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典白玉、典如磋父子聽了,目光都慌顫起來。 張用逼視二人,繼續(xù)說道:“那天傍晚,那婦人還抱了一個兩三歲大孩童,這孩童才是事情關(guān)鍵。按理說,那婦人當(dāng)時所懷是典家骨血,典家又不缺錢財(cái)房舍,即便攆走那婦人,也該留下那骨血。典家卻沒有。事后,典家更是密封此事,家中仆婢私下里都不敢談?wù)?。一個使女,能有什么要不得的丑事?至少可以斷言,這丑事與外界無關(guān),否則哪里掩得??? “另外,典家還有一處古怪,兄弟父子原本十分親睦,卻于兩年前將宅院分隔成三院,并沒有分家,卻分爨而居。這樁丑事恐怕與這隔墻有關(guān),它隔的并非飲食,而是男女。反過去一想,隔墻之前,不但共飲食,更共男女。與那婦人有染的,不止弟弟,更有其兄……” 眾人聽了,齊齊盯向典如磋。典如磋立在椅后,早已面色紅漲,這時更變得青黑,嘴角抽搐,想要開口辯解,卻噎在那里,吐不出一個字。 張用不睬他,繼續(xù)道:“單是兄弟兩個,這丑事仍不足以讓典如琢自殺,除非連他們父親也卷入其中……” 眾人越發(fā)吃驚,又齊齊望向典白玉。典白玉也頓時滿臉漲紅,連說了幾個“我”字,忽而猛彎下身子,抱住頭,發(fā)出一陣怪聲,似哭似咒。典如磋則面目黑獰,避開眾人目光,埋頭轉(zhuǎn)身就要向外逃。 張用高聲制止:“典兄且慢!你還有更要緊的事未了?!?/br> 胡小喜和范大牙聽到,忙上前一起攔住。典如磋只得停住腳,目光焦亂,急喘粗氣,額頭青筋怒脹,身子幾乎要爆了一般。 張用望著他,心中既厭又憐,繼續(xù)慢慢說道:“父子聚麀,致使那婦人懷孕,卻不知是誰的骨rou,因此,他們才逐走那婦人,連同那腹中胎兒也一起舍棄。這之后,父子兄弟再難和睦,又怕外人知道這家丑,也不敢分家,便在家中隔起墻,各自分爨。直到上個月,那婦人抱著孩童,在路上攔住典如琢,自然是威脅,要將這丑事宣揚(yáng)出去。而典如琢一向沉默少言,行事謹(jǐn)慎。這等人心事重,顧顏面,這事一旦宣揚(yáng)出去,此生再難做人。那婦人正是瞅定了這一條,才用言語逼死了他——“不過,這里頭有個疑問,那婦人當(dāng)初被攆之時,為何沒有攪鬧生事?為何要等到兩三年后才來報復(fù)?其實(shí),并非她蓄意報復(fù),另有一個人,尋見了她,點(diǎn)了一把邪火,將她的仇怨燃了起來——“這世上專有一等人,見不得人好,又不愿花氣力、行正道,因此養(yǎng)出一副既貪又妒的心腸。因其貪,故諂富媚強(qiáng);因其妒,更愛攪弄是非。最喜穿門過戶,鉆探人家隱私。典家這樁丑事便是被這樣一個人打探到,而后攛掇那婦人去脅迫生事。此人便是彩畫行有名的仇蠅子!” 張用說著望向丹粉刷仇蠅子。仇蠅子聽張用說起那婦人,便已有些不安,卻一直強(qiáng)裝無事,定定坐在那里。 聽到自己名字,頓時有些慌窘。但他久經(jīng)歷練,旋即藏住,臉上仍掛著老油笑紋,慢悠悠開口道:“張作頭,我不知你在說什么?!?/br> “呵呵,你不知,我不知,天不知,地不知,神不知,鬼不知,偏偏丑婆婆藥鋪里有個小伙計(jì)知。” 仇蠅子臉上油笑頓時收住,旁邊范大牙則驚訝了一聲。 “那婦人姓孫,名叫阿善,是個砧頭匠的女兒。你可認(rèn)得?” “我……”仇蠅子張著嘴,不敢應(yīng)答。 “去年起,孫阿善一直在丑婆婆藥鋪幫工。她人如其名,本是個柔善之人,雖被欺凌、被攆逐,卻只會隱忍,并沒有聲張。上月初她在路上遇見了你,一席話之后,第二天便辭了工。” “我不記得有這回事情?!背鹣壸訌?qiáng)辯道。 “呵呵,你自然不記得,因?yàn)楣土怂牟皇悄?,而是黎百彩?!?/br> 黎百彩頓時嚷起來:“張作頭,你莫白口污人!” 張用笑了起來:“你家上個月新雇了一個養(yǎng)娘,那養(yǎng)娘叫什么名字?這幾天去了哪里?” 黎百彩頓時呃住。 “你家新雇的養(yǎng)娘正是孫阿善!而且,孫阿善當(dāng)年流了產(chǎn),并沒有生育。她去見典如琢?xí)r,抱的孩童并非她所生,而是你的兒子!” 黎百彩又驚又懼,大張著嘴說不出話。其他人則都瞪大了眼睛。 “你老來得子,孩子卻有些殘障,你視為羞恥,從不讓外人瞧見?!?/br> “張用,你莫辱人太甚!”黎百彩仍不住吼起來,臉紅漲,青筋暴跳。 “哈哈,黎大伯怒了,這辱我便暫且收回來揣著。咱們再來說典家兄弟。沒有幾個人見過黎大伯那幼子,典如琢自然也沒有見過,他瞧那孩子癡癡傻傻,誤以為是自己父子兄弟造的孽,加上孫阿善威脅,才羞悔自盡。 “不過——你們要害的,并非弟弟,而是哥哥。因此,典如琢出殯那天,孫阿善有意去吊喪。清明那天,典家去郊外掃墓,孫阿善又有意抱著你的兒子,等候在東水門。典如磋自然忍不得,去找孫阿善說話,孫阿善當(dāng)然故伎重演,逼他自殺?!?/br> “你……你……你拿出證據(jù)來!”黎百彩厲聲嚷道。 張用笑瞅著他,等了半晌,才又繼續(xù):“黎大伯莫慌莫急。你若稍有一些寧耐之心,咱們今天也不會聚在這里瞪眼鼓舌。這幾年,你在彩畫行雖想爭頭,嫉妒典如磋名望勝過你,但應(yīng)該尚無害人之意。直到今年,京中百行發(fā)生一樁大事——工部編訂《百工譜》。” 黎百彩猛然間像是被釘住了一般,仇蠅子也身子一縮,臉上油氣隨之萎暗。 “彩畫行中,當(dāng)今能名入《百工譜》者,依公論,非典如磋莫屬。而這兩年,你雜間百彩的勢頭正勁。仇蠅子又一向巴附你,終于等來這天大時機(jī),便說動你,尋見孫阿善,借典家那樁丑事,共謀滅了典家,好讓你名入《百工譜》。 黎百彩又要張口辯駁。 “慢!待我講完!今日是我召集這一會,自當(dāng)我說話。待到公堂之上,自有你辯駁的時候。”張用提高聲量喝住他,才又繼續(xù)言道,“若沒有《百工譜》,你們這逼殺之計(jì)恐怕已經(jīng)得手,且沒人能識破。只可惜,這事本就起于《百工譜》,而貪望《百工譜》的,又并非只你一人……” 孟青山、史小雅、夏芭蕉三人聽到,臉色一起微變。 “工匠自古低微,能名留典冊、千古流傳,除了非常跳達(dá)之人,實(shí)難抗拒這榮名之誘。何況五彩史家雖是行首,卻家道衰落,大鴨手臂摔傷,小鴨羽翼未豐,正可借這時機(jī)重振家門;青綠裝孟青山性情傲冷,從來不甘心屈于人下;解綠裝夏芭蕉后生崛起,正雄心勃勃……” 史小雅和夏芭蕉被點(diǎn)出名姓,越發(fā)慌亂,卻不敢出聲。 孟青山原本面色清冷,孤坐一旁,這時則身子前傾,發(fā)起急來,他亢聲喝問:“張作頭,言須有憑,話須有據(jù)。你若拿不出憑據(jù),孟某不會甘休!” “憑據(jù)自然會有,孟老兄莫焦莫急,待我慢慢道來。所謂有魚爭食,必有爭食魚者——這里另有一人沒有現(xiàn)身,此人叫何奮,是當(dāng)年雜間裝何飛龍的幼子?!?/br> 眾人又一驚,黃瓢子在一旁更是忍不住“啊”了一聲。 張用略頓了頓,才又言道:“何奮現(xiàn)任工部書吏,他便是你們這彩畫行魚池邊的釣魚人。黎百彩和仇蠅子密謀之初,此人其實(shí)已先謀劃好,與孫阿善暗中結(jié)盟,借職任之便,拿《百工譜》做大餌,分頭向在座幾家許諾——除掉典如磋,入選《百工譜》。 “當(dāng)然,在座幾位都非愚人,不會輕易入套。何奮當(dāng)然也知道,因此承諾先逼死典如琢,以做信證。典如琢果然如他所言,旋即自盡。在座幾位見了,便不再懷疑,一起落入套中。何奮這一招,可謂一餌釣五魚。 “若單只是爭名逐利,倒也罷了。此等爭逐,世間太多,時時處處皆有。我們在這里說話,門外千百萬人,正在汴京城、在各路州、在天下各處廝殺爭搶。何奮這魚餌,釣出的遠(yuǎn)不止是貪狠?,F(xiàn)在我們再回過頭看那焦船案……” 那五人全都垂下頭,像是等著受刑一般。程門板和其他人則都驚望張用,急等下文。 張用卻走到孟青山旁邊,孟青山身子不由得縮了一縮,鐵青著臉驚望向他,張用卻朝他眨眼一笑:“污黑莫過人心,借老兄茶水清一清肝腸,再蹚下一攤黑泥?!闭f著從孟青山身邊小幾上端起他的茶盞,一口喝下。而后用袖子抹了抹嘴,轉(zhuǎn)身回到原地。 他微嘆了一口氣,才又開口繼續(xù):“程介史將才問焦船上那五具焦尸的身份,其實(shí)若不是程介史發(fā)覺其中那個年輕男尸衣襟上沾有漆點(diǎn),我也絕想不出那五人身份。前襟褲鞋能沾到漆的行業(yè)不少,但肩后能落漆的,唯有在房梁斗拱下做活兒的彩畫匠人?!?/br> 程門板聽到這里,臉上才略微有些舒展。 “另外,那焦船上還有一具尸首,沒有被燒,是自殺,并且眇了一只眼。程介史曾疑心他是蘿卜案中那個田牛,程介史并沒有猜錯,此人正是獨(dú)眼田牛。借由衣襟上漆點(diǎn)和那只獨(dú)眼,我才將這幾樁事件勾連起來,由此推斷出,那具年輕女尸是孫阿善?!?/br> “哦?證據(jù)何在?”程門板忙問。 “證據(jù)在何奮身上,何奮借《百工譜》一餌釣五魚,固然是為錢,更是為了泄憤?!?/br> “泄什么憤?” “他父親原是雜間裝名匠,當(dāng)時風(fēng)頭正勁,卻漏畫龍睛,觸怒龍顏,被發(fā)配沙門島,丟下何奮姐弟兩人受盡凄涼。何奮自小氣性大,看著彩畫行其他五裝各個興盛,心中由此遷怒懷恨,借《百工譜》設(shè)出互斗互殺之局,要?dú)У粽麄€彩畫行。這殺局正設(shè)在那只焦船上——“他讓田牛租了那只船,他自己則和孫阿善兩下里分頭行動。這一頭,何奮分別與在座四位約好,在那船上見面付錢,錢數(shù)想必不會少,以各家的財(cái)力,也不是難事;另一頭,孫阿善在清明那天,故意在東水門現(xiàn)身,讓典如磋去尋她。孫阿善照舊用那孩子威脅,典如磋卻不似其弟,豈肯輕易就范?不過,若想解除威脅,唯有滅口。 “典如磋便暗中尾隨孫阿善,孫阿善則將他引到五丈河那只船。船上已聚齊四個人,孫阿善又口里有意喚爹喚娘,讓岸上的典如磋誤認(rèn)為是她家人。船里那幾人各懷鬼胎,不明就里,喝下孫阿善煮的藥湯,一起昏倒。典如磋以為他們都已睡著,便趁機(jī)澆油焚船,燒死了五個人……” “且慢!”程門板滿眼糊涂,忙高聲打斷,“你是說那船上被燒死的是這四個人?” 于仙笛、黃瓢子、胡小喜、范大牙也都納悶不已。黎百彩、孟青山、史小雅、夏芭蕉四人則都垂著頭,面無人色,典如磋更是已經(jīng)形如鬼魅,低垂著頭,不住攥緊拳頭,骨節(jié)擰得咯吱吱響。 張用略停了停,才慢慢開口: “船上被燒死的除了阿善,其他四人分別是史大雅、孟青山的弟弟孟清溪、夏芭蕉的娘、黎百彩的幼兒。男女老幼,正好湊成一家五口的模樣?!?/br> “什么?”程門板驚呼。 張用掃視那彩畫四人,心里一陣黯郁:“在座四位,這兩天家中各缺了一個人,史小雅的父親、孟青山的弟弟、夏芭蕉的娘、黎百彩的幼兒。其實(shí),何奮和這四位約好后,還做了件事——分別送了封信給他們。陳小哥——” 陳六一直候在門邊,聽到喚忙快步走了進(jìn)來。 “何奮是否讓你把信送給彩畫行四家?他說什么沒有?” “何相公說必須親手交給這四位相公……”陳六分別指向黎百彩、史小雅、孟青山、夏芭蕉。 “何奮自己并不想動手謀害人,只想看人謀害人。我猜測,這四封信內(nèi)文應(yīng)該大致相似,都是告密信。他寫這告密信,是想驗(yàn)證人心。信里告訴四人,那船是個陷阱,去了會丟掉性命。可惜,人心最經(jīng)不得驗(yàn)。這四位收到告密信,必定都將信將疑。信若是假的,去船上送了銀錢,自己便有望入選《百工譜》;若是真的,只要自己不親自去那船上,便無須多慮。只是,讓誰去? “何奮用意正在于此。賄賂衙吏,搶奪《百工譜》名額,這等事必須極其隱秘,唯有至親之人才能告知。恰好史大雅亟望兒子能重振家聲;夏芭蕉的母親半生辛苦,也是為兒子成才成名;孟清溪常年仰賴其兄,也盼著哥哥孟青山入選《百工譜》,自己能沾帶些好處;唯有黎百彩,并無親近可信之人。 “但四位各有一樁心病,正被何奮戳動——史小雅自幼被父親嚴(yán)苛訓(xùn)教,滿腹委屈,卻從不敢有絲毫違逆;夏芭蕉則被母親事事包辦,養(yǎng)出一身嬌氣,成名之后自然急盼自主自立;孟青山被無賴弟弟拖累多年,早已難忍;黎百彩半百得子,卻有殘障,他視之為羞恥,新納的小妾又懷了身孕,并不擔(dān)心子嗣。另外,雇請孫阿善一事,也是一樁把柄隱患,必得除之方能安。 “在座四位,收到密信后,不約而同,將至親之人當(dāng)作祭牲。成,則自己得名利;不成,則借人之手,除去心病。哪怕心有愧疚,罪責(zé)卻不在自己。 “這便是焦船上那幾具尸首的來由。一邊是典如磋想殺人滅口,另一邊是彩畫四家想借刀爭名、借人殺親。兩下里被設(shè)計(jì),湊到一處。一場大火,焚滅人心……” 張用言罷,大廳中寂無聲息。彩畫行那些人全都已如枯枝僵尸。于仙笛、黃瓢子、胡小喜、范大牙則個個驚張著口眼。 只有程門板,愣坐在上首,左右掃視良久,才忽然問:“船上死的那個年輕女子真是孫阿善?她既然知情,為何不逃走?” “我推測,照原先謀劃,孫阿善帶黎百彩的幼兒去那船上,收了另三家的錢后,交給獨(dú)眼田牛帶走,而后煮好藥湯,灌暈四人,自己從船的另一側(cè)悄悄鳧水離開。然而,她并沒有走,反倒也喝下藥湯。大板牙兄弟查問到,孫阿善不僅被典家父子玷污,后來又被轎夫?yàn)醣鈸?dān)強(qiáng)jian。接二連三被人欺凌,她恐怕早已沒有多少生趣。逼死典如琢后,也并不會好過多少,只能越發(fā)厭世,寧愿于昏睡中死去?!?/br> “獨(dú)眼田牛既然走了,為何又死在船上?” “他雖缺了一眼,心卻比常人更堅(jiān)執(zhí)。他暗慕孫阿善已久,那晚從船上取走銀錢,應(yīng)該是去交給何奮,而后等待孫阿善來會合,卻一直不見孫阿善來,他自然又回去尋,卻發(fā)現(xiàn)孫阿善也已經(jīng)燒死。于是拔刀自盡,死在孫阿善身邊。生時未能結(jié)緣,死后相伴共眠……” 廳中越發(fā)冷寂如窖。 “好了,我所知,便是這些。該搜該尋、該拷該問,由你們發(fā)落。告辭——”張用抬手一揖,轉(zhuǎn)身便走,口中高聲吟哦:“人憑藝立身,名逐虛成妄。百年彩畫行,一朝成沙場?!?/br> 他出了門大步向西,朝素兮館走去。一路上,清風(fēng)浩蕩,飛絮如雪,心中卻積滿厭悶,他不管路人,仰天大喝幾聲,方才吐出胸中郁氣。 一路來到素兮館,門虛掩著,他用力推開,大步邁進(jìn),高聲嚷道:“解謎人來了!” 何掃雪那只黑犬猛然從墻角躥過來,不住朝他狂吠。張用瞪起眼,也學(xué)它的吠聲,怒喝回去。一人一犬,互吠不止。這時,廊下傳來一聲清叱:“廷珪!”是何掃雪,仍舊清素明潔,白梅一般。那只狗聽到喚,立即止住了聲,轉(zhuǎn)身跑到何掃雪身邊,蹲伏下來。 張用望著何掃雪,大聲道:“黑犬者,默也,吠犬不咬人,咬人犬不吠,謎底是默殺。人心之惡,隨處皆在,只是大都藏而不露,隱而不發(fā)。不露不發(fā)卻未必?zé)o傷無害。有時,隱默之惡,勝于行兇。彩畫行一連串兇死其實(shí)是三場默殺。 “第一場默殺是多年前,雜間裝何飛龍的死。何飛龍漏畫龍睛,原是自己過失。但當(dāng)時彩畫行幾大名匠都在場,史大雅、典如磋、孟青山、夏芭蕉……那是皇城秘閣,彩畫繪制完畢,必定要細(xì)細(xì)驗(yàn)工。何飛龍疲累之極,疏漏了,但其他幾人難道也都沒有發(fā)覺?當(dāng)時何飛龍一支描龍筆,絕技壓眾,雜間裝更是融匯各家,異峰突起。彩畫行一向親睦,其他人雖然嫉妒,卻不好流露。驗(yàn)工時,史大雅等人即便發(fā)覺何飛龍漏畫了龍睛,恐怕也裝作不知。他們不害何飛龍,卻以默代殺,坐視他罹禍。這場默殺當(dāng)時恐怕無人發(fā)覺,但何飛龍的幼子何奮是個精細(xì)負(fù)氣人,成年后恐怕漸漸醒悟過來,正巧今年工部修訂《百工譜》,他便以此為餌,誘使彩畫五裝彼此默殺。 “第二場默殺,是彩畫四家默許孫阿善逼死典如琢。 “第三場默殺,則是彩畫四家各自將親人送至焚船。 “何奮姐弟當(dāng)年曾受你救助,孫阿善應(yīng)該是聽聞你雪菩薩的名號,前來向你求助,你們一同謀劃了這一場回環(huán)默殺。你們并不動手,只設(shè)誘因,引動他們互殺。你不愿如他們一般默而不語,才叫我去解謎。這謎我已經(jīng)解開,照約定,得收利了……” 張用說著將長襟撩在腰前,一把扯下褲子,露出光腚,蹲在院子中間,先大大放了個響屁。 何掃雪原本一直靜靜聽著,眼中微含笑意。這時猝然變色,眉頭蹙起,雪白面龐頓時泛紅。 張用卻哼著小曲,仰臉笑瞅著她,醞釀屙意。蹲了一會兒,又用小指掏起耳孔,左旋右旋,摳出一點(diǎn)耳屎,輕輕彈到面前地上。接著便拽起褲子,站起身,哈哈大笑:“我只說屙屎,并沒說從哪個孔屙。記住,三個月不許清掃!” 說罷,他丟下何掃雪獨(dú)自羞怔,轉(zhuǎn)身出門,高聲吟出一闋《阮郎歸》: 浮云萬里問蒼茫,無根聚散常。春來秋往雁成行,風(fēng)吹大夢涼。 如蟻亂,似蜂忙,爭得滿目狂。歸來萬戶閉秋霜,人間落葉黃。 皂篇 艮岳案 第一章 通神 技進(jìn)而道不進(jìn),則不可。 ——蘇軾 清明正午,黃富貴騎著匹青鬃馬,前有仆人牽韁,后有徒弟跟隨,沿著汴河大街緩緩回城。 黃富貴原名黃岐,今年五十五歲,是將作監(jiān)修內(nèi)司大作頭,精于宮室布局、殿閣營造。他頭戴婺羅黑幞頭,身穿玄色杭絹道袍。面皮白皙,須發(fā)烏黑,儀容端雅,神色間卻透出些嚴(yán)凜之氣。 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盤算一樁心事——他準(zhǔn)備殺一個人。 他要?dú)⒌娜嗣性拼?,和他名頭相齊,同在修內(nèi)司任大作頭。如今京城宮室營造行共有三大名匠,除了他們兩人,另一個是李度。他們?nèi)吮环婚g合稱為“黃閣、云臺、李氏樓”。三人技藝難分伯仲,但各自旨趣不同。黃岐善造御殿皇閣,極盡典麗雍雅,因此得了“黃富貴”這名號;云戴則偏愛亭臺樸逸、林園清曠,人稱“云野逸”;唯有李度,年輕隨性,無甚偏好,一向依勢而設(shè),隨境而變,人稱“李自然”。 對于李度,黃岐雖覺得后生可畏,但畢竟相隔一輩,得自惜身份,不愿與之爭競。云戴年輕時與他卻曾是好友,只因一樁舊事,彼此生出嫌隙,加之志趣相反,隨著名聲漸長,竟成對立之勢。二十多年來,兩人路上相遇,能避則避,不能避則心照不宣,點(diǎn)頭而過。直到去年,一項(xiàng)御差讓他們正面相對、再無可避。 當(dāng)今官家嫌汴京周回幾十里平闊,無峰嶺峻景,而帝王非形勝不居,又聽信方士所言,若加高皇城東北地勢,則能龍嗣繁盛,因此下詔在皇城東北堆土疊石,營造高山峻嶺。蔡京于蘇州設(shè)應(yīng)奉局,遣朱緬督運(yùn)“花石綱”,從東南搜尋太湖石、靈璧石、奇花美木、珍禽佳獸,源源不絕水運(yùn)到汴京。官家委命宦官梁師成督造,歷時三年多,才堆疊出南北兩座奇峰峻嶺,初名萬壽山,又因八卦中,東北為山、為艮,后定名為艮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