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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表妹萬福在線閱讀 - 第55節(jié)

第55節(jié)

    裴右安抱著她,一動不動,醒著睡到了天亮。

    ……

    裴右安便如此,于次日一早離開泉州,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和數(shù)月前他攜嘉芙同船南下不同,這趟北上,他走的是更為迅捷的驛路,披星戴月,一路緊趕,不到半月,這日便抵達京城,到時已入夜,徑直向?qū)m中遞了條呈,隨后候于宮門之外,沒等多久,便被召入。

    蕭列見他于御書房。

    二更鼓已過了。裴右安入內(nèi),見殿中燈火通明,蕭列便服坐于案幾之后,面前堆滿奏折條呈,李元貴和幾個太監(jiān)侍立在旁,聽到裴右安入內(nèi)的腳步聲,蕭列放下手中朱砂御筆,抬起了臉。

    燭火映照,他眼底略帶幾縷紅絲,面有淡淡倦容,等裴右安叩拜完畢,露出笑容,叫他平身。

    裴右安起了身,蕭列問他路上情況,道他辛苦,又問泉州平海倭寇之事,裴右安奏了一遍,蕭列面露怒容,指著案幾上的幾本奏折:“高懷遠身為一省巡撫,尸位素餐,以致于令朕沿海民眾遭受倭寇登陸荼毒,朝廷顏面何在!”

    “萬歲息怒,倭寇之患,雖由來已久,但朝廷若增布海防,擢派得力之人總兵各地,倭寇是為跳梁小丑,并不足懼?!?/br>
    “朕正有此意。你折中薦的那個李忠,朕看了他的上疏,條理分明,是個胸有丘壑之人,朕明日便將他的疏奏發(fā)往兵部,著兵部商議此事。”

    “萬歲圣明,若倭患就此得以消除,海禁亦能重開,實為東南沿海民眾之福?!?/br>
    蕭列看向裴右安,神色稍緩:“朕知甄家船隊常年行走海上,此次朝廷禁海,生計必遭影響,但此為國策大計。你在那里,可曾聽到民眾抱怨于朕?”

    裴右安語氣恭謹:“稟萬歲,朝廷此舉也是出于防患之目的。民眾痛恨倭寇由來已久,只要朝廷有心清倭,待海晏河清,海禁自然重開,民眾豈有不滿之理?”

    蕭列點了點頭,又贊了幾句他督領(lǐng)緝拿粵東大盜之事,最后看向李元貴,李元貴便領(lǐng)太監(jiān)退下,帶上了殿門。

    殿內(nèi)只剩蕭列和裴右安二人,燭火將兩人身影投映于墻,黑影幢幢。

    蕭列負手在后,在地上慢慢踱步,似若有所思,卻一語不發(fā),偌大書房,寂靜無聲,只有他足底落在地面發(fā)出的單調(diào)橐橐之聲,入耳沉凝。

    他踱了回來,停在裴右安的面前,忽轉(zhuǎn)過身,道:“右安,朕問你,你這趟去往泉州,除了報給朕的奏折之事,可還有別事要告于朕?”

    他說完,凝視著裴右安,燭影在他眼底跳動,眸光也隨之微微閃爍。

    裴右安和他對望了片刻,道:“正有一事,因在奏折里不便陳述,故臣想著,回來當面稟告于萬歲?!?/br>
    “講來?!?/br>
    “稟萬歲,抗倭之事,臣料地方官員的折里有事未曾提及。萬歲有所不知,此次倭寇襲擾,之所以能被及時擊退,護了泉州平海兩地民眾,除官軍外,金面龍王也出力不小?!?/br>
    蕭列不語。

    裴右安繼續(xù)道:“這個金面龍王,歷年沿海地方官員的奏折里,陸續(xù)都有提及,萬歲當也知道。官員奏折里,此人是為海賊,但實情卻非如此,沿海民眾對他頗為敬重,因行走海上,多得過此人庇護。但這并非臣今日要奏之事。臣要奏的,乃是此人的真實身份,他便是天禧朝的董承昴將軍?!?/br>
    蕭列神色如常,看起來竟無絲毫詫色,只自言自語般地道:“天禧朝廷的將軍,遭順安逆王的戕害,以致于流落江海,淪為大盜,實在可惜!”

    裴右安下跪,朝雙手負后的蕭列叩頭:“臣有罪?!?/br>
    蕭列慢慢轉(zhuǎn)頭,望著跪在地上的裴右安:“你何罪之有?”

    “回萬歲,董將軍曾是我父軍中舊部,右安數(shù)年前便知金面龍王身份,只是此前考慮到并無厲害關(guān)系,故隱而未報。不瞞萬歲,此次去往泉州,事發(fā)意外,臣也曾與董將軍會了一面?!?/br>
    蕭列注視了他片刻,點了點頭,露出笑容:“無妨,你起來吧。那個董承昴,朕也知道些他的舊事。想必是對朝廷心灰意冷,這才隱姓埋名,行走海上,以他作為,也不失是條漢子,朕不怪你。”

    他頓了一頓,語氣帶了點漫不經(jīng)心,仿似隨口而發(fā):“右安,除此,你這趟南下,可還另有收獲?”

    裴右安膝跪于地,身體挺直,和皇帝對望了片刻,再次叩頭:“啟稟萬歲,除此之外,臣確實還有一事,想要稟告萬歲?!?/br>
    “何事?”

    “臣有了當年少帝彧的消息?!?/br>
    裴右安聲音沉穩(wěn),說出這一句話。書房里的空氣,卻隨了這一句話,瞬間仿佛凝固。

    裴右安緩緩?fù)χ鄙眢w,對上對面那中年男子投來的兩道目光,坦然道:“萬歲也知,臣與彧兒,當年有師生之情,臣這些年,一直在尋訪他的下落,也算天不負有心,此次終于叫臣得償所愿。萬歲曾昭告天下,言少帝若還在世,必虛位迎其歸京。彧兒托臣,轉(zhuǎn)話萬歲,他極其感激,更是惶恐。當年少帝已死,如今只馀一個普通民間少年,其心向往自由,朝游北海而暮蒼梧。那面壽昌玉璽,他愿歸還宗廟,以表對萬歲君臨之擁戴?!?/br>
    裴右安說完,書房里便再次陷入靜默。

    蕭列盯著裴右安,面肌微微跳動,身影凝重,半晌,神色才漸漸轉(zhuǎn)緩,喟嘆一聲:“右安,你這一番話,實在叫朕慚愧。他既還在,倘真不愿回宮,退,亦可做一個安樂之王,此生富貴,總好過流落草莽,朝不保夕。你與他有師生之情,他若不便見朕,你代朕轉(zhuǎn)話?!?/br>
    裴右安道:“萬歲,彧雖還只是一個少年,心性卻頗堅定。既下了決心,臣再多說,也是無用。況萬歲當日登基,乃是天命所歸,彧愿獻璽擁戴,不過順應(yīng)天命罷了。臣懇請萬歲,成全那少年的一番心意,亦成全臣與他的一番師生之情!”

    裴右安辭句懇切至極,說完,再次叩首至地,長跪不起。

    蕭列疾步上前,親手將他從地上扶起,凝視他面容,眼底漸漸露出柔色,頷首道:“右安,朕知你心意了,朕很是感動。你這一路趕回,必是辛苦,你回去歇息吧?!?/br>
    第77章

    御書房中,蕭列深夜不眠,盯著面前那封火烤過后方顯出字影的密信,神色凝然,許久,遞給一旁的李元貴:“燒了吧,傳朕話,暫時什么都不必做,等朕后命?!?/br>
    李元貴應(yīng)是,接了信,走到殿角的一只博山爐前,掀開蓋頂。

    皇帝在登基之始,便暗派了錦衣衛(wèi)密探,潛到少帝最有可能匿跡的南方沿海,暗中追查下落。金面龍王所在的金龍島,自然也在皇帝的視線之內(nèi)。只是金龍島位置隱秘,金面龍王組織嚴密,不隨意招收外人,更無法登島一窺究竟。也是到了一年之后,才終于混入一個資歷極深的密探,成為龍王島外圍的低層水手,留心刺探龍王部眾,漸漸疑心龍王便是當年的董承昴,但因無法靠近,也不敢肯定,直到此次倭寇來襲,金龍島全員出動,此人奮勇爭先,得以登上龍王所在的大船,暗中刺探,半個月間,終于讓他探了到了些消息。

    密信奏稱,龍王指揮海戰(zhàn)之時,進退旗號,極有當年衛(wèi)國公之風(fēng),愈發(fā)確定他的身份,且同船有個少年,曾遠觀過數(shù)次,龍王對其態(tài)度恭敬,但觀少年舉止,卻似主非主,非仆非仆,年歲與當年失蹤的少帝相當,身份可疑。

    李元貴將紙投入了爐中,伴著一陣挾了黑煙的竄起的火苗,紙張在香料里化為了灰燼。

    “萬歲,三更鼓都過了,萬歲連日cao勞,當歇息了?!?/br>
    李元貴回來,勸道。

    蕭列捏了捏眉心,從案幾后起了身。

    “可要召貴妃侍寢?”

    蕭列擺了擺手,正待離開,一個宮人躬身入內(nèi),說太子求見。

    蕭列微微一怔:“何事?”

    “奴婢不知。太子只說有要事急稟,此刻人便在殿外候著?!?/br>
    “宣進來吧?!?/br>
    伴著一陣腳步聲,蕭胤棠快步而入,行叩拜禮后,他起身,看了眼李元貴。

    李元貴向他躬了一身,退出書房。

    “如此晚了,你還來見朕,何事?”蕭列坐了回去,神色淡淡。

    從太子妃那回出了那事之后,蕭列對著兒子,臉色便是一直如此。

    蕭胤棠神色恭敬,眼底眸光卻微微閃爍,似正在極力壓抑此刻心情:“兒臣知父皇為國事勞心費力,今夜如此晚了,本不該再來攪擾,只是此事關(guān)系重大,不敢拖延半分。父皇可還記得當年命兒臣尋訪少帝蕭彧下落之事?當初兒臣去往泉州,雖無果而返,但始終不敢忘記父皇之事,留了個名叫劉義的親隨,辦事周到,在那里暗中查訪,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回終于叫兒臣查到了些消息!”

    他說完,望了眼皇帝,見他神色不動,又道:“父皇當也知道南方海上,那個人稱金面龍王的大盜。便在近日,劉義查到了消息,這個金面龍王,極有可能就是當年天禧朝的董承昴!”

    蕭胤棠看著皇帝,見皇帝依舊無多表情,遲疑了下,復(fù)又道:“父皇,此人若真是董承昴,因順安逆王無道,流落為匪,這數(shù)年間,兒臣聽聞他也未曾為害沿海民眾,便也罷了,但這個董承昴,他極有可能隱匿了當年的少帝!”

    他再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聲音也高了幾分:“父皇,據(jù)劉義的消息,這個金面龍王的身邊,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無名無姓,身份可疑,人都稱他小公子,兒臣猜測,這個小公子,極有可能便是蕭彧!父皇你想,這董承昴曾是衛(wèi)國公的舊部,衛(wèi)國公與天禧一朝淵源不淺,董承昴流落為寇,將蕭彧藏匿于海上,以待時機,東山再起,豈不順理成章?”

    皇帝微微瞇了瞇眼,不置可否。

    蕭胤棠頓了一下。

    “且兒臣還有一慮!不知當講不當講?!?/br>
    “講?!被实圩⒁曋?。

    “我知父皇一向信任裴右安,兒臣也絕無誣他之念,只是想提醒父皇,裴右安此人,隱忍深沉,非一般人能及。董承昴和他素有淵源,他與蕭彧早年又是師生關(guān)系,如今蕭彧真若還活在世上,父皇恐怕不得不防裴右安,免得日后萬一生出事端!”

    皇帝注視著蕭胤棠,一語不發(fā),若有所思。

    蕭胤棠漸漸覺得,皇帝的反應(yīng)極是反常。

    他太鎮(zhèn)定了,鎮(zhèn)定的令人感到奇怪。

    從蕭列還是云中王,打著復(fù)擁蕭彧為帝的旗號起事的第一天起,雖然蕭列從未在他這個做兒子的面前提過一字,蕭胤棠也知道,自己的父親,應(yīng)該不會真的存了這樣的念頭。

    皇帝這把龍椅,只有有機會,天下何人不想坐上?

    他之所以打這樣的旗號,只是為了讓天下歸心,速速成事。

    少帝極有可能已經(jīng)死去,即便真還活著,也淪落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的一個少年,哪怕還有少數(shù)人愿意擁他,他也只是活成了一個象征罷了,在真正掌握天下的強者面前,他完全不可能掀出真正意義的水花。被找到,繼而消失,這就是他最合理的結(jié)局。

    所以今夜,在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蕭胤棠是激動異常的。

    在太子妃、周進、周后,乃至于自己,均相繼見惡于皇帝的劣勢局面之下,他還是渴望利用這個新近得來的重大的消息,盡量博回皇帝父親對自己的好感和信任。

    哪怕他曾做過的那個夢是真的,裴右安真的是自己父親的私生兒子,倘若裴右安膽敢在帝位之事上和皇帝站了不同的立場,皇帝也絕不可能容忍。

    對這一點,蕭胤棠原本十分篤定。

    但是此刻,蕭列的反應(yīng),卻讓他感到心里忽然有些沒底了。

    “倘若你的消息是真,那么依你之見,此事朕該當如何處置?”

    半晌,皇帝忽開口,面色如水,不辨喜怒。

    “將裴右安以謀逆結(jié)黨論處?再追捕少帝,將他除掉?胤棠,你莫忘了,朕當初曾如何對天下人許諾。朕聽你方才的口氣,莫非是想逼朕除去少帝,讓朕在天下人面前背負一個不仁不義的罵名?”

    蕭胤棠驚呆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兒臣不懂了!天禧帝忌恨父皇,困父皇于云南,父皇隱忍二十余載,萬千砥礪,九死一生,方終成大業(yè),父皇難道真的打算遜位于蕭彧小兒?他何德何能,得父皇如此對待?”

    皇帝從案幾后起身,信步踱到窗前,眺望夜色,片刻后,回頭道:“胤棠,倘若朕真秉承諾言,將這江山還給蕭彧,你作何打算?”

    他的語氣溫和,仿似父子閑話。

    蕭胤棠僵了片刻,慢慢下跪:“稟父皇,這天下乃是父皇得的天下,如何處置,全在父皇,兒臣只忠于父皇,唯命是從!”

    他說完,低下了頭。

    蕭列俯視了他片刻,點頭:“你能如此做想,父皇很是欣慰。你方才稟來之事,朕自會派人再去查證,你不可透漏給第三人,也不必再插手了?!?/br>
    蕭胤棠叩首,起身,退了出去,跨出御書房所在的這宮殿之時,他的腳步停了一停,回首。

    夜色迷離,他的神色也有些緊繃,視線投向身后那扇透出燈火的牖窗,眼底迅速掠過一縷暗影,隨即轉(zhuǎn)頭,繼續(xù)朝前邁步而去。

    ……

    裴右安出宮后,便回了裴府。

    辛夫人裴荃等不知他今夜回京,見他突然回了,得知奉命獨自歸來,嘉芙還留在泉州家中侍奉祖母。

    才這么些時日,皇帝大約便要奪情起用于他了,幾人心下各自羨妒,面上卻一團和氣,噓寒問暖,辛夫人叫下人將他行裝送回屋里歸置,裴荃和他一番敘話,畢,裴右安回了從前和嘉芙同居的院落,沐浴后,身著中衣而出,習(xí)慣地走向衣帽架,走了幾步,抬眼見上面空空如也,并無她從前每日會為自己準備好的干凈衣裳,腳步頓了一頓,轉(zhuǎn)身,自己來到衣柜前,打開柜門,取了套家常衣裳,待關(guān)合時,視線落到了折疊起來放在衣柜一角的一件外氅之上。

    他還記得這件衣裳。便是當初那夜,在云南澂江府的驛舍里,他救下了衣衫不整的女孩兒,帶她回了自己住處,給她包裹身子的那件。

    衣裳那時就是舊衣了,后來他東奔西走,早忘了自己還有這么一件身外之物,卻沒有想到,今夜此刻,忽然竟看到它被折疊得整整齊齊,留在了衣柜里頭,一時恍惚,面前仿佛浮現(xiàn)出了當夜她交赤雙腳,不安立于自己面前的一幕。

    裴右安看了片刻,將手中衣裳放了回去,修長手指落到舊衣之上,撫了撫,取了,抖開,穿上。

    是夜,三更鼓后,一道身影,推開虛掩的書房之門,入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