴,非同俗流。 僧人自然識得這中年夫妻,方丈聞訊,為表敬意,亦親自出來相迎,向門外夫婦合十為禮,二人向方丈還禮之后,入了山門,向里而去。 這男子是裴右安,女子便是嘉芙。 這一年,已是永頤九年。 兩年之前,被先帝指為顧命大臣的裴右安,在攝政多年之后,還政于十四歲的皇帝,少年皇帝開始親政。 這兩年間,裴右安依舊身居廟堂,輔佐皇帝,但諸多朝事,逐一放手,俱由皇帝自己做主。 三個月前,帝滿十六歲,在另一輔政張時雍因年邁體衰,遞呈告老折后,感其多年輔政辛勞,立其孫女為后,待帝年滿十八,再行大婚。 隨后,恰平靜了多年的關外再起風聲,裴右安便向少年皇帝上了一道請命疏,稱自己當年蒙先祖帝錯愛,忝居高位多年,如履薄冰,不敢懈怠。所幸皇帝真龍?zhí)熳樱熨Y卓越,如今已然成人,親政兩年,赫斯之威,天下敬伏。自己也愿再為皇帝負戈前驅,但心之所在,卻非朝堂,而是少年之時曾灑血戍衛(wèi)過的關外之地。他愿請命,再赴關外,為皇帝,為大魏百姓,亦是為自己之本心,戍邊守城,懇請皇帝予以準許。 少帝不允,裴右安心志堅定,再上二疏。 三疏之后,少帝含淚準奏,下了一道圣旨,保留太傅輔政這將近十年間的所有銜職,不再另封他人,加封晉王,凌駕宗親之上,位列親王第一,面君永不跪拜,王府傳承永世,與國同休。 過去的這將近十年間,大魏可謂“道無不行,謀無不臧,君圣臣賢,運泰時康”,裴右安總攬國事,威望素著,而少年皇帝,隨著慢慢長大,這幾年亦嶄露頭角,不但沉穩(wěn)睿智,隱隱也開始顯露出他君臨天下、祲威盛容的帝王之態(tài)。朝野暗傳,張時雍的告老,實為少帝不滿其近年有結黨之勢,遂暗迫所致,至于又立其孫女為后,而將婚期延至兩年之后,則為懷柔之策,既彰顯帝王成年,又能安撫人心,待到了兩年后,那時世事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 早幾年前起,便有人私下議論,雖說這些年,君臣相和,但一個是權傾朝野的顧命權臣,一個是鋒芒畢露的少年皇帝,在裴右安掌政長達將近十年之后,要他日后還政于帝,過程恐怕少不了要起波折。 萬萬沒有想到,三疏一旨,短短數(shù)月,風云未起,朝事便已塵埃落定, 裴右安不日即將離京,今早帶著嘉芙出城,二人同來皇家慈恩寺,留隨行于山下,入寺后,先去拜過裴家根本堂,再拜衛(wèi)國公、祖母,最后行至姑母生前曾留居過的那所院落,夫婦二人入內,在院中向著居所和先帝陵墓的方向,跪地各行稽首之禮,遙空跪拜過后,出來,傳話僧人,往后再不必空留此院,可物盡其用,此亦應當為天禧元皇后之心愿。 兩人在寺中一直徜徉至傍晚方辭行,被僧人送出山門之外。 裴右安攜著嘉芙的手,領她下山,行至半山腰間,兩人停住腳步,立于羊腸山道同觀落日,但見漫山遍野,層層染金,百鳥歸巢,林秀如畫。 裴右安笑道:“李義山所作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雖為千古佳句,但未免過于頹傷。誰說近黃昏便不好了?過了今夜,明朝便又是新的日舉。我不才,將它改為夕陽無限好,竟夜駕東曦,芙兒你看如何?” 嘉芙笑著啐了他一口:“你好大的臉,竟敢批評義山之詩!你怎不說李義山此詩前頭兩句?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如此心境之下,你要他如何作出你那竟夜駕東曦之言?” 裴右安心情暢快,哈哈大笑,笑聲震越山林,驚的附近幾只歸鳥撲棱棱振翅,飛上天空。 落日歸隱,他繼續(xù)牽了她手下去,回到山腳,兩人同車而歸,嘉芙依在丈夫懷中,行至半路,忽聽耳畔傳來他的聲音:“芙兒,不日你便要隨我去往關外,苦了你了?!?/br> 嘉芙坐直身子,見他凝視著自己,雙眸脈脈,無聲之處,勝過了千言萬語,便嫣然一笑:“大表哥,慈兒必能勝任他的位置,你我從今往后,別無牽掛,你之所在,便是我心所向。你若窗下讀書,我替你烹茶添香,你若著甲出戰(zhàn),我便候你歸來。我們一起,何來之苦?” 裴右安將她擁入懷中:“芙兒,難怪我心深處,總是對素葉城念念不忘。倘那里真是我前世英年埋骨之所,則今生今世,我何其幸運,因了有你,前世埋骨之城,今生成我歸鄉(xiāng)。世人生平,以不如意居多,我也是如此,然又有幾人,能如我這般,因有你而心致圓滿?” 他溫柔親吻于她,嘆息之間,皆是滿足。 馬車入城,歸府停在門口之時,已近三更。 裴右安下了馬車,抱嘉芙下去,嘉芙站定,看到門口拴馬石旁停了一匹高頭大馬,那馬兒金鑣玉轡,昂揚健美,神駿非凡,看到她現(xiàn)身,仿似認出了她,前蹄輕輕頓地,歡快地甩著尾巴。 嘉芙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踏雪,多年之前,裴右安將它送入御馬監(jiān),讓它伴著慈兒成長,待慈兒十歲之后,它便成了慈兒的坐騎,一直伴他至今。 沒有想到,今夜此刻,卻突然會在這里,再次看到踏雪現(xiàn)身。 嘉芙心跳突然加快,急忙入內,還未等她開口,門房便已下跪,說皇帝陛下今夜微服到來,于書房候他二人,此刻仍未離去。 嘉芙和丈夫對望了一眼,匆匆行至后堂裴右安的書房,看見崔銀水站在門口,見他二人入內,急忙迎了上來,躬身道:“大人,夫人,萬歲就在里頭……” 嘉芙撇下了丈夫,一把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書房之門,跨了進去,抬眼便看見書桌之后,靜靜地坐了一個英俊少年,他眉目若畫,風神秀異,眉宇之間,卻又隱含峻肅,身穿一襲青衿,手中執(zhí)了裴右安的筆,微微低頭,似正聚精會神地在寫著什么。 他手邊的桌面上,是那疊裴右安至今還保留著的他小時的功課練筆,紙張如今已經泛黃了,卻一張張地裝訂了起來,整整齊齊,紙上一筆一劃,稚嫩若爬,卻也足以能見,當初書寫之時的認真。 嘉芙猝然停下了腳步,定定地望著那少年的身影,一時竟不能動彈。 少年被腳步之聲驚動,終于抬起頭,凝望著嘉芙,雙眼一眨不眨,慢慢地,他放下筆,突然一個起身,快步到了她的面前,這個如今站起來已經高過她的少年,就像小時那樣,伸手過來,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喚了一聲“娘親”,雙膝矮下,跪到了她的面前。 嘉芙頃刻間,潸然淚下,緊緊地抱住了兒子的腦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fā)。 裴右安站在門外,靜靜地望著這一幕,并未入內,亦未出聲打擾。 良久,那少年被嘉芙拉了起來。 她已拭淚,少年雙眼也微微泛紅,面上卻帶了笑容,牽著嘉芙來到桌邊,指著上頭自己方才臨的貼,道:“娘,你來看,我如今的字,比小時候,可有進步?” 嘉芙忍不住又是心酸,又是歡喜,強行忍住又要奪眶而出的淚花,一張張地看著,不斷地點頭夸贊。 少年立于一旁,默默望著自己這個依舊年輕美麗的母親,雙眸含笑,目光里滿是溫柔。 他抬眼,看見立于門外的那道身影,便扶嘉芙坐了下去,自己朝著門口走去。 少年面上方才對著嘉芙時的那種溫柔笑意已經消失,他神色肅穆,一步步地行到了近前,和那個偉岸如山的男子,對望了片刻,朝他慢慢地下跪。 “父親,孩兒今夜到此,是想陪父親,下完當年那盤沒有下完的棋。” 少年恭恭敬敬地叩首到地,說道。 …… 少年拿出了三歲之時,裴右安親手為他做的那一副棋盤。 棋盤已經老舊了,棋子常被觸摸的地方,卻還光亮如新。 裴右安乍看到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恍恍惚惚,竟似回到了當年的舊日時光。 那夜,一個父親陪了兒子下棋,下到一半,有事出去,回來之時,兒子已趴在棋盤上睡了過去,醒來之后,卻還記著沒有下完的棋,做父親的便說,他記住了那副棋,等日后有空,定再陪他下完。 “父親,你大約不知道,這些年我在宮中,深夜難以入眠之時,便會拿出棋盤,一心分二,自己和自己對弈。我知父親你是棋道高手,兒子今日棋力如何,還請父親指點?!?/br> 裴右安拿過一枚棋子,拇指輕輕觸摸著光潔的木頭紋理,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閉目,冥想了片刻,睜開眼睛,將手中那枚棋子,放在了棋盤的一個格位之上。 一枚又一枚,很快,當年那盤未竟的棋局,便出現(xiàn)在了少年的面前。 他朝對面那少年微微一笑:“可是這般?” 少年慢慢抬起視線,眸底閃爍著微微閃亮的光芒,點頭。 …… 這一盤棋,一直下到了五更。 雞鳴之時,方出勝負。 裴右安以一子之誤,惜敗全局。 他審看了一番棋局,拋下棋子,搖頭嘆息:“我老了,算不如你。” 少年微笑:“父親讓我而已,我豈會不知?便如父母大人,這些年來,為了叫我安心,再無弟弟meimei……” 他轉頭,凝視著熬不住困,早蜷在一旁榻上自顧睡了過去,身上蓋著父親外衣的美麗母親,片刻后,壓低聲道:“爹爹,從前我不懂事,如今我已長大,早幾年前起,我便盼著娘能再為我生個弟妹,倘能得償所愿,慈兒今生,便再無遺憾?!?/br> 裴右安望向睡夢里渾然不覺的愛妻,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意。 少年將棋子一顆顆歸納回去,最后收起棋盤,如同珍寶,緊緊握于手中,最后起身,向著裴右安和嘉芙再次下跪,鄭重叩首完畢,說道:“爹爹,踏雪更適合關外寬廣天地,它喜歡盡情馳騁,皇宮對它而言,如同牢籠,我把它交給爹爹了?!?/br> “爹爹再代我,照顧好娘親。” 他最后看了一眼還在睡夢中的那女子,說完,掉頭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