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遲含真望向還攤于石桌之上的的那一紙墨跡。 “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br> “千乘侯,萬乘王。風飄玉笛梅初落,酒泛金樽月未央,九原丘隴盡侯王?!?/br> 前半闋取朱巖壑之鷓鴣天,后半闋出前唐劉長安之春夕遺懷。 一道朝陽,灑在墨汁猶未干透的淋漓手書之上,字字雄渾,風骨沉著。 遲含真淚眼朦朧,喃喃誦念,轉(zhuǎn)頭再尋那道身影,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院門之外。 …… 當天,一個消息,震動朝野。 今上游獵于上林苑,殿試武舉,中途竟遭刺客刺殺,當時境況,極其兇險,幸而劉九韶心細如發(fā),竟叫他預(yù)先察覺了圖謀,刺客尚未近身,便被劉九韶領(lǐng)人捉拿,皇帝受驚,命就地初審,得知竟是順安王余黨所為,大怒回宮,隨后罷朝三日,就在群臣惶恐猜測之時,三天之后,不料皇帝竟發(fā)了一道罪己詔。 罪己詔稱,朕與順安王本是兄弟,同祖同父,骨血相連,卻不料當初手足相逼,朕也未顧全棠棣之情,以致于禍結(jié)釁深,宗族蒙羞。昨夜夢見先祖呵斥,醒來惶恐,恐日后無顏見先祖于地下,本當親自回往庚州祖地守陵思過,奈何乾坤黎民,羈絆一身,幸而太子純孝,甘愿自去太子之位,以庶人之身,代父回往祖地守陵,以全孝道。 這個罪己詔一出,滿朝嘩然。章老、周興求見皇帝,出來后,面如土色,若非隨從相扶,幾乎不能走路。 再兩日,章老便以年邁體衰為由,上折請求告老還鄉(xiāng),皇帝準奏。周家卻沒那么幸運,周進以朋黨之罪被黜,隨后畏罪,自盡于大理寺牢獄,此案,受牽連的官員,竟多達幾十之眾。 短短不過半個月間,朝廷竟發(fā)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劇變,一時風聲鶴唳,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表面紛紛上折,附和罪己詔,贊太子孝道,實則暗中,可怕的消息在迅速傳遞。 據(jù)說,那日上林苑的刺殺事件,查明實為太子和周進同謀?;实壅鹋瓱o比,殺周進,廢太子,下令囚于祖地,有生之年,不允踏出半步,如出,殺無赦。 這是帝王死令,絕無更改的可能。 第79章 御書房中,此次上林苑之行的總領(lǐng)劉九韶,詳細稟告完經(jīng)過,又道:“四衛(wèi)營之右衛(wèi),人數(shù)共計五千余人,把總指揮,多為周進親信,當日萬歲出城后,右衛(wèi)便擅自暗中分散調(diào)度,乃是周進為萬一刺殺不成而做的逼宮準備。一應(yīng)口供,俱已齊全,請萬歲圣裁?!?/br> 他說完,見皇帝雙目盯著案前燭火,身影猶如凝固,臉色淡淡發(fā)青,不敢再望,低下了頭。 半晌,才聽皇帝說道:“你此次調(diào)度及時,忠勇可嘉,很好,先下去,過后朕有封賞?!?/br> 劉九韶叩謝,退了出去,見裴右安靜靜候于殿外,忙上前,喚了聲“裴大人”。 他對裴右安,如今佩服的是五體投地。此次上林苑之行,倘若不是他預(yù)先提點多加防范,以這場刺殺逼宮預(yù)謀之周密,實在難以想象,當時到底會成何種模樣,便是此刻想起,猶心有余悸。 裴右安頷首。 殿外不可停留,劉九韶臨行前,低聲道:“大人放心,上林苑大人雖未同行,但大人之功,我不敢埋沒,俱已如實稟告萬歲。” 裴右安微微一笑。 劉九韶離去,他立在殿階之下,舉目,望向踞于琉璃殿頂正脊的一排鴟吻脊獸。 脊獸整齊排列,獸面森然,雙目如鼓,倨傲俯望腳下一切。 宮人從里出來,對他躬身道:“裴大人,萬歲傳喚?!?/br> 裴右安收回目光,邁步向前,入內(nèi),向蕭列行叩拜之禮。 蕭列端坐于案后,面上青氣猶未散盡,望著跪在面前的裴右安,一時并沒說話。 裴右安也未起身,依舊跪在地上。 “右安,劉九韶方才稟于朕,此次上林苑之行,他曾得過你的提點?” “你是如何料到太子行刺預(yù)謀?你既有所察覺,為何不提早告知于朕?” “抬起頭來,回朕的話!” 蕭列終于開口,聲音卻異常凝重,隱隱似帶質(zhì)問。 裴右安抬頭,對上了蕭列投來的兩道目光,神色坦然。 “萬歲,此話臣從前不可講,但今日,臣只能說了。無他,只因太子向來以不臣之心料臣,臣不得不有所防備?!?/br> 御書房里陷入了沉默,片刻后,蕭列再度開口:“你何以就認定,太子他容不下你?朕曾再三教導(dǎo)太子,朕與你父情同兄弟,朕愿你二人亦……” 他聲音漸漸略帶喑啞,停了下來,目光蕭瑟。 裴右安慢慢叩首在地。 “臣有罪,未盡到人臣本分,以致于太子心結(jié)不釋,令萬歲失望至此?!?/br> 他低聲說道。 蕭列沉默。 裴右安直起身,喚了聲宮人,命取來自己方才攜帶之物。宮人遞入,裴右安展開,竟是一件女子中衣,一側(cè)衣袖染了暗漬,顏色發(fā)黃,看起來有些時日了。 皇帝一怔:“此為何物?” “稟萬歲,此為內(nèi)子從前赴太子妃母壽宴所穿的衣裳。內(nèi)子那夜赴宴歸來,對臣講,當時太子妃領(lǐng)酒,命隨同宮人為同桌賓客斟酒,輪到內(nèi)子酒杯之時,被她看到宮人執(zhí)壺手法有異,當時不敢喝下,就勢將酒水悄悄倒入袖中,回來后,內(nèi)子想起太子妃當眾發(fā)狂一幕,心有余悸,心中亦是不解,便將此事告知了臣。萬歲也知,臣略通醫(yī)道,幼起為治病,對域外藥物也有涉獵,當時起了疑慮,便取辨附于衣上的酒漬殘液,多加查證,最后得知竟是密宗迷藥,服后狀若醉酒,神魂癲狂?!?/br> 蕭列神色慢慢繃緊。 “臣猶記當時,冷汗?jié)褚?。那夜倘若?nèi)子飲了藥酒,后果如何,臣難以想象。便是那夜之后,臣不得不起防備。太子妃事后,周進、周后,亦相繼自絕于萬歲,縱萬歲殷殷父心,拳拳可見,太子亦難免殃及池魚。臣妄加揣測,太子恐起了自危之心。至于此次萬歲幸駕上林苑,端倪起于白鶴觀。臣為遲含真診病,她卻言辭閃爍,且病情反復(fù),至臨行前夜,病重至昏迷,臣不得不告假。臣知遲含真早先與太子妃有交,此次病情,有些蹊蹺,恰又發(fā)于萬歲出宮之時,故心中起了疑竇,怕萬一萬歲有失,故提醒劉大人,須面面俱到,多加防范?!?/br> 裴右安抬起眼,注視著對面的皇帝。 “溪壑可塞,貪黷無厭。人生而有靈,卻往往被野心欲望所驅(qū)而不自知,此亦是一苦。萬歲,上林苑事發(fā)之前,一切都不過是臣就人心的幾分妄揣而已。臣也不信,太子會做出如此自絕于宗室先祖的逆舉,又怎敢妄然來到萬歲面前,公然離間天家父子之情?” “此便是個中全部緣由,再無隱瞞。臣為自保的幾分私心,置萬歲安危于不顧,臣有罪。” 裴右安說完,再次叩首于地。 蕭列宛如入定,坐那里閉目不語,良久起身,步履帶了幾分沉重,慢慢走到俯跪于地,一直沒有抬頭的裴右安身前,彎下腰,雙手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右安,你何罪之有!朕不怪你。朕也當反省,多年以來,朕私德有虧,警醒不夠,未能覺察太子日漸覺察離心,以致到了弒父的地步,喪心病狂,駭人聽聞。此次上林苑之事,你雖未同行,功卻不在劉九韶之下?!?/br> “想朕坐擁天下,身邊竟無一人……” 他驀然收緊十指,緊緊地握著他的雙臂,聲音亦陡然變得顫抖,話未說完,便猝然而止,定定望著裴右安,片刻,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松開了握住裴右安的雙手,轉(zhuǎn)身定了片刻,坐回案后。 “右安,從你十六歲來到朕的身邊,朕便信靠于你。從今往后,你與朕同心戮力。” “天下雖是朕的天下,朕日后,卻也絕不會虧待了你。你可記住了?” 蕭列凝視著裴右安,一字一字地道。 裴右安遲疑了下,再次下跪,叩首致謝。 蕭列叫他起身:“朕知太子天性涼薄,從前以為太子妃賢良淑德,這才將她定給太子,本想她能輔佐太子,不料她卻也與太子沆瀣一氣,實在叫朕失望。原本此次要遣她同去,終身監(jiān)禁,只是昨日,東宮之人來報,說她有了身孕,便先容她些時日,待生產(chǎn)完畢,再另行處置。她加害甄氏,如此處置,你們不會怪朕偏袒吧?” 裴右安道:“萬歲處置得當,內(nèi)子便是得知,必也敬服?!?/br> 蕭列頷首:“朕有些乏了,你也退安吧?!?/br> 裴右安退出,蕭列凝視著他的身影,待他行至殿口,忽又叫了一聲。 “萬歲有何吩咐?”裴右安停步。 “太夫人去世,你身為承重孫,朕本當放你好生服孝。只是國事重于家事,太夫人生前便深明大義,如今在天有靈,想必也不會怪朕。因前些時日,荊襄之地奏折雪片而至,紛擾不斷。流民歸化一事,實在千頭萬緒,雖有你先前定的大計,但地方官吏能力欠缺,履行不力,且與民眾時有沖突,朕怕如此下去引發(fā)民怨,若又起亂子,便是大事。因此事你曾牽頭,當?shù)孛癖娨嘈欧谀?,故此次將你召回京城,本意便是奪情復(fù)你官職,想派你再去一趟西南,代朕落實民生,既造福地方,又杜絕后患。你意下如何?” 蕭列語氣,聽起來似在征詢他的意見。 裴右安身影定了一定,隨即道:“臣遵旨?!?/br> 蕭列注視著他:“既如此,朕明日便命吏部下文,你擇日動身……” 他遲疑了下,道:“右安,朕知你這些年,為朕疲心竭慮,東奔西走,沒片刻的得閑,朕都看在眼里。等這回事情處置完畢,朕必讓你好生歇上一段時日。你也是不容易?!?/br> “萬歲言重。臣不過盡了本分而已。臣告退。” 蕭列面露笑容,喚入李元貴,名李元貴送他。 “裴大人,請?!?/br> 李元貴恭敬地道。 裴右安向皇帝行了一禮,低頭轉(zhuǎn)身,出了書房,沒行幾步,對面崔銀水急匆匆入內(nèi),神色瞧著有些驚惶,見李元貴停步皺眉,急忙靠過來,低聲道:“干爹,北苑那邊出事了!皇后娘娘要見萬歲,宮人不遞消息,竟放火自焚,幸好發(fā)現(xiàn)的早,及時撲滅,未釀成大事……” 李元貴腳步停了下來。 裴右安微笑道:“李公公請留步,我自出宮便可?!闭f完,轉(zhuǎn)身離去。 他步出殿堂,步下了殿階,面上笑容漸漸消失,雙目注視著前方,沿著宮道朝前行去,漸漸加快了腳步。 …… 北苑一座宮苑之內(nèi),周氏臉色蒼白,目光躁亂,宮鞋鞋底踩著地面,在殿內(nèi)不斷地來回走動。 空曠的殿內(nèi),不斷回響著她空洞而急促的腳步回聲,突然,她看見一道高大身影從燭火照不到的殿口黑暗深處走來,地上投出一道漆黑的長長影子。 那個男人,最后就站在那里,冷冷地看著他,目光冷漠,不帶絲毫感情,似連厭惡也不復(fù)存在了。 周氏朝他奔了過去,終還是不敢靠近,跪在距離數(shù)步之外的地上,眼淚流了出來,叩頭:“萬歲,妾接到了萬歲的申斥,誠惶誠恐。胤棠固然犯下滔天大罪,但若不是周進挑唆,我的兒子,他絕不至于做出如此之事!他一時糊涂,虎毒不食子,求萬歲看在你我多年夫妻的份上,饒了他這一回吧!” 她不住磕頭,額頭碰地,發(fā)出砰砰的聲音。 蕭列冷冷道:“你以死見朕,朕還當你有悔過之心,看在二十年夫妻份上,便也來了,不想到你不反省自己的教養(yǎng)之過,竟還口口聲聲將罪責推到旁人頭上?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你的兒子卻做了什么?登基之后,朕便立他為太子,他有何不滿?如今弒父奪位,朕已饒他不死,待章氏生產(chǎn)后,毋論所得男女,以皇嗣教養(yǎng)。二十年來,朕自問并未虧欠你母子。你好自為之吧,朕去了。” 說完,轉(zhuǎn)身邁步而去。 周氏睜大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忽尖聲道:“萬歲,你說你未虧待我和胤棠,你以為我不知,當年那半年間,你私出云南是去了哪里?你分明潛入京城,到了慈恩寺,和裴文璟在一起,是也不是?這些年,你的眼里只有裴文璟給你生的那個兒子,你何嘗多看過胤棠一眼?他才是你天經(jīng)地義的兒子,皇位的繼承人!你偏心至此,胤棠走上今日歧路,你也脫不了干系!你又何德何能!你以為你寶貝的那個見不得光的兒子對你就沒有二心,倘若有朝一日,叫他得知你的不堪,你以為他會認你為父?” 周氏的尖聲在空曠的殿宇里回蕩,仿似泛出道道回聲。 蕭列猛地停住了腳步,慢慢地轉(zhuǎn)過頭。 燭火跳躍,映在他的面上,他臉色鐵青,面肌微微抽搐,神色猙獰,宛如一頭瞬間暴怒的惡獸。 “你方才說什么?” 他咬牙,一步步地逼近周氏,目光陰森無比。 周氏瑟縮了一下,目露恐懼之色,忽然仿似回過神,撲到了他的腳邊,抱住了蕭列的腿:“萬歲,妾罪該萬歲,妾方才胡言亂語。妾求萬歲,饒了胤棠,再給他一次機會……” 她哭的肝腸寸斷,“妾就這么一個兒子,如此處置,和要了他命,又有什么區(qū)別?” 蕭列低頭,盯著抱住自己腿腳哀哀痛哭的婦人,半晌,冷笑道:“何為天經(jīng)地義?世上又何來如此多的天經(jīng)地義?朕的皇位,本也不是天經(jīng)地義所得,何以定要傳給你的兒子?人心不足,自絕于天。” 蕭列拔腳而去,再無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