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蕭列一一應答,最后道:“慈兒,這地方好嗎?” 慈兒點頭:“好?!?/br> 他想了下,仰臉又問:“皇爺爺,你說帶我去看天下,這里就是天下嗎?” 蕭列道:“皇爺爺再帶你去個地方,等下你就知道了。” 暖轎一直前行,走了一段仿佛很長的路,終于停了下來,轎子再次被壓了下去。 慈兒跟著祖父,從轎子里下去,抬眼四顧,微微一怔。 面前的街道狹窄而陰暗,兩旁的房子低矮破舊,道路中間的積雪,被踐踏的成了污黑的顏色。天氣寒冷,天亦快黑,街道兩旁的那些人家,家家戶戶,幾乎都是門窗緊閉,里頭漆黑一片,偶只有幾戶,從縫隙里透出些許昏黃的燈火。一眼望去,不遠處的前頭黑漆漆一片。道上行人稀稀落落,便是走在路上的,也無不縮頭縮手,面帶愁苦之色。 和方才在燈市所見的景象相比,猶如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這一對祖孫的出現(xiàn),顯得有些反常。幾個迎頭撞見的路人,看了兩眼,便也無心多看,步履更是匆匆不停,想是急著要趕回家去,吃一口熱飯,喝一口熱湯,暖暖被凍的僵硬的手腳,消去在外奔波一天的辛勞。 一個和慈兒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兒,穿了件許是母親衣裳改做的藍底碎花夾襖——那夾襖很舊了,上頭的白色碎花都泛出了陳霉的舊黃,想必也不保暖。女孩兒卻不顧寒氣,站在開了半扇門的門檻里,一邊往手掌心里呵著氣,一邊朝外伸頭張望,仿似是在等人,瞧著已等了有些時候了。 慈兒平日不大見得著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便停下了腳步,睜大眼睛瞧著那女孩兒。女孩兒發(fā)現(xiàn)了他,再看一眼他身旁的蕭列和身后緊緊跟隨的那幾個侍衛(wèi),仿似害怕,立刻將門掩了。 慈兒仰頭,看了眼含笑望著自己的祖父,撓了撓頭,只好邁步繼續(xù)朝前,這時,身后的雪地里,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疾步而來的步伐聲。 慈兒轉頭,見身后上來了一個挑著貨擔的貨郎。大約是天氣不好的緣故,他的東西似乎并沒賣沒出去多少,擔子瞧著還很沉重。 方才那扇才掩合了的破門,突然又“吱呀”一聲開了,那個還躲在門縫后朝外看著的女孩兒,再次露頭出來,歡快地叫了聲爹,跨出門檻,朝那貨郎飛奔迎了上去。 貨郎原本面帶愁色,瞧見女孩兒奔出門外迎接自己,立刻露出笑容,從擔子里拔出一根冰糖葫蘆,遞給了女孩兒。女孩兒歡喜地接過,一手拿著冰糖葫蘆,一手抓著擔繩,蹦蹦跳跳地進去,口里呼道:“娘!爹回來了!” 一個婦人聞聲從里出來,看了眼還滿滿的貨擔,再看一眼女孩兒手里的冰糖葫蘆,嘆了口氣,埋怨道:“家里就只剩幾日口糧了,你的胭脂水粉又賣不動,還花錢給丫頭買這個做什么!” 貨郎道:“不過一個銅子兒罷了。我明日再多跑幾個街坊,多賣些便是了?!?/br> “罷了,你每回都是如此。趕緊進來吧,暖暖身子,好吃飯了——” 在婦人的嘮嘮叨叨聲中,那扇破舊的門被關上了,那家人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后。 周圍安靜了下來,空氣里,從不知何處,仿佛飄來了一陣帶著煙火味的炊飯香氣。 慈兒怔怔地望著那扇閉合了的門,小小身影,一動不動。 蕭列拄著拐杖,默默立在一旁,起先并未打擾于他,等了片刻,方微微俯身下去,牽起他套了暖手的一只小手,輕聲道:“再和皇爺爺往前走走?” 慈兒慢慢地收回目光,點了點頭,跟著祖父,繼續(xù)朝前走去。 越向前去,道路便越難行,兩旁的房屋也更是破舊,那些屋子,幾乎不能稱之為屋,不過就是四根柱子圍上一圈捆扎起來的茅草破布,上頭再覆一層草席,以石頭壓住四角,如此便成了居人之所。 一堵坍塌了半拉的土墻角落里,點燃了一堆火,邊上圍坐了幾個露天過夜的乞丐,附近的幾間茅棚里,不斷有咳嗽的孩童哭鬧聲傳出,中間夾雜著婦人的長吁短嘆。 身后的幾名侍衛(wèi)變得緊張了起來,緊緊地跟隨于后,不敢有半點的放松。 慈兒的目光,變的凝重了起來,小嘴緊緊地抿著,不斷地回頭張望,卻還是被祖父牽著手,帶著,一步步地穿過了這片位于天下腳下,縱有陽春德澤亦無法布及的貧民居區(qū)。 終于走出了這片漆黑的窄巷,街道兩旁,燈火漸漸零星復見。 “快走快走!別擋了門!” 一間透出昏黃燈火的小酒肆門旁,站了個借光的賣橘老翁。老翁身上衣衫單薄,站在寒風之中,抖抖索索,地上坐了個身上裹著祖父破棉襖的小女孩,但即便如此,小女孩的臉蛋還是被凍的烏青。 酒肆伙計出來趕人了。 “行行好,容我再站片刻,等賣完了橘,我便走。小孫女生了病,家中就我一人,只能帶她出來,等著這賣橘錢看病的……” 老翁苦苦哀求,忽然看見一行人走過,急忙轉身。 “客官,買幾只橘吧。” “只剩十來只了,都是好橘,原本要賣十文,客官若都要,算五文錢便可。” 老翁說完,用渴盼的目光,望著這一行人。 慈兒轉頭,看了片刻,慢慢地仰起臉,望向祖父。 蕭列示意隨從過去。一個侍衛(wèi)走了過去,給了二十文錢,將那一包橘子,包了過來。 老翁喜出望外,朝蕭列和慈兒不住地鞠躬,小心翼翼地將銅錢放進錢袋,仔細地纏在腰間,忙收拾起東西,將小孫女放在一只籮筐里,另只壓了塊石頭,挑起擔子,踩著積雪地面,蹣跚朝前而去。 慈兒忽然掙脫了祖父的手,邁開兩腿,追了上去,將自己的暖手脫下,塞給了那小女孩兒,這才轉身跑了回來,跟著祖父,上了那頂來接的暖轎。 轎里安了個小銅爐,內中燃了炭火,十分暖和。 路上,慈兒坐在祖父腿上,一語不發(fā)。 暖轎循了原路,返回宮中,祖孫二人回到御書房里。 蕭列微笑道:“慈兒,你可知,何為天下了?” 慈兒望著祖父。 “《爾雅》有云,春為蒼天。所謂蒼天,乃萬物蒼蒼然生。而萬物之中,又以人為靈長。故所謂天下,實是萬民?;薁敔斒腔实邸4葍嚎芍?,皇帝要做的事,又是什么?” 慈兒搖頭:“慈兒不知。” “皇帝要做的事,便是治天下?!?/br> 慈兒眼睛微微閃亮:“皇爺爺,我懂了!所謂的治天下,便是治萬民?!?/br> 蕭列笑了,頷首,目光無限欣慰。 “慈兒說的極是?;薁敔斀袢諑愠鋈プ吡艘蝗?。京城之中,有膏腴之地,富貴之人,但畢竟少數(shù),更多的,還是那些為了一家老小的一口飯食而辛勤勞作的百姓。慈兒也看到了,便是在皇爺爺?shù)难燮ぷ拥紫?,也有那么多的人,吃不飽,穿不暖,雪天亦無片瓦遮身。京城尚且這般,天下之大,你想,又有多少如此之事?皇帝要做的事,就是治好天下,讓更多的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你懂了嗎?” 慈兒慢慢點頭。 “慈兒,皇爺爺老了,不能一直做皇帝。等皇爺爺不能做了,皇爺爺想讓慈兒繼續(xù)做下去,讓天下得安寧,讓萬民歸其道。你愿意嗎?” 慈兒點頭,又搖頭:“皇爺爺,我要先問過爹娘?!?/br> 蕭列道:“好。你爹娘應當也快歸京了?;薁敔斁拖热柲愕?。倘若他們答應了,慈兒也就答應,好不好?” “好?!?/br> 蕭列凝視著他:“慈兒,做一個好皇帝,會非常辛苦,甚至還會叫你失去你所珍貴的東西。但人生而在世,便是如此,有所得,便有所失。你記住皇爺爺?shù)脑?,日后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 慈兒點頭:“慈兒記住了?!?/br> 第112章 三月末,江南煙柳,陌上扶桑,正是一年當中最美時節(jié),裴右安和嘉芙卻無心美景,出泉州后,立刻北上趕往京城。 裴右安自是急于回京,卻又擔心嘉芙吃不消趕路的辛苦,起先也只照平常的行程安排上路。 嘉芙已數(shù)月未見兒子的面了,牽掛之余,又暗含隱憂,心中只恨不得插翅飛回去才好,何懼路上辛勞,一路只不停地催促,裴右安只得加快行程。 終于這日,二人趕回了京城,徑直至皇宮求見,順利入宮,夫婦二人,被引至皇帝御書房所在的承光殿,于空無一人的軒陛之下等待了片刻,聽見殿內傳出一陣奔跑的急促腳步之聲,抬眼,見竟是慈兒從里頭奔了出來。 “爹爹!娘親!” 慈兒跨出高高的門檻,面帶歡喜笑容,朝著二人飛快地沖了過來。 嘉芙再也顧不得宮規(guī)禮儀,丟下一旁的裴右安,飛奔上去,將兒子一把接入懷中,緊緊地抱住,親吻便如雨點般地落到慈兒的額面之上。 慈兒被嘉芙親了好幾口,心里歡喜,卻偷偷看向一旁的父親,見他凝望著自己,又忍不住感到微微羞赧。見母親又要親來,躲了一躲,湊到她的耳畔,低聲道:“娘,爹爹在看著呢……” 嘉芙壓下心中此刻的百感交集,轉頭,見丈夫朝著這邊慢慢走了過來,這才放下了兒子。 慈兒走到裴右安的面前,像平常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要向他行禮,身子還沒跪下去,裴右安便伸出雙臂,竟將他摟入了懷中,緊緊地抱住了。 不止是慈兒,便是嘉芙,也感到了幾分意外。 裴右安深愛這個兒子,嘉芙知這一點,但在慈兒的面前,他向來卻是內斂而隱忍的。 像今日如此這般,表達他心中對兒子的情感,嘉芙還是頭回看到。 慈兒被父親緊緊地抱在了懷中,起先仿佛有些吃驚,漸漸地,露出了歡喜的笑容,試探著,慢慢地伸出一雙小胳膊,摟住了父親的脖頸,小臉兒靠到他的耳畔,低聲道:“爹爹,你去打了這么久的壞人,慈兒和娘親都很想你……” 裴右安眼角微微泛紅,愈發(fā)緊地抱住了兒子,久久不肯松手。 “裴大人,萬歲說,讓甄氏帶著小公子去西苑,裴大人請入內,萬歲有話要說……” 崔銀水方才從里頭跟了出來,一直站在一旁,覷著裴右安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 嘉芙心中咯噔一跳,看了眼丈夫。 裴右安將兒子交還給了嘉芙,和她對望了一眼,低低地道了聲“你先帶慈兒去吧”。 他慢慢吐出一口氣,邁步,朝里而去。 …… 蕭列不復從前面對裴右安時的精神抖擻模樣了,此刻身上只松松地披了件外袍,靠坐在榻上,手里拿了本奏折,正在看著。 裴右安下跪,向他行了君臣之禮。 蕭列道平身,慢慢地下榻,坐回到平常的那張御座之上,雙目望著裴右安:“右安,最近朕收到的大臣奏折里,說的最多的,有兩件事。一是北方戰(zhàn)事大捷。你大破胡騎,俘虜了數(shù)位王室成員,如今匈奴王庭有意求和。此戰(zhàn),你居功至偉,很好?!?/br> 裴右安語氣平靜:“承皇帝陛下洪福齊天。臣不過盡了本分而已,不敢居功?!?/br> 蕭列笑了笑,盯著面前的裴右安:“這第二件事,便是催問我大魏后繼之人。” 他將手中的奏折,連同放在桌角上的一疊,丟到了裴右安的面前,發(fā)出“啪”的一聲。 “最近發(fā)生太多的事,朕從前的想法,也有所改變。朕本是想迎回蕭彧,履朕當年對天下之人的許諾??上В阋灿H眼見了,那孩子自己無心于此,不肯回來。朕看中了慈兒,好生栽培,他日,慈兒必會成為我大魏之一代圣君。” “朕明日便叫欽天監(jiān)擇選吉日,朕帶慈兒,拜祭太廟,認祖歸宗,立他為我大魏之皇太孫。” “右安——” 蕭列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雙眸凝視著裴右安:“你與朕當初離心,一切皆都源于蕭彧。如今朕于蕭彧,已做到了朕的極致,朕要你退讓一步,這不算過分吧?” 他一字一字,說道。 裴右安注視著蕭列,蕭列亦盯著他,絲毫未加退讓。 四道目光,彼此相對。 “萬歲,你早就料到彧兒不會回來了。他當年甘心回京引頸就戮之時,你便清楚了這一點。那時你未殺他,將他囚于金龍島,容臣妄言,恐怕并非出于萬歲不忍之心,乃是為了日后要挾于臣吧?” 裴右安的神色,已不復從前之怒,眉目蕭索,語氣平靜。 蕭列目光之中,露出一絲微微狼狽,但很快,這狼狽就消失了。 他盯著裴右安:“朕確實料到了蕭彧不會回來。朕亦實話告訴你,朕早幾年前,便想過要立朕的親孫為大魏之后繼者。除非你夫婦二人于我有生之年,未能得子,否則,你夫婦之子,日后即便沒有成為圣君的資質,成為守成之君,必是綽綽有余。當初朕留蕭彧,確實是為了你的考慮。但朕今日要立慈兒,卻再不是為了要挾于你!朕心意堅定,絕不會改!此子資質過人,為朕生平前所未見,倘若好生加以教導,他日成為一代圣君,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