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甄耀庭叫張大喚了兩個仆從,拿出炮仗煙花,自己領(lǐng)了如今已經(jīng)五歲的一雙雙胞胎兒女——兒子乳名平哥,女兒名喜姐兒,為遙祝遠方關(guān)外的姑父姑母平安喜樂之意,打開了那扇閉合了多年的大門,放著煙花爆竹,兩個孩子捂住耳朵,躲到爹的身后,一邊害怕,一邊卻又發(fā)出歡樂的格嘰笑聲,放完了一地的煙花爆竹,這才領(lǐng)了一雙兒女,歡歡喜喜入內(nèi)。 夜?jié)u漸深了,聚在街頭巷尾的人群才慢慢散去,城中燈火,卻依舊不熄,許多的人家,父見子,兄喚弟,老伙計召老伙計,都在燈下開始合計起開港后的營生,甄家亦是如此,張大連夜喚回了那些如今還在城里的老伙計,連同東家甄耀庭在內(nèi),十幾人圍坐在一張方桌前,點著油燈,商議著事,人人面上都帶著興奮之色。 玉珠和廚娘做了些宵夜,拿到了屋外,叫廚娘送了進去,自己便回了屋,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叫聲:“太太!少爺!少奶奶!姑爺和姑娘回了!” 孟太太連鞋都來不及穿好,領(lǐng)了兒子媳婦一路奔了出去,張大挑了燈籠跟出,行至二門,看見對面來了一雙人影,皆外出便服的裝扮,男子年近而立,頭戴一頂席笠,一襲元色外氅,帽檐下面容清瘦,眉宇溫質(zhì),雙目軒邃,身畔那婦人二十出頭,罩了件銀鼠貂毛的連帽昭君氅,正是多年未見的裴右安和嘉芙夫婦二人。 嘉芙喚了聲娘,飛奔著到了近前。 “阿芙!” 孟太太猶在夢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闊別了多年的女兒,竟突然如此就回來了,奔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緊緊地抱住了女兒,眼淚掉落了下來,七分歡喜,亦三分心酸,母女倆抱淚之時,玉珠亦紅了眼眶,上去向裴右安見禮,甄耀庭在旁,低聲勸了幾句,孟太太方醒悟過來,見裴右安過來,知是要向自己見禮,急忙拭去淚珠,放開了嘉芙,迎了上去,歡喜道:“回了就好!回來就好!正好今日官府也來了消息,說朝廷重開海禁,你二人今夜又回來,實是雙喜臨門,都快進屋去吧!” 裴右安和嘉芙入內(nèi),重新敘了一番話,又去見了老太太,當夜,嘉芙伴在孟氏身邊,如她出嫁前那夜,母女同床抵膝,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情,哭哭笑笑,至下半夜,孟夫人才送女兒回屋。 裴右安還坐于燈下,手握一卷,目光卻是凝然,書頁亦許久沒有翻動,聽到門外傳來腳步之聲,放下手里的書,起身開門,將嘉芙接入屋內(nèi)。 夫婦并頭而眠,嘉芙閉目了片刻,手臂慢慢將他腰身抱緊,低低地道:“大表哥,我有些怕……” 明日一早,他們便要去往金龍島了。當年的那位卓爾少年,因了心中一點不滅的明火,成了一只被折翼的青鳶,失了自由,困在金龍島的那一方狹窄牢籠之間。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而今再次相見,那少年將會變成如何模樣?少年眼中那一抹曾令她一見難忘的的勃勃神采,又是否依舊? 便是在這一刻,嘉芙的眼前,浮現(xiàn)了出了慈兒牙牙學語,用稚嫩之聲,開口喚出自己第一聲“娘親”之時的一幕,心底里,忽然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一絲猶如就要失去了什么似的恐懼。 她知她枕畔的丈夫,此刻必定深知她恐懼源于何處。 他凝視著她的雙眸,良久,慢慢地,將她攬入了自己的懷中,吻了吻她微微泛紅的眼皮子。 “睡吧。” 他低低地哄她,聲音格外的溫柔。 …… 次日清早,晨光熹微,裴右安帶著嘉芙來到水師營港,董承昴、李元貴早早已經(jīng)等在那里。夫婦登上一艘大船,水手揚帆劃槳,朝著外海而去。 大船駛近金龍島的那日,天近黃昏,夕陽下的海面金光泛鱗,嘉芙站在船頭之上,借著目鏡,眺望著前方那塊變的清晰可辨的黑色陸地,視線里,漸漸地出現(xiàn)了一艘大船的輪廓,靠的再近些,終于看清楚了,就在海邊一塊平坦的沙灘之上,矗立著一艘嶄新的福船,通體黑漆,頭尖尾寬,兩端高昂上翹,船體長約九丈,前后各有一小風帆,中間一道主帆,遠遠望去,桅桿高聳,宛如觸云,一個身影,正踩立于那道主桅的頂端之上。 夕陽的金色光芒,照在那身影腳下的一片白色巨帆之上,猶如勾勒出了一幅金邊的底畫,而那道看的還并不十分真切的身影,便是畫中游移的風景,偏他自己卻渾然不覺,一臂抱桅,一臂夠了出去,低頭似正專注于整理著桅頂?shù)哪且黄|索。 嘉芙心跳微微加快,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裴右安。他的雙眸一眨不眨,正凝視著風帆頂上那道忙忙碌碌的模糊身影。 大船越靠越近,進入警戒距離,船頭慢慢升起令旗,旗幟迎風招展,瞭望臺上,按季輪換的守衛(wèi)以目鏡察看,向著隱在礁島之后的炮臺發(fā)送了放行的旗號。 大船一路無阻,靠到了岸邊。風帆頂上那道忙碌的身影,嘉芙透過目鏡已經(jīng)看清,是個皮膚黧黑,身姿矯健的青年。 甲板之上,盤膝坐了一個老船工模樣的老人,正在那里抽著水煙休息,他看到了來自海面的那艘朝廷官船,起身,走到風帆之下,咚咚兩聲,敲了敲桅桿。 帆頂之上的那道身影,終于覺察到了來自身后海面的異樣。 他停下手中的事,慢慢地轉(zhuǎn)頭,迎著略微刺目的金色夕陽,瞇了瞇眼,望著海面之上那艘越行越近的船影。 他的身影凝固住了,忽然,猛地松開了纏于臂膀上的那十數(shù)道尚未系好的纜索,風帆失了牽引,宛如失了風的風箏,沿著桅桿猝然墜落,那身影亦隨之迅速下滑,很快滑到甲板之上,還未站穩(wěn)腳,轉(zhuǎn)身便沖到了雕著栩栩龍頭的高翹船頭之上,縱身一個跟斗,人便如一頭矯健獵豹,翻身已是躍下了船頭,在沙灘地打了個人滾,隨即一躍而起,赤足朝著海邊狂奔而來。 裴右安疾步下了甲板,登上沙灘,朝對面那個正向自己奔來的青年大步而去。 他便是蕭彧了。 漫長的囚禁,令他從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變成了今日的弱冠青年。 偌大的金龍島,從多年前的那一場海戰(zhàn)過后,便成了困住了他的囚籠,海島之上,除了定期更替的守衛(wèi),便只有一個啞巴老船工陪伴著他。 他被囚于此的時候,曾被問過,有何要求。那少年沉默了許久,最后說,他想打造一艘能夠遠洋航行的福船。 他的要求得到了準許。這幾年間,造船所需的所有材料,根據(jù)他的要求,漂洋過海,被送到了這里,隨了那些材料一道來的,還有那個被他喚作安叔的啞巴老船工。 安叔是個老水手,也精于造船之術(shù),曾為朝廷船廠造過無數(shù)艘的戰(zhàn)舟。這幾年間,便是在這啞巴安叔的指導(dǎo)之下,少年開始打造著屬于他自己的海船。他親手磨平每一塊木料,將它們打成需要的樣子。 梁、枋壁、棧板、舵桿、櫓…… 漫長的囚禁日子,這般在指間如流水而過。 福船慢慢地成形,變成了今日的模樣,當初那少年,也在日復(fù)一日的忙碌之中,長成了今日的青年男子。 蕭彧奔到了裴右安的近前,還剩最后幾步,突然硬生生地剎住了腳步,凝視著裴右安,一動不動。 裴右安大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彧兒!” 他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了蕭彧的雙臂。 “少傅!” 蕭彧停了一停,撲到了他的肩上,熱淚瞬間盈眶。 裴右安緊緊擁著這個如今已經(jīng)和自己一般個頭的當年學生。 “啊——” 蕭彧忽然仰天,大聲長嘯,仿似在盡情發(fā)泄自己此刻的內(nèi)心情緒,嘯聲和著海風,遠遠傳送。 裴右安目中亦漸漸迸出隱隱淚光。輕輕拍他后背:“彧兒,少傅來遲了,叫你受了如此多的苦楚委屈……” 蕭彧驀然停嘯,一把抹去面上淚痕,沖著裴右安嘻嘻一笑,露出一副潔白的整齊牙齒。 “少傅!這不是苦楚委屈!當初一切是我心甘情愿!我只是高興!我沒有想到,這一輩子,我竟還能再次見到少傅和師母……” 他望向已從船上下來,走到近前,停在一旁,含笑望著自己的嘉芙,凝望了嘉芙片刻,朝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隨即拉著裴右安的手,帶著他往那艘福船大步走去。 “少傅你看,這就是這些年我自己親手用木料一根根打造出來的福船!少傅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你就算知道的再多,我猜你也不會知道,何等木料用于船體何處!梁與枋檣,可用櫧木、樟木,但若用樟木,不可用春夏所伐,否則日久粉蛀,棧板不拘何木,倘用舵桿,則需榆木、榔木,槳櫓用杉木、檜木、楸木皆可,還有龍骨和主桅……” 蕭彧帶著裴右安,快步登上了船艙甲板。 “需以珍貴柚木打造!不懼日曬雨淋,不怕火襲,亦不被蟻蟲蛀食。少傅,我這福船的龍骨和主桅,極其牢固。便在數(shù)日之前,我剛打造完畢!他日,倘我這福船能夠入海,必不懼風浪,哪怕行經(jīng)數(shù)十年頭,亦絕不腐朽!” 蕭彧摸了摸那根粗壯的桅桿,轉(zhuǎn)頭看向裴右安,目光閃閃,面露驕傲之色。 “小公子——” 同行而來的董承昴亦疾步登上甲板,待要朝蕭彧下跪,已被他一把托起。 蕭彧打量了下董承昴,爽朗大笑:“董將軍,你也來了?倭寇打的如何了?你可知道,我這幾年,唯一遺憾,便是不能和你們一道再去打倭寇了!” 董承昴目含微微淚光:“承小公子的福,倭患已除,朝廷也重開了海禁之令,沿海民眾,無不歡欣鼓舞。” 蕭彧大笑:“好!”說完,目光望向站在一旁始終一言不發(fā)的李元貴,面露微微疑惑之色。 李元貴道:“小公子,萬歲有旨,當年萬歲曾對天下有諾,他日若尋回少帝,必迎奉歸京,萬歲命老奴隨二位大人前來,履當年之諾,請小公子即刻歸京,萬歲必親迎小公子于郊畿,擇日祭拜宗廟,昭告天下,登基復(fù)位,以正天道。” “小公子!” 董承昴下跪,面露激動之色。 蕭彧身影僵住,面上神色,漸漸轉(zhuǎn)為肅穆,忽然看向裴右安道:“少傅,我想和你說幾句話?!?/br> …… 次日清晨,海面朝陽初升,那艘嶄新的福船,借著漲潮下海,蕭彧和老安叔揚起風帆,借著風力,在海面漸漸遠去。 蕭彧高高立于船頭,沖著目送自己的裴右安和嘉芙,揮臂高聲道:“少傅,師母!他日待我行遍四海天下,有朝一日,我必會回來看望你們!” 李元貴跪了下去,朝著蕭彧離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隨即起身。 嘉芙望著蕭彧漸漸變小的身影,腦海里浮出了他對裴右安說的那句話。 他說,少傅,這些年,我雖無法離開此地半步,我心卻從未被囚,我心更是從未如此安寧。 少傅,我是個自私之人,當年我回京城,求的不過便是自己安心,如今我的心中,更是裝不下這天下萬民。 少傅,世間事,縱不如意有七八,僅存之二三分好,亦足以叫人心向往之。求你成全于我,從今往后,長風破浪,云帆滄海,則我此生,亦不空來一世! 她又想起了遠在京城的慈兒,心中的那種忐忑之感,愈發(fā)強烈。 便在此刻,慈兒身在何方,又做了何事? …… 南國漸漸入春,萬里之外的京城,此刻卻還寒冬不去,白雪紛飛。 皇帝月前曾以養(yǎng)病為由,罷朝了將近一個月,群臣無一人得見,焦心不已,終于月前復(fù)又露面,群臣這才放下了心。 只是自那之后,皇帝的身體,便迅速地衰了下去,行走亦不大方便,須拄了拐杖,亦不再每日朝會,若有事,只于御書房里召人議事。 這日,蕭列議完了事,待大臣們離去,便喚出了靜靜坐于屏風之后的慈兒。 慈兒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讀書寫字。皇帝批著奏折。崔銀水往火爐里小心地添加了幾塊銀炭,屋里暖融融的,十分安靜。 “皇爺爺,‘古之善為天下者,計大而不計小,務(wù)德而不務(wù)刑,圖其安則思其危,謀其利則慮其害,然后能長享福祿?!@是什么意思?” 慈兒捧了本自己從御書房里取的書,來到皇帝身邊,問道。 蕭列看了一眼,微笑著解釋了一番。 慈兒似懂非懂,點了點頭,想了下,又問:“皇爺爺,我也常聽到大臣們說天下,這個天下,到底是什么?” 蕭列想了下,放下了筆,命人取來外出的尋常衣物,被服侍著穿妥當后,親手為慈兒罩上一件披風,戴了頂毛茸茸的兔兒帽。 “皇爺爺,是我爹爹和娘親回了,要出宮去接他們嗎?”慈兒露出歡喜之色。 蕭列摸了摸他的腦袋:“皇爺爺帶你出宮,去看看何為天下?!?/br> 第111章 天近傍晚,雪漸漸止住,皇宮東北角更鼓房側(cè)的一扇角門開啟,里面出來了一頂暖轎。 兩個身著便服的太監(jiān),抬著轎子,沿著宮墻下的步道南行,穿過保太坊,最后停在通往燈市的街坊口,壓轎。 轎里下來一對祖孫,祖父年近五旬,一手拄拐,一手牽了那四五歲大的男童,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沿著街道,朝前繼續(xù)慢慢走去。 十數(shù)步后,數(shù)名同樣身著便服的侍衛(wèi),默默地跟隨同行。 祖孫入了燈市。但見街道兩旁店鋪林立,酒肆鋪張,天還未黑,家家門前,便已燈籠高挑,門里更是燈火輝煌,賓客如云,笑聲陣陣,不絕于耳,更有龍馬香車,川流不息,整條街道,遠遠望去,猶如銀龍蜿蜒,匍匐向前。 此處,便是京城皇宮之外最為繁麗的所在。富貴氣象,帝都繁華,大抵也就不過如此了。 所謂燈市,最初原本只是太祖在上元之時,為與民同樂而在皇宮東側(cè)所設(shè)的一處燈場,那時每年到了上元前后,朝廷搭設(shè)錦繡彩樓,招徠南北富商,入夜張燈作樂,施放煙火,全城民眾,上從王侯公卿,下至蒼頭百姓,無論貴賤,無不至此,既為賞燈,也為游樂,流連不去。當時前后十日,后來漸漸改成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一月三次,再后來,這一片地方,集齊了珠寶古玩、香綢瓷錦,南北奇貨,海外珍物,更兼酒肆店鋪,豪宅麗邸,一路迤邐往東,綿延長達幾十里地。至今,燈市雖名字依舊不改,但早就不再限于上元或是每月三次的集市了,一年到頭,若無特殊情況,人來人往,燈火往往通宵達旦。 慈兒跟著祖父,穿行在到處都是身著輕裘華服路人的街道上,左看右看,走完燈市最為熱鬧的一條街后,懷中已抱了數(shù)樣玩物,都是方才路過街邊鋪子時,侍衛(wèi)代他買的。雖腿腳有些乏了,卻很是興奮,隨祖父坐回到那頂?shù)仍诮治驳能涋I里,問東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