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蕭列說著,目露微微的激動之色,閉了閉目,慢慢定下了情緒,方又睜開眼睛。 “右安!” 他再次喚他名字,深深地凝視。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乃是朕命中無福,朕不再強求。但有子如此,乃大魏之幸,更是天下百姓之幸,你為何不能舍下私情,與朕同心,為我大魏,也為了泱泱天下,協(xié)力扶出一代圣君,光耀千古,留名史冊?” 裴右安身影凝然,一動不動。 …… 嘉芙帶了慈兒回到蕉園,和兒子說著話,又勉強按捺下心中不安,焦急地等著裴右安的歸來,有些魂不守舍。 “娘,那日我問皇爺爺何為天下,皇爺爺帶我出宮,皇爺爺說,日后想要叫我?guī)退^續(xù)做皇帝。娘,你和爹答應(yīng)嗎?”慈兒終于說到了那日之事,說完,睜大眼睛,看著嘉芙。 雖然早已有了心中的預(yù)備,但當(dāng)真的聽到這話從兒子的口中說出,嘉芙渾身的血液,還是猶如驀然間凝固在了一起,胸口發(fā)悶,一時竟無法呼吸。 慈兒倘若成為了大魏的儲君,這意味著什么,她再清楚不過了。 她定定地望著慈兒的面龐,一語不發(fā)。 “娘?你不高興?” 慈兒很快便覺察到了來自母親的異樣,擔(dān)心地望著她。 “爹爹和娘親不要生氣,慈兒聽你們的話!”慈兒急忙又道,雙臂緊緊地?fù)ё〖诬降牟弊印?/br> 嘉芙凝視著兒子那雙還懵懵懂懂的純凈雙眸,壓下心中的不舍和心酸,搖頭:“慈兒莫擔(dān)心,娘沒有不高興……” 話說一半,剩余一半,終究還是哽在了喉頭。 “爹爹!” 慈兒忽喚了一聲。 嘉芙驀然轉(zhuǎn)頭,看見裴右安不知何時竟已回了,立于門外,雙眸望著自己和慈兒,身影靜悄悄一動不動。 聽到慈兒的呼喚之聲,他仿佛終于回過了神,跨入門檻,一步步地朝里走來,停在了嘉芙和慈兒的面前。 他凝視了慈兒許久,唇邊慢慢露出一絲微笑,伸手,輕輕撫摸了下他的腦袋,命崔銀水先將慈兒帶下去玩。 慈兒被崔銀水牽著,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終于,屋里最后只剩下了嘉芙和他相對。 他神色有些慘淡,凝視著嘉芙,一言不發(fā)。 嘉芙和他相顧無言,良久,朝他慢慢地走去,顫聲道:“大表哥,萬歲那里,再不能改了?” 裴右安低低地道:“芙兒,我對不起你……” 嘉芙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之上,閉目,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 三個月后,這一年,昭平七年六月,令大臣們揣度了許久的皇嗣之慮,在沉寂了許久之后,終于水落石出,一錘定音。 皇帝帶了當(dāng)日那個曾隨他登上午門城樓的孩子,前去拜祭太廟。 次日,朝廷頒布圣意,皇帝立那孩子為皇太孫,待己歸天之后,繼承大統(tǒng)。 與此同時,皇帝又頒布了另一道詔書。 裴右安在對胡戰(zhàn)事中功高勞苦,對朝廷忠心不二,即日起官復(fù)原職,除恢復(fù)原有的所有爵銜,再加封皇太孫太傅一職,從今往后,擔(dān)輔教導(dǎo)皇太孫之重任,望克勤克勉,不負(fù)皇帝所期,亦不負(fù)天下之托。 這一天,于數(shù)日前便已回了國公府的嘉芙,在這個消息迅速傳開之后,應(yīng)酬著那些絡(luò)繹不絕地前來登門拜訪恭賀的朝廷命婦和夫人們。 裴夫人正當(dāng)女子的花信之年,恰美貌巔峰,容顏之中,絲毫不見多年塞外苦寒生活所留之印記,較之當(dāng)年,反更增添了幾分雍容華貴,見者無人不嘖嘖稱贊,或百般奉承,或刻意結(jié)交,她面帶笑容,不卑不亢,接人待物,無不得體。 深夜,裴右安歸府。 數(shù)日之前,嘉芙以歸自塞外的名義回到衛(wèi)國公府后,慈兒便也從住了一年半的蕉園中搬了出來。蕭列怕他一時不慣,親自帶他居于承光殿中,一應(yīng)起居,自己親自過問。 今夜,裴右安一直留于宮中,直到此刻,才終于出宮回府。 屋里還亮著燭火,裴右安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入內(nèi),便見嘉芙笑臉迎出,為他脫衣,催他入浴房沐浴。半句也未提到慈兒,若無其事。 裴右安沐浴而出,嘉芙還未上床,取了件衣裳,親自替他穿上了,低頭為他系好腰間系帶,口中道:“大表哥,我見你最近又瘦了些,晚上我給你做了宵夜的,你等著,我叫人送來,你吃了再睡。” 她說完,朝他微微一笑,轉(zhuǎn)身又忙忙地朝門口而去。 裴右安望著她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了,一步而上,從后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身,低頭吻她發(fā)頂,啞聲說道:“芙兒,這些時日,我知你心中難過,你若想哭,只管哭便是,在我面前,莫要強忍?!?/br> 他將她身子轉(zhuǎn)了過來,面朝著自己。 嘉芙面上笑容消失,貝齒緊緊咬著唇瓣,眼眶慢慢地泛紅。 “慈兒這幾日怎樣了?” 裴右安凝視著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今夜,自己和兒子分別之時,他緊緊跟隨,死死拽著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含著淚花問他,從今往后,倘若他人前不能叫他和娘親,無人之時,能否再叫他們爹爹和娘親的一幕,這個半生歷盡了坎坷,閱遍朝堂波詭云譎,曾經(jīng)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鋼鐵般堅強男子,此刻也是忍不住眼角泛紅。 他將淚意逼了回去:“皇帝說,他望慈兒日后能成一代圣君。我并未如此期許。但慈兒長大之后,應(yīng)能做一個天下人的稱職君王。倘如此,則你我今日之失,也未嘗不是沒有得報。” 嘉芙無聲地抽泣,哭的兩只肩膀微微顫抖,不可抑制。 裴右安將她抱了起來,送到床上,一起和她躺下,抬手輕輕撫摸愛妻柔軟如云的一片青絲:“你放心,慈兒雖小,卻極懂事。往后我自由出入宮中,你若想他,亦可隨時入宮。” “大表哥,慈兒長大之后,會不會怪怨你我如此便舍下了他?” 嘉芙淚眼朦朧,哽咽發(fā)問。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攬青天以萬丈,論得失在方寸。待慈兒長大成人,自會有他所想?!?/br> 嘉芙凝睇于他。 裴右安的臉慢慢向她靠來,一顆一顆,唇輕輕吻去她面上的淚珠,愛憐無限,最后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第113章 斗轉(zhuǎn)星移,光陰荏苒,伴著又一年的積雪消融,昭平十年的春,如期而至。 這三年里,于內(nèi),天災(zāi)大減,除去年山西蝗災(zāi),前年安徽水淹之外,其余各地皆獲豐收,歲帑充足,國庫首次有盈; 于外,胡人三年前一戰(zhàn),一敗涂地,元氣大傷之后,至今聞裴右安之名而膽寒,按所訂之約書,北去五百里地,十年之內(nèi),決計不可能再有能力大規(guī)模挑釁邊境; 而于宗族,就在去年年底,皇帝也平掉了最后一個被密告為有謀反異動的敬安王。過去三年之中,最后僅存的包括敬安王在內(nèi)的另外七八個被認(rèn)為有實力或是有可能效仿昌樂王的王爺,相繼以或確鑿,或莫須有的罪名,畏罪自盡,或是削爵淪為庶民,竟無一人能得善終?;实燮椒牧χ畧远?,手腕之鐵血,可見一斑,其余幸存藩王,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延禍上身,紛紛主動交讓兵力。朝廷徹底收回了在外所有藩王手中的精銳武裝,并嚴(yán)格限制了諸王權(quán)限,朝廷一品大員,見諸王,從此不必再伏而拜謁。至此,從蕭列登基之后就著手的限藩舉措,在艱難推進(jìn)的第十個年頭,終于見到成效,取得了卓著勝果。 新的一年,按說原本應(yīng)當(dāng)是個瑞兆之年,國泰民安。但就在全城民眾翹首盼望元宵樂時,朝廷里的氣氛,陡然變的沉重了起來。 除夕夜的爆竹聲猶在耳畔,才不過兩日,消息便傳開,說皇帝極有可能要支撐不住了,或許便是這些天里的事了。 皇帝的身體,從數(shù)年前廢太子作亂伏誅之后便每況愈下,這兩年更有油枯燈盡之相,但卻一直就這么挺了下來,直到年底前些日,敬安王伏誅的消息傳來之后,或許是徹底松懈,據(jù)說當(dāng)晚,皇帝便倒了下去。 這一倒,任憑太醫(yī)如何竭盡全力,亦再也無力回春了。 年初,朝臣本都還在春假之中,這消息傳開,何工樸、張時雍、陸項、劉九韶等大臣,日日來到內(nèi)閣所在的東閣隨候待命。得知過去的這數(shù)日里,大部分時間,皇帝都是昏沉而眠,粒米未進(jìn),全靠藥汁和參湯在續(xù)著,眾人臉色無不凝重,不約而同,紛紛看向了裴右安。 這兩年,尋常的朝堂之事,皇帝皆已放手,交給了以裴右安為首的內(nèi)閣處置,政務(wù)之余,裴右安亦親輔皇太孫的學(xué)業(yè),皇太孫對太傅,極其敬重,師徒之情,眷眷拳拳。 皇太孫不但天資聰穎,小小年紀(jì),舉手投足之間,隱然已有恪肅之風(fēng),滿朝文武,便是老資歷的何、張等人,也不敢在這七歲稚童面前有所肆誕。至于他被立為皇太孫之初時,朝廷里隱然暗傳的有關(guān)他來歷不合體統(tǒng)的一些議論,如今也早銷聲匿跡,再無人提及半句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舊的朝代即將過去,那就要到來的,便是面前這隱然權(quán)傾朝野的皇太孫太傅與他那個因未成年而需輔教的幼帝學(xué)生的時代了。 人人都知,皇帝倒下的當(dāng)夜,裴右安便連夜入了皇宮,次日起罷春假,每日除探問皇帝病情之外,剩余時間,人都在東閣,如常那般處置著閣事。而皇太孫和皇帝的祖孫感情極好,皇帝一病不起,皇太孫傷心焦慮,夜難入寐,考慮到皇太孫尚年幼,怕他傷心過度損及身體,宮中又無姑長引導(dǎo),身為太傅的裴右安,這些日便將自己夫人接入宮中,暫時照料皇太孫,安撫于他。 對于他的這個安排,何、張等人,自然沒有異議。 東閣之內(nèi),在周圍數(shù)名閣僚的目光注視之下,裴右安沉默著,一語不發(fā)。 和平??雌饋?,并無多大區(qū)別。 …… “啾——” 伴隨著尖銳的破空之聲,一道煙火升起在距離皇宮東外墻不遠(yuǎn)的燈市夜空之上,爆出朵朵絢爛的煙花,前一朵尚未消失,后一朵便又迫不及待地爭相綻放,漸漸地,滿城煙花,爭奇斗艷,競相照亮了這個上元節(jié)的京城夜空。 皇帝自病倒后,便沒有出過承光殿半步。 這座宮殿位于皇宮靠西苑的方向,距離東市,原本很遠(yuǎn),但今夜,滿城火樹銀花,在那遙遠(yuǎn)夜空綻放出來的噼啪聲響,越過高高宮墻,隱隱竟也飄游到了此處。 李元貴在皇帝的病榻之前,已是接連守了半個月。困極,便在地鋪胡亂合上一眼。 太醫(yī)們剛剛出去不久?;实垡呀?jīng)接連昏迷兩天兩夜了,就連續(xù)命的參湯,今日也難以喂進(jìn)去了。 太醫(yī)們退出的時候,望著龍榻上猶如已經(jīng)睡去的皇帝,眼中的惶恐之色,呼之欲出。 李元貴望著那碗還剩一半的藥汁,壓下心中涌出的悲戚,喚了宮人上前,正要一道再試著將藥汁喂入皇帝的喉嚨,忽然,病榻上的那人,一雙眼皮子微微抖了一下。 “咻——” 隱隱地,遠(yuǎn)處的宮墻之外,仿似又飄來了一陣煙花之聲。 皇帝的眼皮子,抖的愈發(fā)厲害了。 李元貴看到了,撲了過去,急忙喚著“萬歲”。 蕭列的眼睛,終于慢慢地睜開了。 “咻——” 遠(yuǎn)處仿似又是一聲。 蕭列似在側(cè)耳傾聽,片刻之后,目光漸漸變得清明了。 “萬歲,你醒了?萬歲用藥!藥吃下了了,萬歲病也就好了!” 李元貴眼含激動熱淚,聲音微微顫抖,急忙端起那碗藥汁,用調(diào)羹舀了一勺,喂到皇帝的唇邊。 蕭列恍若未聞,一動不動,只繼續(xù)傾聽著遠(yuǎn)處夜空之上的煙花爆裂聲,良久,用微弱的幾乎聽不清楚的嘶啞聲音,輕聲問道:“今夜可是上元?” “是。萬歲您已經(jīng)睡了半了個月了……”李元貴聲音再度哽咽。 “朕都已經(jīng)睡了半個月了……” 蕭列喃喃地重復(fù)了一遍。 “真快啊……朕方才還夢見了朕十四歲那年的上元夜……醒來,她卻已經(jīng)走了,一晃都三十多年了……好在朕也要走了,要去找她了……” 他輕輕嘆了一聲,辨不出是喜是悲。 李元貴低頭拭淚。 “你去,把朕那只匣子里的東西取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