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書房里并未亮燈,南窗半開,裴右安坐于案后,身影被清冷月光勾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孤瘦輪廓。 楊云聽完吩咐,低聲道:“大人放心,我會派信靠之人,盡快將消息遞給董將軍。夫人那里,也必照大人叮囑行事,絕不敢怠慢。” 裴右安點了點頭:“有勞你了。這些年隨我顛沛,如今還要犯險,我很是感激?!?/br> “當年若非國公施恩,我楊家滿門抄斬,屬下的這條命,本就是大人的。屬下只是有一事不解……” 楊云遲疑了下。 “董將軍和小公子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屬下實在不懂,太子的人,如今即便有所察覺,想來所知,至多也不過十之二三而已,大人卻為何故意安排,讓太子的人全部知曉?如此一來,萬歲那里,豈非坐實此事?” 裴右安沉默片刻,答非所問:“楊云,朝廷此次海禁,你如何看?” 楊云一怔:“難道不是出于防范倭寇之故?” 裴右安道:“這只是表象。萬歲此人,雄心勃勃,仰帝德廣運,求的是乃圣乃神,乃武乃文,要的是萬邦來朝,彰顯我大魏之文治武功,如此一次倭寇襲擾,絕不至于令萬歲退縮守地,他非如此之人。我在泉州之時,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楊云吃驚:“大人是說,萬歲已經(jīng)知道了小公子?禁海的目的,是和小公子有關(guān)?” “我接到萬歲急召,便越發(fā)確定先前猜測。萬歲所知,即便沒有十分,也是八九不離十了,他召我回來,不過是為試探于我,即便我此次遮掩過去,想必他很快也能查證。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本以為,小公子之事,就算日后紙包不住火,也不至于如此快地泄露,卻沒想到,因此次倭寇之亂,終于出事。既不慎泄露了,留給我的時間,便也不多了。帝心難測,我怕我日后萬一難以自保。我若一人,便也無所牽掛,但如今還有甄家,萬一我出了事,太子日后必定不會放過甄家,故我只能鋌而走險,迫太子先動。只要太子動了,便不怕抓不到他的疏漏?!?/br> 楊云越發(fā)糊涂了:“大人,我實在不懂,這與大人故意透漏消息給太子,有何關(guān)聯(lián)?”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不懂。天家父子,親情往往薄若一紙。我若所料沒錯,萬歲和太子,父子猜忌已然多過信任。我是在賭,但愿我能賭勝?!?/br> 楊云對裴右安,除為報恩慕義,甘心追隨之外,對他的智計謀劃,向來也是深信不疑。 他既如此安排,想必便有他的考慮。 楊云雖然依舊不解,但見裴右安不再解釋,便也閉口不再多問,只朝案后那道身影下跪:“裴大人,你多保重。” 楊云行禮過后,起身,迅速離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裴右安在昏暗里獨自坐了許久,看向角落的那面銅壺滴漏的影子,想來早過了她從前限定自己回房睡覺的最晚時辰亥時中刻,伸了個懶腰,起身,踏月回房。 第78章 隔幾日,滿朝文武便都知道,皇帝下朝,頻召裴右安入御書房議事,進膳之時,乃至于分湯而飲,一碗而食,吏部雖還未曾下文,但顯然,這是要奪情起用守喪還不到半年的他的一種預(yù)兆了。 如此之殊榮,不過再一次驗證了一直以來的一件事:君臣相和,皇帝對裴右安的倚重和信賴超乎尋常。 裴右安自歸京后,行事依舊低調(diào),除受召入宮,少與同僚往來,大多時間在府中閉門不出。倒是一直有個傳聞,說他和白鶴觀里的含真女冠子向有交情,除了替那女冠子的弟弟看病之外,和女冠子也有和詩應(yīng)賦的一段風雅往事,這次回京,也被人看到去過觀中。 一個是玉骨含香、不同俗流的傳奇女子,一個是驚才絕艷、權(quán)重望崇的倜儻郎君,所謂檀郎謝女,惺惺相惜,且謝郎著帽,文人風流,自古以來,這也在所難免,想必裴右安也未能免俗,眾人提及,倒是艷羨不已。 白鶴觀里,裴右安為遲含真診脈察病完畢,轉(zhuǎn)身到書幾前,提筆蘸墨。 許久不見,遲含真人比黃花,病的弱不勝衣,方才因咳的厲害,此刻面頰聚起的紅暈尚未退去,撐著被一個小道姑攙扶而起,跟了過來,面含愧色道:“病了有些時候了,換看了個幾個郎中,都未見好,病勢反更纏綿,宮中太醫(yī),先前來此,乃奉命為我弟弟看病,如今我也不敢再請?zhí)t(yī)。一副殘破之軀,原本死不足惜,只是我若有個不好,留下幼弟更是無人照拂,只得厚顏,又煩擾大人了。” 裴右安寫了方子,待墨跡干后,交給侍立在旁的另個小道姑,轉(zhuǎn)向遲含真,溫言道:“你何出此言?先前我便對你說過,無論何事,你若有了難處,只管來尋我,何況關(guān)乎身體?你此次病的不輕,除身子孱弱所致,想來思慮也過重了,內(nèi)外相交,方一病不起。除了依方吃藥,更需放寬心懷,勿做無謂之思。” 遲含真目中淚光閃爍,點頭答應(yīng)。 裴右安環(huán)顧了下四周,見四壁徒然,陳設(shè)比之從前空了許多。 “方才入觀時,我聽清心道姑說,你近日當了不少的物件?” 遲含真道:“此處為女觀,我阿弟身體見好,畢竟男女有別,且我自己亦寄人籬下,故叫他搬了出去,托付給了一個同鄉(xiāng),人是極信靠的,只阿弟日常吃穿用度,需費些銀錢,我手頭無多少積蓄,故收拾了些身外之物,或當或鬻,叫大人見笑了。” 裴右安道:“可需我周濟一二?” 遲含真慌忙搖頭:“大人萬萬不可。我便是不愿再受外人之饋,這才當鬻物什。大人本就對我助力良多,我只恨報謝無門,怎會再要大人周濟于我?” 裴右安微微頷首:“氣清志潔。也好,我便不強行以俗物侮你。只是往后,你若實在困難,無須矜持,盡管告知于我?!?/br> 遲含真低眉,朝他深深拜謝。 裴右安收拾了攜來的醫(yī)箱,開口告辭。遲含真不顧病體孱弱,親自送他到了院中。 裴右安叫她留步,自己行了幾步,忽似想到了什么,略一遲疑,轉(zhuǎn)身,低聲道:“你祖父當年字畫雙絕,我記得天禧先帝曾做題跋,還蓋過先帝私印。不知那些字畫,如今你可都還保存?” 遲含真追憶過往,目露愴色:“難為大人還記得祖父字畫。當年家中出事,人尚且不能自保,何況別物。恰好當時,祖父也是感念先帝之恩,因那幾幅上頭有先帝御筆,故預(yù)先留存,悄悄托付給了一個密友,如今已經(jīng)回我這里了。也就剩這幾張字畫,權(quán)做念想罷了。不知大人問及,所為何事?若是有需,大人稍等,我這便取來,大人拿去便是。” 裴右安微笑道:“你誤會了。我是見你一個弱女,獨力照看幼弟,境況未免艱難,你又不愿平白受人恩惠,故想提醒下你,那幾幅帶了先帝題跋的字畫若在,你好好保管,到了日后,必千金難求?!?/br> 遲含真目露惑色:“大人之意,我有些不解。何以到了日后,便會千金難求?”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記住我的話便是了。我先告辭。你吃了藥后,病情若還反復(fù),不必顧慮,盡管叫人告知于我?!?/br> 他朝遲含真點了點頭,隨即轉(zhuǎn)身離去,衣袂微拂,步履沉穩(wěn)。 遲含真定定望著前方那道漸去漸遠的背影,漸漸目露苦痛之色,竟是癡了。 …… 六月,上林苑監(jiān)正上奏,上林苑新辟四門,已擴建完畢,如今占地數(shù)百余里,中間繚以山墉,湖泉相對,內(nèi)中獐鹿雉兔,奔走不計其數(shù),一切完備,只待皇帝御駕親臨,以檢成果。 上林苑地處城西,距城數(shù)十里,管理極其嚴格,規(guī)定一應(yīng)人等,不得擅入圍獵,犯禁治罪,雖親王勛戚,概莫能免。蕭列年少起,便喜好射獵,猶記十六歲那年,曾偷偷帶了幾個親隨入苑游獵,當日是盡興了,不想到了次日,卻被人告于皇帝面前,皇帝雖喜愛這個幼子,但為儆惕效尤,不得已亦按制處罰了他,當時境況,諸多羞恥,淪為兄弟笑柄,至二十歲,被遣往云南后,數(shù)十年間,每逢苦悶,也常以射獵遣懷。如今登基為帝,任賢革新,勵精圖治,一晃竟也將近兩年,忙忙碌碌,終日不得空閑,這日見到奏報,一時起了興致,恰好又逢今科武舉,各省舉子,紛紛入京,便擇了日子,下令罷朝一日,將武舉殿試移到上林苑內(nèi),凡在京四品以上官員同行,既是游獵,也是考核取士,可謂一舉兩得。 蕭列登基后,自己勤政不怠,不分寒暑,幾乎日日早朝,累的文武官員也跟著如陀螺般轉(zhuǎn),天天四更起身,預(yù)備五更早朝不說,有時連休沐之日也不得安寧,皇帝召之即去,不敢有半分松懈,聽的終于能罷朝一日,游獵于上林苑內(nèi),無不欣喜,到了出發(fā)前夜,全都放松下來,隨同大臣,各自預(yù)備明日隨帝出發(fā),侍衛(wèi)軍則幾天前就開始入駐上林苑了,大漢將軍、府軍前衛(wèi)帶刀官、神樞營等,把總、指揮,領(lǐng)著各自手下,清理獵場校場,預(yù)備迎接帝駕。 這一夜的月,有些詭異,如六月間下起了一場夜雪,毛白的月光,紛紛茫茫地灑在東宮的琉璃殿瓦之上,泛出一片冷冷的幽暗怨光。 這一夜,太子蕭胤棠的心,仿佛也被一把利刃,從中一剖為二。一半如火,鼓動,跳躍,燃燒,令他眸底泛出紅光,血管里血液激蕩澎湃,一半?yún)s如這瓦頂?shù)脑鹿?,叫人心底深處,泛出絲絲怨涼。 他的父親蕭列,這個帝國的至尊皇帝,終于令他徹底地失望了。 那夜,他曾懷著激動的求好之心,將消息帶到了他的面前。而他的反應(yīng),卻令他失望,甚至是憤恨。 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沒想過,自己的父皇,竟真的動過要把皇位遜讓給別人的念頭。哪怕那夜之后,他還是不敢相信。過后細細回想,甚至覺得當時可能只是他對自己的一種試探。 直到那日,太子妃把女冠子和裴右安的見面經(jīng)過,以及他說過的全部的話,轉(zhuǎn)到了他的面前。 裴右安為何提醒女冠子保管好有天禧帝題跋的字畫?他說將來,這些畫將會千金難求。這是什么意思? 想明白,一切便豁然而解。 蕭彧還活著。作為天禧朝舊臣的裴右安,不但和他關(guān)系匪淺,對天禧朝,必定也懷了一種旁人所無法理解的感情。 極有可能,就是他在游說蕭列秉承當初許諾,迎少帝歸來。 蕭胤棠不確定自己的父親到底是否真的被他說動了,但蕭胤棠相信,如他夢中所知,皇帝對裴右安這個不能被人知道的兒子,所懷的感情,遠遠地勝過了自己?;实蹖@個兒子的信賴和倚重,也非一般人能夠想象。 以裴右安的城府,他應(yīng)當不會力勸皇帝自己遜位。但如果,他曠日持久地在皇帝面前進言,勸皇帝將繼位者定為少帝,以此博名史書,流芳千古,這對于皇帝來說,未必沒有半點吸引力。 蕭胤棠知道,裴右安容不下自己,就像自己容不下他一樣。兩人之間,你死我活。他們心里都很清楚這一點。 曾經(jīng),蕭胤棠以為自己只是皇帝唯一的兒子?,F(xiàn)在他才知道,這只是個笑話。 這二十多年來,皇帝他不僅有另一個他真正所愛的兒子,或許不久的將來,還會有更多的兒子。 即便裴右安最后沒能如愿,但等皇帝有了那些兒子,以今日自己父子的離心,他的這個太子之位,到底還能安坐多久? 蕭胤棠冷汗涔涔。 今日一切,和他夢中的情景,截然不同。 但他固執(zhí)地相信,他曾在夢里見的一切,都是他今生原本該有的樣子。 甄氏確曾是他的女人,他也確曾是這天下人的皇帝。 現(xiàn)實一切不同,唯一的變數(shù),就在裴右安一人身上。 是他奪了他的女人,如今還要奪去他的帝位。 這個天下,唯一能讓裴右安仗勢和自己斗的,就是皇帝。 只要皇帝沒了,這一世的裴右安,等待他的結(jié)局,也就只是孤身一人,被一碗毒藥毒死于塞外。 就在如今,皇帝和他的那個兒子,兩人正在向著自己,磨刀霍霍,步步逼近。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要為自己全力一搏。 在皇帝,裴右安和他的三人殺中,就像夢中向他昭示的那樣,他是笑到最后的那一個。 …… 次日早,京城清道,侍衛(wèi)軍在安遠侯和中軍都督劉九韶的統(tǒng)領(lǐng)下,護衛(wèi)著皇帝,百官跟隨于后,于道旁百姓的跪拜之中,浩浩蕩蕩,出城去往上林苑。 裴右安本也隨帝駕出行,但從前幾日開始,遲含真的病再次加重,昨夜一度高燒,竟致昏迷不醒,情況極其危險,裴右安聞訊,向皇帝告了個缺,便急喚一名太醫(yī),自己也親自趕去,一夜無眠,直到今早,遲含真的高燒終于退去,但人依舊昏睡不醒。 太醫(yī)年邁,熬了一宿,此刻早筋疲力盡。裴右安請?zhí)t(yī)去休息,自己信步來到院中一處石亭之前。 石亭整潔,一石桌一石鼓,桌上擱了幾卷黃經(jīng),旁有一副筆墨紙硯。想是遲含真平日閑暇之時的另處讀書寫字之所。 裴右安上了石亭,隨手取了卷道經(jīng),翻閱片刻,便放了下去,似乎興之所至,開始慢慢鋪紙,研磨,拿起擱于筆架上的一支銀毫,蘸足了墨,懸腕而書。 他一夜未眠,眼底亦布了幾道淺淺血絲,但身形卻依舊如雪中修竹,挺拔清逸,絲毫不見倦怠,只立于石桌之畔,微微低頭,揮毫灑墨,凝神書寫。 朝陽正慢慢升起,一縷金色光芒,倏然穿過亭畔的那叢夾竹桃枝,投射入亭,照在了他的身上。一管衣袖,隨了揮墨而動的臂腕,在清涼的晨風里微微飄擺。 遲含真悄悄立于窗后,癡癡地望向亭中那攏了滿袖清風的男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下方才小道姑擰了貼于自己額前的冰帕,“嘩啦”一聲,推門而出,在小道姑驚訝的目光注視之下,朝著石亭疾步而去。 她是真的大病在身,臉色蠟黃,才走了這十來步的路,額前便冷汗直冒,伸手扶著一根亭柱,喘息了兩口,道:“裴大人,你莫管我了!今日該當去哪里,便快去哪里!千萬莫因我而耽誤了大事!”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手腕未停:“你醒了?回房歇著吧。” “裴大人!” 遲含真臉色焦惶,抬腿走來,雙腿一軟,人便摔在了亭階之上,掙扎著爬坐起來,道:“裴大人,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裴右安神色不動,寫完了最后一字,看了一遍,將筆管慢慢擱回筆架之上,方轉(zhuǎn)身,看著爬跪在石階上的遲含真,神色平靜,一語不發(fā)。 “裴大人,我再不想騙你了。前些時日,我阿弟被人接走,有人以他要挾于我,要我刺探于你,我不敢違抗,只能違心騙你,當時為了生病,我以冰水浸泡自己,過后也未吃你開的藥。到了數(shù)日之前,我又被告知,必須要在今日將你留在觀中,不能叫你離開半步,否則阿弟就會沒命……” 遲含真淚流滿面。 “那人可是太子妃?”裴右安淡淡問。 遲含真閉目:“是!” “人人頌我氣節(jié),卻無人知曉,我心底亦藏有污泥濁水,并非甘愿一生就此寄身道觀。當初太子妃與我往來,我雖猶豫,但為抬身價,終究還是不舍割斷紅塵,卻不料如今作繭自縛,落的今日地步!” 她淚流不絕。 “……裴大人,你那日稱我氣清志潔,我又如何當?shù)闷鹑绱速澴u?你顧念當年我祖父與你的一點師生之交,待我至情至性,我卻如此欺騙于你!你快走吧,今日當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走,怕是要出大事的!” 她撲到了階上,哀哀痛哭。 裴右安俯視了她片刻,從亭階下來,朝外邁步而去。 許久,小道姑終于壯著膽子靠近,將她從地上扶起,坐到了近旁的石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