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李元貴一怔,隨即明白了,匆匆奔到一只戧金填漆龍紋柜前,取鑰匙,打開了柜門,從里捧出一只匣子,拿出匣中放置的那面玉佩,捧到病榻之前,小心地放到了皇帝的手中。 溫涼的美玉,落到了蕭列攤開的手掌心中。他閉上了眼睛,慢慢地收緊五指,最后將那塊玉捏緊,捏在了自己的手心之中。 在他片刻之前的夢境里,那一年,他十四,她十三,也是如此一個火樹銀花的上元之夜,記得月上柳梢,他偷偷出宮,龍馬銀鞍,少年浪蕩,他縱著歡騰的馬,故意沖到了那個女孩子的面前,將她手里提著的一盞兔兒燈給撞壞了。 她自然認(rèn)得他,小時起便時常碰到,知他仗著皇帝的寵愛,在宮中也一向橫沖直撞的,惱了,卻又礙于身份,不敢罵他,只生氣地轉(zhuǎn)身,要喚家人同行,他便追了上去,將那塊他很久以前自己親手一刀一刀雕出來,此刻貼身而藏,還帶著他體溫的玉佩,飛快地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她喜愛蘭花,他知道。 “算我賠你的,拿去吧!” 他揚起驕傲的下巴,渾不在意地道,心卻跳的厲害,臉也微微地紅了。 她很是吃驚,又很害羞,將玉佩飛快地塞了回去,掉頭就走,仿佛它是什么會咬人的東西。 少年皇子便將玉佩懸在了柳條之上,沖著她的背影道:“我掛這里了。你不要就算!” 她不理會他,走了幾步,卻看見家人忽從對面走來,飛快地轉(zhuǎn)頭,見他還站在柳旁,目光被對面花橋上的煙花映的閃閃發(fā)亮,就這么盯著自己,少年意氣飛揚的英俊面龐之上,帶著一臉惱人壞笑,禁不住心慌意亂,恐被家人看到,慌忙轉(zhuǎn)身,跑到那株柳樹旁,將那只還晃蕩著的玉佩,一把摘了下來,飛快地藏在了手心之中。 第114章 皇帝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李元貴,甄氏何在?” 片刻之后,他喃喃地問。 “皇太孫伴萬歲于病榻之前,不肯離去。太傅便接了甄氏入宮,這幾日叫她照料殿下?!?/br> “去將甄氏喚來?!?/br> 皇帝道。 …… 嘉芙入宮,陪伴慈兒已有數(shù)日。 這個白天,慈兒一直在祖父的病榻之前守著,半步也不肯離開,入夜才被嘉芙帶了回來,此刻終于沉沉睡了過去,睡夢之中,一只手還捉住嘉芙的手不放。 這三年來,嘉芙做夢也想能再次這般摟著兒子伴他入睡,如今終于得償心愿,卻未料是如此情境,又如何睡的著覺,握著兒子那只勾著自己手指的軟軟小手,凝視著他的睡顏,直到深夜,模模糊糊,半睡半醒之間,忽聽帳外傳來崔銀水的輕聲呼喚,立刻醒來,輕輕翻身下榻,來到外間,得知皇帝方才蘇醒,突召喚自己,換了件衣裳,便急忙往承光殿,入內(nèi),見昏睡了多日,中間不過數(shù)次短暫醒來的皇帝竟披衣而起,此刻靠坐在榻上,雖病容枯瘦,雙目卻極是清明,精神更是異常的好,竟似大病已然初愈。 嘉芙心底掠過了一絲不祥般的預(yù)兆,上前,跪在榻前,以臣婦之禮,叩拜問安。片刻后,聽見上頭一個聲音說道:“甄氏,你也和右安一樣,如今也還不愿喚朕一聲父皇?” 嘉芙微微一驚,抬起頭,見皇帝雙目望著自己。 嘉芙心下紛亂,遲疑之時,忽見皇帝微微一笑,笑容竟似帶了幾分自嘲:“你起來吧。罷了,朕也知,這一把皇位,天下也并非人人想要。因朕之故,你與慈兒天生母子,卻不能以母子相見,你不恨朕,朕便已然欣慰……” 皇帝忽咳了起來,李元貴急忙上前拍背。 皇帝漸漸止咳,呼吸卻急促異常。 嘉芙從地上起身,端起近旁一杯溫著的藥汁,送了上去。 皇帝搖了搖頭,推開了藥,待喘息漸平,雙目望著前方,出神了片刻。 “甄氏,朕叫你來,并無別事,只是方才,朕做了一夢,朕夢見了些少年往事……想尋個人說說話而已……” “朕坐擁天下,富有四海,如今臨終,竟尋不到一個能說話之人。方才想起朕五十大壽之際,你為朕所呈的衣裳。衣裳朕雖一次也未著身,但你的心意,朕很是感激……” “萬歲若是有話,但請吩咐。” 嘉芙壓下心中涌出的難過之情,低聲道。 “甄氏,你可知,朕何以執(zhí)意,定要立慈兒為帝?” 片刻后,皇帝忽問。 嘉芙注視著病榻上的皇帝。 “朕少年時陰差陽錯,永失所愛,后鑄下大錯,再難彌補(bǔ)。不管右安如何看待,在朕看來,這帝位,便是朕所能給予的最大補(bǔ)償。” “朕出生于皇家,這一輩子,經(jīng)歷過手足相殘,父子相逼,宗室異心。朕知他以身世為恥,但他身上流著皇室之血,這一點毋庸置疑,此更為一切罪愆之源頭?!?/br> “既不幸,如此生而為我蕭列之子,則今生今世,惟登頂一路而已?!?/br> “朕這一生,對不住很多的人。朕如此的安排,日后福禍到底如何,朕亦不敢斷言?!?/br> “世上少有兩全事。既生入皇家,叫六合八方,匍匐腳下!” “執(zhí)鹿刀宰人,而非砧上待宰!” “于朕看來,如此方為一生長久之計!” 皇帝一口氣不停頓地說完了話,再次喘息,整個人亦仿似失了所有精力,雙肩驟然垮榻,朝后仰倒,被李元貴一把扶住,放他慢慢躺了回去。 “朕要說的,全在此了。你也回吧,好生照顧慈兒——” 半晌,皇帝閉目,低聲說道。 嘉芙慢慢下跪,叩首,起身退出,跨出殿檻,行了幾步,轉(zhuǎn)頭望了眼身后那座殿宇被夜色勾勒出的深沉輪廓,淚已潸然。 …… 是夜雖是上元佳節(jié),但因了皇帝的病況,東閣里依舊有閣臣值夜。 今夜除了裴右安,張時雍和陸項亦在輪值。二人低聲議論著皇帝病情。 “萬歲吉人天相,此次定能逢兇化吉……” “裴大人,你亦精通醫(yī)道,你可有法子?裴大人?” 二人未聽裴右安回應(yīng),轉(zhuǎn)頭,見他身影步出東閣,消失在了門外。 裴右安從東閣出來,在夜色里,停住了腳步。 高高一堵宮墻,將墻外和墻內(nèi)分隔成了兩個世界。墻外上元燈火,火樹銀花,墻內(nèi)深宮重苑,暗影疊疊。幾盞宮燈在夜風(fēng)里微微拂穗,地上投出一團(tuán)晃動著的黯淡光影,更添了幾分幽闃和寂寥。 裴右安微微仰頭,出神地眺望著遠(yuǎn)處宮墻外的那片絢爛夜空,片刻后,朝前走去,最后停在了承光殿外的那扇閉合的宮門之前。 他佇立于門外,站了許久,終還是轉(zhuǎn)身,慢慢離去。 嘉芙回來,慈兒依舊沉沉而眠。和衣臥在床側(cè),想著方才皇帝召見的經(jīng)過。 她心里清楚,這是最后的一幕了。 那些話,皇帝或許原本是想說給裴右安聽的,或許,也真的如他己言,只是想要尋個人,說幾句話而已。 她閉目,冥想了片刻,終還是起身出來,開門正要喚崔銀水,叫他去往東閣將裴右安請來,卻見一道人影,正立于階陛之下。 上元夜的明月,高高懸于如洗青空,那人身影淡淡,面如月華。 裴右安來了。 嘉芙快步迎了出去,握住他微涼的手,將他帶入。 裴右安坐于床畔,看著熟睡中的慈兒,片刻后,輕輕起身而出,嘉芙跟了出去,送至門口,他抱了抱她,微笑道:“方才突然有些想你們,便過來了。我該回東閣了,你再睡吧。” 嘉芙環(huán)抱著他的腰身,仰面望著他:“大表哥,方才萬歲召我過去,說了幾句話……” 嘉芙復(fù)述了一遍,最后道:“萬歲并未叫我轉(zhuǎn)話于你,只是我想,他心中應(yīng)還是希望你能知道的?!?/br>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親了親她,低聲道:“我該走了,你再去睡吧?!?/br> …… “阿璟……朕這一輩子,都是個混賬東西……” “朕讓孫子做了皇帝,不知合你心意否,你若不喜,待見了朕,你只管罵朕……” “阿璟,倘光陰如舊,朕必早早便去向父皇提親,娶你為妻……” 蕭列喃喃自言自語,握著玉佩的那只手掌越收越緊,越收越緊,視線落在殿頂上方那片燭火照不到的昏冥之中,目光仿佛穿透了出去,看向那遙遠(yuǎn)無邊的虛空之處。 “咻——” 一道燃燒的煙火光柱,從燈市的方向破空而上,沖至半空,綻放出一朵巨大的絢爛煙花,幾乎照亮了大半個皇城東的夜空。 煙花漸漸熄滅,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太醫(yī)——太醫(yī)——救駕——” 一道驟然而起的厲聲,打破了皇宮的死寂。 隨伺在承光殿外的胡太醫(yī)一行人,聞聲匆忙入內(nèi)。 張時雍和陸項從東閣被緊急召至承光殿時,看見一道人影,已經(jīng)候立在了殿外。 那人背影挺直孤瘦,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正是皇太孫太傅裴右安。 很快,何工樸,劉九韶等大臣接訊,亦陸續(xù)趕至殿外。 “宣裴右安,張時雍,劉九韶覲見……”宮人匆匆出來,拖長語調(diào),宣著圣旨。 張、劉隨了裴右安入內(nèi),見內(nèi)殿深處的龍床之上,皇帝仰面而臥,仿似已經(jīng)不能說話,雙目半睜半閉,似睡非睡,旁邊地上,跪著一溜的太醫(yī),李元貴手托圣旨,立于床尾,面含戚色。 “裴右安、張時雍、劉九韶聽旨——” 李元貴上前一步,宣道。 張劉立刻跟著前頭的裴右安下跪,俯伏于地。 皇帝自知彌留,道己去后,由皇太孫繼位,一概喪祭,從簡為宜,以日代月,天下臣民二十七日皆可釋服,嫁娶不限,所留后宮之嬪妃,免殉葬,妥加奉養(yǎng)。幼帝親政之前,以裴右安為顧命大臣,總攬內(nèi)外國事,加封張、劉上柱國之榮銜,共輔朝事。 張劉二人涕淚交加,隨裴右安之后,叩首應(yīng)承。 龍床上的皇帝,依舊那般閉目而臥,一動不動。 “三位大人,圣意在此,接旨完畢,退下吧!” 張劉二人雙手托著圣旨,一邊流淚,一邊躬身后退。 裴右安亦離地起身,腳步異常凝重,緩緩?fù)酥恋羁?,他停住,慢慢地轉(zhuǎn)頭。 龍床上的蕭列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轉(zhuǎn)臉朝外。 宮燭搖曳,皇帝那兩道視線,正跟落在他的背影之上,目光凝澀,一動不動。 裴右安的身影凝了片刻,突然轉(zhuǎn)身,快步回到了那張龍床之前。 在身后張劉二人的注視之下,他朝著蕭列,再次下跪,端端正正,行了一個稽首之禮。 他額頭頓地,便如此俯伏著,良久,身影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