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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節(jié)

    山石樹木壘植完畢,便須在山峰瀑池間營建亭臺館閣。去年年底,梁師成召集黃岐、云戴、李度三人,命他們各自謀劃布局,分別交出一紙艮岳樓臺圖稿,一起上呈官家,由官家從中選定最優(yōu)者,再動工營建。

    黃岐出身于一個小木匠之家,全憑自己多年精勤,才掙到如今的地位。這一次圖稿若是能被官家選中,則一生榮耀到頂、圓滿至極。只是,云戴和李度兩人均非俗手,必定也一樣全力爭逐,黃岐并沒有十成勝算。

    這幾個月來,黃岐一邊苦心謀劃圖稿,一邊不住盤算這個疑慮。說起來,當(dāng)今官家酷好風(fēng)雅,崇奉奢麗。這些年宮中翻新營建殿閣,比較圖稿時,半數(shù)以上都選用了黃岐的圖樣,云戴和李度遠(yuǎn)遠(yuǎn)不及。這回營造艮岳,朝廷更是不惜物力,窮極華奢,殿閣樓臺自然也該務(wù)求富麗雍雅。黃岐自忖,勝算應(yīng)該仍高過那兩人。

    不過,其中有個隱憂。黃岐去那兩峰上下遍覽過后,見它全然依照自然山水營造,即便奇險詭秀之處,也是依勢造景,幾乎看不出人工斧鑿。人在那峰嶺池谷間行走,蒼蒼茂茂、郁郁秀秀,如同移步換蹤于泰岳、嵩山、廬嶺、峨眉之中。這里若仍照皇城規(guī)格營造樓臺殿閣,難免會有些突兀不合,而且,官家雖愛精雅,卻非一味堆金砌玉,相反,他博覽文墨,書畫雙絕,于典正精雅之外,更求自然韻致。翰林畫師畫花鳥,個個都須精求是否合于時辰、節(jié)候、天氣、物理,些微差錯,官家均能一眼看出。艮岳的樓臺館閣自然也得盡力與這山水景致相合。這一門,黃岐向來沒有深研過。

    技藝一行,初學(xué)時,如同撒種種苗,隨處皆可,任何一門都易入手。等學(xué)到深處,便成了大樹,根深難移,不再是人習(xí)藝,而是藝使人。就如人說話口音,一旦養(yǎng)成,再難更改。若想另換門徑,千難萬難。何況這回圖稿,時限極短,倉促間哪里能迅即學(xué)到?

    而云戴,本就精于山水園林造景,最擅樓臺亭軒與花木水石之呼應(yīng)掩映。李度則一向心無成見、因勢賦形,見了艮岳奇峰秀谷,自然能生出許多佳構(gòu)妙思。對此,黃岐不能不憂慮。

    好在年初,一樁事牽扯了李度的心思。工部編訂《百工譜》,李度被邀去參議。聽到《百工譜》,黃富貴自然也難免心動,但李度是官戶出身,其父李誡又曾奉旨編定《營造法式》,他入《百工譜》是理所當(dāng)然。想要爭,得費(fèi)些氣力。艮岳樓臺圖稿時限又緊迫,黃富貴反復(fù)盤算后,只能棄掉那一頭,只專心攻取艮岳這一頭。誰知上個月,李度竟不知下落,四處尋不見。聽他徒弟說,艮岳樓臺畫稿才完成一小半。今天是期限最后一天,明早就得交稿。即便能找見他,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上天做成,一個勁敵便這般自行消失。

    剩下的便只有云戴了。

    梁師成差了后苑造作所一位內(nèi)侍殿頭官來催督此事,那殿頭官找不見李度,怕再有遺失,便將黃岐、云戴和李度的徒弟白崗監(jiān)押在艮岳山腳下一座宿院中,派了門值輪班看守,讓他們在那院中繪制畫稿。黃岐、云戴、白崗都已先后完成畫稿,明早便要進(jìn)呈御前。一生大計(jì),只在今晚。

    黃岐起初并沒有這殺人之心,是被云戴一步步逼出來的。

    那殿頭官將他們禁閉在那宿院中,只許他們各自帶一個徒弟伺候,另派了一對庖廚夫妻照料他們的飯食。黃岐帶了大弟子陳寬,這弟子自幼跟隨他學(xué)藝,已近二十年,一向極恭謹(jǐn)小心。可到了那艮岳宿院中,陳寬卻性情大改,雖不敢違逆頂撞,眼中卻時時露出怨憤之氣。有一回,黃岐無意中撞見陳寬和云戴的徒弟在中廳門邊低聲說話,一見到他,兩人忙各自躲開。黃岐這才明白,自然是云戴派了徒弟來挑撥陳寬,離間他們師徒,擾亂他的心緒。云戴一向自詡淡泊,黃岐卻從來不信人真能超然物外,到這要緊關(guān)節(jié),真性便會逼現(xiàn)。

    云戴手段不止于此。黃岐有一樁舊恥,其他人并不知道,只有云戴一人知曉。那還是四十年前,黃岐才十六歲,剛拜師不久,跟著師傅去給前朝名臣沈括修造府第,云戴和他師傅也應(yīng)募了那差事。到飯時,那府里端出幾籠熱饅頭。黃岐正餓,分到饅頭后,忙大咬了一口,里頭竟是肥鮮的羊rou餡。他父親只是個小木匠,家里兒女又多,一年難得吃到一回羊rou。黃岐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羊rou!”他隨了父母的密州口音,rou字讀出來是“幼”音。大家聽到“羊幼”,全都大笑起來,從此都叫他“黃幼幼”,其中云戴笑得最古怪。過了幾年,大家各自分散,才漸漸沒人這么叫他了。可是到了艮岳宿院,幾天后,那廚婦不時便要蒸一回羊rou饅頭,端來時,又偏生連連念叨“羊幼餡”。黃岐聽一聲,心里便如被揭開一層皮一般。起初他還以為只是巧合,后來發(fā)覺那廚婦說“羊幼”時,不時瞅著他,眼里露著打探暗笑之意。他再不懷疑,一定是云戴暗中唆使那婦人來羞辱自己。

    即便如此,黃岐也絕未生出殺心,直到驚聞了一件事。

    有一天,那廚婦又來送飯菜,弟子陳寬去后院凈手,黃岐正在案前描畫艮岳北面萬歲山東峰萬株梅樹間一座山根堂館,名叫萼綠華堂。那廚婦湊過來喚他用飯,一眼瞅見案上的圖稿,不由得驚奇道:“這幢樓和云作頭畫的一模一樣呢?!秉S岐聽了大驚,忙問是哪座樓,那廚婦指向南面壽山山腳那座樓。

    壽山兩峰并峙,青嶂如屏,峰頂之上開鑿深池,設(shè)有閘門,山坡壘疊靈璧紫石。開閘之時,水瀑噴涌,飛瀉而下,匯入山腳一片大池,名叫雁池。池北矗立一座高樓,官家已經(jīng)定名絳霄樓,是自南進(jìn)入艮岳,迎面所見第一要緊之處,自然得構(gòu)型雄秀、氣象宏麗。這正是黃岐最擅長之處,他卻絲毫不敢輕忽,花費(fèi)了半個多月,才精構(gòu)細(xì)設(shè)而成。樓體形制略似宮中睿謨殿,但瓴脊矯勁,飛檐秀逸,殿基一半懸架于雁池之上。樓身彩畫,以金、紅二色為主,后映飛瀑,前照碧水,宏壯之外,更增凌虛飛升之態(tài),正合“絳霄”之意。他反復(fù)觀摩,覺著這恐怕是自己生平第一佳構(gòu),當(dāng)今世上,應(yīng)無第二人。然而那廚婦所指,正是這座絳霄樓。

    他不肯信,忙問:“你莫不是看差了?”

    “哪會看差?云作頭那張圖上第一眼見的也是這座樓,也是五層,這般半架在水上,金金紅紅的耀人眼。這頂上屋脊也是這么飛飛翹翹的。窗扇也都門一般寬大,雕的也是祥云紋樣?!?/br>
    黃岐再不疑心,其他還好,這窗扇他是大膽破了成例,特意加寬,以便推窗便能見雁池闊景。至于窗格雕花,他用云紋,是為了寄寓“絳霄瑞云”之意。他頓時驚住,云戴竟然偷竊自己心血,這里再無別人,自然是徒弟陳寬竊傳給他。這時陳寬恰好進(jìn)來,他裝作無事,過去吃飯。那廚婦也再沒多言,悄悄出去了。

    第二天,快到飯時,他有意支走陳寬,讓他去洗筆。等那廚婦來送飯菜,他讓她看圖上另一座樓。那是南北兩山之間,幾十頃平闊青蕪,中間一條御道,兩側(cè)數(shù)百塊巨石林立,其間一塊巨石更是高六仞、闊百圍,名喚神運(yùn)峰。那座樓背倚青山,正對神運(yùn)峰。黃岐同樣花費(fèi)許多心思,依照那地形景致,獨(dú)構(gòu)出雁翅狀樓形——主樓偉岸,雄立于前,兩側(cè)輔樓沿山形向兩側(cè)迂曲伸延。若從山頂俯瞰,便如一只鴻雁棲息于草海石灘之中。黃岐造樓,向來端平方正,從未有過這般巧思。相比絳霄樓,這幢樓更是意外之喜。

    誰知那廚婦一見之下,又驚嘆起來:“這片樓也和云作頭畫的一樣呢,我還多嘴問云作頭,這樓是不是叫大雁樓,云作頭笑說,這樓名得由官家欽定?!?/br>
    黃岐雖然有所預(yù)料,但真的聽到,心頭仍重重一撞,又悲又怒,說不出話來。傾心教導(dǎo)了二十來年的徒弟竟背叛自己,而那個自稱無心名利、只愛園亭的野逸之人,行徑更是如此卑下。他本欲立即沖到云戴那邊,當(dāng)面痛斥這盜賊,但隨即想到,云戴自然會矢口抵賴,甚而反咬是他剽竊,他卻拿不出證據(jù)來。徒弟陳寬既已做出這等事,自然也絕不會承認(rèn)。

    一連幾天,他都悲憤莫名,卻毫無主意。他自幼就不善言語,只愛做木工,一做起這些活計(jì),便全忘了時日饑渴。五六歲時,他已能獨(dú)力做出木凳。十一二歲,便跟著父親出去做工,造房屋木件,起先只是欄桿、叉子、籬墻等小木作,到十五六歲,他的手藝早已超過父親,連同門扇、窗格、外檐、天花、樓梯、龕櫥等四十多種小木作手藝,他已經(jīng)全套精熟。

    十六歲那年,朝廷從內(nèi)庫撥錢,翻修景靈宮,黃岐和父親也去應(yīng)募。景靈宮是供奉皇靈、修國忌、行香禮之所,工程由將作監(jiān)修內(nèi)司大作頭管領(lǐng)。黃岐領(lǐng)到的活兒是雕造窗扇。一座殿幾十個窗扇原本只需一個樣式,黃岐卻覺著這景靈宮并非尋常之所,該顯出皇家尊貴,便每一扇窗都選了一樣瑞祥花式。這自然極費(fèi)工時,卻不會多得工錢。他寧愿白花一倍工,熬夜雕鑿,每一個卷瓣都務(wù)求精細(xì)圓勁,一絲都不愿茍且。那大作頭來驗(yàn)工時,看到那些窗扇,驚了一跳。再看他的年紀(jì)模樣,有些不信。詢問了一番后,才信了,隨即問他愿不愿意拜師做學(xué)徒。他喜得說不出話,只會連連點(diǎn)頭。那大作頭卻又說:“有句話我先得問明白。你學(xué)藝若只為謀衣食,便不必跟我。以你眼下這雙手,已能穩(wěn)穩(wěn)端牢一碗好飯,跟我學(xué)藝,便得忘掉這些。每一門手藝,里頭都住著個神靈,如日如天。我們學(xué)藝,不是為己,是為敬事這神靈。世間一切之樂,都難及被這神光照拂之樂。只是,唯有極盡心血、除盡雜念,方能得見這神光。所謂盡心始通神,忘己方成藝。你肯不肯舍了自己,全心為藝?”

    自小做木工活計(jì),他從來不覺得苦,反倒覺著里頭似乎有甘蜜一般,做得順手順心時,那甘蜜便似由手指流注到心里,說不出的甜暢。這時一聽,才恍然大悟,那甘蜜正是神光。他忙重重點(diǎn)頭,大聲說:“我肯!”

    于是,那大作頭便收了他,讓他盡棄以前所學(xué),從頭學(xué)藝。先由小木作起,精熟之后,才轉(zhuǎn)向柱額、鋪?zhàn)?、檐頂?shù)却竽咀?。這一學(xué)便是十來年。等他能獨(dú)自營造屋宅后,師傅又教他宮室庭園這些大計(jì)度、大營造。

    活了這五十年,他眼里心里全都是這木作,是真盡了心、忘了己。漸漸深入這門手藝后,也真切覺到里頭確有一股神靈之氣,與他心手感應(yīng)。時常讓他覺著,不是自己在做活計(jì),而是木神借他之手,雕鑿營建出一件件精絕之器、宏壯之樓。

    娶妻生子后,他原想將手藝傳給兒子,但這時家境已經(jīng)豐足,幾個兒子都嫌木工活計(jì)太苦賤,沒一個肯學(xué)。他只得著意選了幾個弟子,其中尤其看重陳寬。這弟子肯下死力,心思比他更靈透,時常能有些異思妙想,將來成就一定會勝過自己,于是他將陳寬當(dāng)作自己兒子一般悉心教導(dǎo)。哪曉得,行至一生最緊要關(guān)頭,竟遭徒弟背叛、對手偷竊。

    這艮岳圖稿中,他最善造的是樓殿,心血卻被云戴偷去,剩余的多是山亭水閣,又是云戴所長。這一戰(zhàn),自己必輸無疑,而且,輸?shù)牟粌H是艮岳這一紙圖稿,自己這一生似乎都被人卷竊一空。

    他也想過以偷報偷,設(shè)法去竊取云戴圖稿。然而,一動此念,胸中一股傲氣隨即騰起。自己一生全憑手藝存身立命,偷竊別人技藝,即便贏了,哪里會有片時安心?

    思來想去,恨意越聚越深,一個念頭被逼生出來——?dú)⒌粼拼鳌?/br>
    這念頭一旦生出,便再消不去。起先,他還十分怕懼,不敢深想。直到三天前,他去前庭,正巧碰見云戴。兩人仍沒有說話,云戴卻瞅著他微微一笑,那笑里滿是嘲諷得意。他一眼瞥見,怒火頓時騰起,心中再不顧慮。

    剩下的便是如何殺。

    他一生醉心木藝,勤懇做活兒,與人爭執(zhí)都極少,哪里會殺人?更不愿為殺這等卑劣之徒,賠送了自家性命。他想了幾天幾夜,只想到一個辦法——下毒。

    那艮岳宿院后廚常備有酒,且是宮中法庫御酒。每天夜飯,廚婦送飯時,總要給他和云戴各燙一瓶酒,只要偷偷潛入那后廚,將藥下到酒里,這事便能做成。只是,他從未進(jìn)過那后廚,如何才能不被發(fā)覺?

    一連三天,他夜夜苦思難寐,卻始終沒想出個妥善之策。今早起床,神思困乏,去拿壓在枕底的符袋,一不留神,袋子掉落到床縫里。那是領(lǐng)到艮岳這樁御差后,他去魯班祠求來的吉符。他扒在床縫邊摸了半晌也沒有摸到,心想,佩了這符袋,不但沒得吉利,反倒遭遇這被竊之厄,便不愿再理會。可剛爬起身,猛然想到了一個主意:要取出這符袋,得搬開這床才成。這是張?zhí)茨敬蟠?,極沉,至少得兩個人才搬得動,可以喚陳寬去叫那庖廚夫妻來幫忙,趁他們搬的時候,趕去后廚,將藥傾在酒壇中。

    下藥的法子有了,藥該去哪里買?他想到街頭野郎中常賣鼠藥,艮岳圖稿已經(jīng)完成,交給了那內(nèi)侍殿頭官拿去裝裱,裱好后,今晚拿回來再讓他們驗(yàn)核一道。加之這兩天過節(jié),那殿頭官不再拘限他們,他便借故出城掃墓,叫陳寬回家牽了馬,先出東郊掃過墓?;貋硗局?,一路都在暗暗留意賣藥的。

    行到虹橋一帶,都沒尋見,卻遇到張用拿了把團(tuán)扇,遮著半張臉逗耍他。他一向厭煩張用瘋瘋癲癲、沒張沒致,便怒斥了一聲,驅(qū)馬便走。走過軍巡鋪,一眼瞅見護(hù)龍河邊走來一個人,背著個藥箱,手里挑著個布招子。他隱約記得以前曾見過,這人似乎叫彭針兒。

    出門前,他已想好主意,忙勒住馬,謊說自己錢袋不見了,讓陳寬和馬仆都回原路去尋。那兩人不敢多問,一起往回尋去。他等彭針兒走近,下馬問他可有鼠藥,彭針兒連聲說有。他摸出三文錢,買了一小包,怕不夠,又買了一包,仍擔(dān)心酒壇大,藥量不夠,索性買了五包。

    彭針兒有些納悶,他裝作未見,付過錢,捏著那五包藥,上馬便走。走到東水門邊,才停住馬,掏出手帕將藥包好,連錢袋一起貼胸藏進(jìn)懷里。而后,下馬牽到路邊,等候陳寬和馬仆,心卻咚咚暗跳,手微微抖個不住。

    第二章 大匠

    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

    ——蘇軾

    陳寬也在尋賣藥的,他也準(zhǔn)備殺一個人——他師傅黃岐。

    師傅說丟了錢袋,他卻有些疑心,自己一路都跟在馬后,并沒見到掉落什么。人都說伴君如伴虎,他卻覺得伴師才真如伴虎。師傅說去尋錢袋,他只能去尋,從師二十多年來,事事都是如此。

    他和那馬仆剛回到虹橋口,橋上河里便亂了起來。循聲一瞧,河里一只客船煙霧蒸騰,撞向前頭一只游船,隨即消失不見,煙霧中竟飄出一個白衣神仙,身后還立著兩個仙童,飛撒紅花,順流而下。他還好,雖然驚詫,只是張大眼睛驚望,身邊那馬仆卻發(fā)出一串怪聲,見岸邊有人跪下,他也要奔過去下跪。陳寬忙一把拽住那馬仆,喝他趕緊尋錢袋??蛇@岸邊人眾紛雜,即便錢袋真的丟了,也早已沒處尋去。他念著心事,便吩咐那馬仆一路尋回郊外墓地,自己在這虹橋一帶尋。那馬仆一向怕他,又見那神仙已經(jīng)漂往下游,忙答應(yīng)了一聲,追著望東跑去。陳寬則走進(jìn)溫家茶食店,在靠門邊的凳子上坐下來,眼瞅著外頭亂擠亂嚷,盤算自家心事。

    陳寬今年已經(jīng)三十五歲,他是十三歲拜的師。那之前,他父母遭瘟疫雙雙病亡,他獨(dú)個兒流落到京城,跟著一班木匠四處尋活兒討食。他雖生得瘦小,手卻巧,那些木匠鋸好了斗拱,讓他鑿榫頭。這活計(jì)不需多少氣力,卻要精細(xì)。他照著圖樣,打好墨線,鋸、鑿、削、磨,無不嚴(yán)絲合縫,人都喚他“小榫頭”。那年太學(xué)重修辟雍明堂,由黃岐監(jiān)造。那時黃岐雖還未掙到“黃富貴”的名頭,卻已是京中造樓名匠。這類活計(jì)遠(yuǎn)輪不到陳寬,他卻早聞黃岐之名。聽說后,便借錢買了一壇上等羊羔酒,尋見應(yīng)募了這工程的一位作頭,苦苦乞求,并拿出背去的鑿鋸木塊,當(dāng)著那作頭的面,制了一個榫頭。那作頭看過他的活計(jì)后,總算答應(yīng)了。

    到了太學(xué),黃岐將他們一干木匠召集到一處,一樣一樣吩咐差事。那時黃岐還不滿三十歲,身穿一領(lǐng)淡青綢衫,俊眼修眉,儀容清肅,站在一眾木匠當(dāng)中,如同一竿翠竹立在亂草叢里。陳寬瞧著那威嚴(yán)氣度,簡直如同見到廟里的神君一般。

    他領(lǐng)的差事仍是鑿制榫頭。他只跟著那些低等木匠修造民宅,樣樣都簡陋。及至見到黃岐分給他的圖樣,驚得合不住嘴。那圖上的榫頭,五穿六插、七拼八疊,哪里是榫頭?竟像是七寶玲瓏的銅鎖玉雕。僅撐梁柱的斗拱名目,便聽都沒聽過:令栱、華栱、瓜子?xùn)?、慢栱、齊心枓、交互枓、散枓、平盤枓……好在他身邊是個老木匠,手藝慣熟。他便偷偷瞄著,依樣去做。兩三天下來,便發(fā)覺這些榫頭變化雖多,理卻仍是一個理。只需照準(zhǔn)圖樣,把嚴(yán)尺寸方位,便不會差。于是他放手制作起來,手腳比那老木匠快,活計(jì)卻不比他差。半個月的工,他十天便已做好。

    這榫頭原是由黃岐手底下一個作頭監(jiān)工查驗(yàn),陳寬卻存了個心,單候著黃岐。瞄緊黃岐走過時,他壯著膽上前,請黃岐來驗(yàn)看。黃岐聽他說已經(jīng)完工,眼中先露出疑厭之色,盯了他片刻,才走了過去。瞧過第一根散枓的榫頭,不由得回頭望了陳寬一眼,接著湊近細(xì)看其他。一一驗(yàn)過后,便沉聲詢問他的出身來歷。陳寬忙照實(shí)說了,跟著便撲通跪下,拼了膽問:“黃大作頭,求您收我為徒!只要您教我手藝,我情愿一生一世服侍您!”

    黃岐先一愣,繼而沉聲道:“我不需你服侍。我只問你,你為何學(xué)藝?”

    他心里想的自然是能吃口好飯,但知道絕不能這么答,略一猶豫,才想到個妥當(dāng)回答:“我想成個師傅一般的大匠?!?/br>
    “你可吃得了苦?”

    “便是苦斷了手、苦爛了腳、苦殘了心,我也不怕!”

    “你若跟了我,先戒掉這滑嘴滑舌?!?/br>
    “是!師傅!”他忙重重連叩了幾個頭。地上有些碎石,磕得額頭出血,他卻絲毫覺不到痛,反倒覺著唯有出些血,才表得忠心與大歡喜。

    黃岐卻微皺了皺眉,轉(zhuǎn)身走了。他不敢出聲,望著師傅英挺背影,在原地連連跺腳歡跳。

    那天傍晚,黃岐使了個仆人喚他去自己宅里。他喜得心頭發(fā)顫,忙跟著去了。那是西郊一所新造的宅院,雖不多大,外頭瞧著只是尋常民居,走進(jìn)院里,卻見房舍修造得異常精整,連一根根椽頭面都打磨得極平滑。

    他小心走進(jìn)堂屋,見黃岐端坐在中間一把黑漆交椅上,恍如神君呂洞賓一般。他忙要跪下磕頭,黃岐卻一擺手,隨即站起身,指向身后墻中間供桌上一個神龕,里頭供著匠神魯班神像,左手執(zhí)墨斗,右手握鑿鋸。

    “你先來拜過祖師。我們這一門手藝由祖師所創(chuàng),他乃萬世匠神。我只引你入門,得不得道,全在于你。你要發(fā)愿立誓,就在祖師面前立。你可欺我、欺己、欺人,卻欺不得神靈?!?/br>
    他聽了,心里一凜,忙小心走過去,肅然跪下,連磕了三個頭。他四處流蕩慣了的,向來會看顏辨色、信口附會。這時卻說不出一個字,只在心里默默禱告:“祖師爺保佑我,學(xué)到師傅的全套手藝,做一個師傅一般的大匠?!倍\罷,覺到師傅在背后盯著自己,心里升起畏意,又雙手合十默誓了一句,“只要師傅肯盡心教我,我陳寬這輩子一定忠心服侍師傅到死。”

    “好了,起來吧。阿辰帶你去看宿處?!睅煾嫡Z氣微有些和緩。

    他忙爬起來跟著那仆人阿辰走到旁邊一間耳房,推門進(jìn)去一看,屋子雖不寬闊,卻極清整。床鋪、桌椅、箱柜全都新嶄嶄的。床上齊整疊放著一套衣褲鞋襪,也都是新絹縫制。阿辰讓他換上那套衣裳,隨后帶門出去了。

    他站在那里,頓時呆住。他只是個小木匠之子,自小眼里所見,只有窮困。父母亡故后,更是嘗盡了諸般孤苦滋味,哪里住過這么整潔的房舍?他忙脫掉舊衣,換上那套新衣鞋,伸手摸一摸,新絹細(xì)柔綿軟,直舒服到心底。這新衣一上身,陡然覺著自己頓時脫胎換骨,只是手腳都有些發(fā)僵,連路都不太會走了。

    他在屋里來回擺弄慢踱了幾圈,才稍稍順當(dāng)了一些。想著師傅,不敢耽擱,忙開門出去,回到前面堂屋。師傅站在門外,立在檐下,沉著臉望著他。他忽而覺得,像是見到父親一般,心里暖涌,雙眼一熱,幾乎涌出淚來。師傅卻沉聲說:“你去鋸那塊木料,墨線我已畫好?!?/br>
    院子角上擺著根做木工活兒的長寬凳,凳上放了一塊長木板、一把小鋸子。他不敢顧忌剛換的新衣,忙快步過去,放正那木板,將邊上打的墨線與凳沿擺齊,而后抬起右腳踩牢木板,握緊鋸子小心鋸起來。他鋸功一向不差,這時手雖有些發(fā)緊,卻也依然鋸得平直。鋸?fù)旰?,他小心放好鋸子,回頭望向師傅。師傅臉色卻越發(fā)冷沉,一言不發(fā),大步走了過來,他忙讓到一邊。師傅看了一眼鋸面,隨后將木板往凳子外面稍挪了兩分,抓起鋸子,抬腳踏穩(wěn),將鋸刃貼著那木板邊沿不到一厘處,沙沙沙鋸了起來。鋸聲輕穩(wěn),細(xì)浪淘沙一般,極有節(jié)律,十分悅耳。片時,師傅已經(jīng)鋸下薄薄一片,隨后放下鋸子,沉聲說:“照我這樣,鋸出一片,再吃飯。墻邊那些木板都是給你備的?!闭f罷便轉(zhuǎn)身進(jìn)屋去了。

    他忙從地下拾起那木片,薄得只比粗紙略厚些。再看師傅鋸的那一面,更是驚呆。即便是積年好鋸匠,鋸出來的木面,總難免有些斜痕,他自己鋸的那一面便布滿鋸痕。師傅鋸的卻光光潔潔,刀削一般,看不到一條鋸痕。鋸穿那一瞬,鋸刃更是難免打斜。師傅尾縫卻結(jié)得異常平滑。他驚罕之極,人的手藝竟能練到這等地步!再一想,這鋸功只是師傅手藝中極尋常的一項(xiàng),他一身不知練就了多少絕技?這之前,陳寬只是仰慕黃岐名頭,這時才真正滿心敬服崇嘆,心里也頓時涌起一陣熱血,似乎瞧見自己若干年后也能練成如此神技。

    他忙抓起鋸子鋸起來,可要鋸那么薄,談何容易?只要手底氣力略一岔,鋸條便立即打斜,中途便鋸斷了。他偷眼一瞧,師傅坐在那張交椅上,一動不動盯著自己,嚇得忙又埋頭鋸起來。鋸了百十回,一根木板已去了大半,才算勉強(qiáng)一鋸到底,鋸下來的木片卻厚薄不均、歪歪斜斜,根本看不得。這時天色漸暗,屋里飄出飯菜香氣。他扭頭一看,師傅已不在堂屋,后邊傳來婦人輕語、孩童笑嚷、碗匙碰響聲,他們在吃飯了。

    陳寬勞累一天,早已餓了,卻只能白吞一口唾沫,又埋頭鋸起來。等天色昏黑,里頭已經(jīng)吃罷了飯,那個仆人阿辰挑了個小燈籠出來,掛到他身邊的墻上。看到那燈籠,他知道師傅不是白說的,自己頭一天學(xué)藝,更不能懈怠。好在他自小便比其他孩童能堅(jiān)執(zhí),便忍著餓,在那燈下繼續(xù)苦練。一直練到深夜,雖能鋸出薄片了,卻仍難像師傅那般勻平。屋里的燈光全都熄滅,師傅一家睡了。他也已累得手臂酸麻、餓得虛火直冒,但想著師傅恐怕一直在聽鋸聲,只能咬牙繼續(xù)。到后半夜,燈籠里的蠟燭燃盡,他卻仍鋸不平滑,加之氣力耗盡,更沒了準(zhǔn)頭。他只剩一絲執(zhí)念:“若熬不過這一夜辛苦,這輩子也休想熬出這窮苦命?!?/br>
    月光尚明,大致還辨得清。他便反復(fù)念著這一句,繼續(xù)鋸,繼續(xù)鋸……鋸到后頭,已不是他在鋸,而是鋸子在拖扯著他,不住拉動,陰間那些受無盡刑罰的鬼魂恐怕便是如此。天色微亮?xí)r,他總算鋸出薄薄一片,用手摸,雖仍有些微細(xì)鋸痕,瞧上去卻還算平滑勻齊。他再撐不住,腿一軟,癱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等他醒來,發(fā)覺自己躺在宿房那張床上,師傅立在床邊望著他,手里捏著他最后鋸的那片薄木。他忙要起身,卻渾身虛乏,手臂酸痛,根本撐不起來。

    師傅神色肅然,沉聲說:“從今天起,我是你師傅,你是我徒弟。你這鋸功仍差得遠(yuǎn),等歇好了,起來繼續(xù)練。未練好前,每餐只有一個饅頭、一碗粥。等練好了,再加飯菜?!闭f罷,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他呆呆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里卻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這一關(guān)都如此艱難,后面不知還要吃多少苦,自己熬得過去?但又一想,若不熬,哪一天出得了頭,如師傅這般,錦緞隨意穿,酒rou盡興吃,處處受人仰重,在人前頭活人?

    猶豫再三,他還是咬牙強(qiáng)掙起來。這時仆人阿辰給他端了飯食進(jìn)來,果然只有一個饅頭、一碗清寡寡的粟米粥。他卻如見珍庖,三五下,便吞掉饅頭、喝光那粥,碗里最后一兩滴都用舌頭舔盡。雖遠(yuǎn)沒有飽意,卻已經(jīng)有了氣力。他忙跑到前面,不見師傅身影,也不敢問,抓起鋸子又練了起來。

    直練了半個月,他終于能鋸出跟師傅一樣平滑的薄片。師傅瞧了,只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明天開始練中鋸?!?/br>
    那晚,他的飯食多了一碗青菜。他已經(jīng)許久沒沾過青菜,第一口吃下,喜得如見親娘一般。

    果然如他所料,練完中鋸,練大鋸,練完大鋸,又是削功、刨功、鑿功……這些器具練完,他已經(jīng)十六歲,才開始頓頓能見些rou。其間艱難苦累,早已數(shù)不清。然而,師傅卻說,這才算剛剛站到了門邊。接下來便是小木作諸般技藝,制門、窗、籬、梯、闌檻、藻井、井亭、壁帳……練完小木作,師傅說勉強(qiáng)能跨進(jìn)門檻了,開始教他大木作,造抖、栱、飛昂、爵頭、梁、柱、棟、椽、檐……這又是五年。

    他以為自己總算掙出了身,師傅卻說:“你若只希圖做個匠人,這勉強(qiáng)能立住腳,但我不是教你做匠人,是教你起造樓殿。只懂木工,哪里能造起一幢樓?”于是,他又開始學(xué)雕作、石作、瓦作、泥作、竹作、磚作……直到二十八歲,諸作遍習(xí)之后,師傅才從取正、定平、立基開始,教他屋宅營造。而師傅在這個歲數(shù)時,卻已能獨(dú)自擔(dān)當(dāng),監(jiān)造宮殿,相形比照,他心里無比悶苦。

    這十五年來,師傅從未對他露出過一絲笑,更沒贊許過一個字。始終板著面孔,嫌他做得不夠,時時處處,他都得盡力小心小意。雖說從未擔(dān)憂過衣食,卻也從沒稍稍安心過片刻,睡夢中都覺著師傅隨時要責(zé)罵。平日里,除了師傅教的活計(jì),師傅家中無論大小事,他都得盡力搶著去做,有時覺著連個家奴都不如。

    即便如此,他心里始終牢牢存著感念:師傅這是愿我成大材,這恩德一絲一毫不能忘。

    唯有三樁事,梗在他心里,怨意越積越深。

    頭一樁是錢。學(xué)藝頭幾年,師傅管飯管衣,他感戴之極。可練到小木作,皆是在樓殿園宅工地上做活兒,照理便該有工錢,師傅卻一文都不給他。等大木作練成,工錢早該翻幾倍,他仍然一文錢都摸不著。師傅后來又收了幾個徒弟,那幾個人起頭幾年也沒有工錢,到小木作時,他無意中聽到,他們每月竟都能得兩三貫錢。他頓時驚呆,不知道師傅為何單單對自己這么刻薄,心里雖然震怪,他卻不敢問師傅,只能忍。直忍到如今,早已練出第一等手藝,卻仍連花子都不如。

    第二樁是婚姻。他拜師時才十三歲,年紀(jì)尚幼。過了幾年,漸知人事,心頭開始癢熱起來。外頭見到女孩兒,總?cè)滩蛔⊥低党?、暗暗念,卻只能干饞白渴,一心盼著手藝練成,便好論這男女之事。等到大木作練成,已經(jīng)年過二十,足以成家立業(yè)了,師傅卻絲毫不言此事。那時師傅于他,已真如父親一般,這婚姻大事,師傅不開口,他哪里敢提敢問?只能繼續(xù)等。其他幾個徒弟起先都住在師傅家中,大木作練成后,有家的回家,沒家的師傅也讓搬出去賃房自住,有活兒時才來做工。“黃富貴”的徒弟,在京城到處都說得起話,一般門戶的女兒都愿嫁,那幾個先后都娶了妻。唯獨(dú)他,到如今,都已三十五歲了,卻仍是個孤樁單桿兒。

    第三樁則是名位。起初,莫說他自己,便是旁人,哪個不說,他這個窮門孤兒,能被黃岐收為徒弟,是積祖修來的福報??珊髞?,他卻漸漸疑惑起來:自己拜師原是為能學(xué)成本事、掙出個頭??芍T般手藝都學(xué)成后,他卻仍得埋頭跟在師傅身后,一步都不許遠(yuǎn)離,連抬眼直視、大聲說話都不敢。其實(shí),師傅的全套本事他都已經(jīng)學(xué)到,而且?guī)煾抵恢獓?yán)守成法,不善變通。他卻心思活泛許多,有時成法不足,他能因地因勢想出些新主意,既不失堂正宏麗舊范,又能出些新鮮意趣。有了他相助,師傅才聲名更盛,穩(wěn)穩(wěn)坐牢“黃富貴”的名頭。這些,外人卻一概不知,聲譽(yù)盡歸師傅。以他如今的本事,全天下走到哪里,都是一等大匠,在師傅跟前,卻狗一般。許多回,他都想偷偷逃走,可一見到師傅那威嚴(yán)目光,他連挪開半步的氣力都沒有。他盼出頭,盼了整整二十二年,這頭卻被師傅死死摁在腔子里,越盼越喪氣,越等越灰心。

    今年,師傅又領(lǐng)了艮岳御差,這是天底下頭一等差事,京城三大營造師,李度不知去向,云戴又只善園林野逸之風(fēng),于皇家富貴一向力有不逮,師傅勝算極高。師傅若贏了,便能穩(wěn)占天下頭一位匠席。一旦到那地步,師傅只會越發(fā)威嚴(yán),又正當(dāng)盛年,自己這輩子恐怕都走不出他的地界,永難出頭。

    上個月,還未到艮岳宿院時,師娘見師傅為構(gòu)畫圖稿,連熬幾夜,便在一旁勸說:“你也愛惜些身子,這圖稿只是個引兒,一旦官家選中了,后面工程才要耗氣力呢。你若累病了,誰來監(jiān)造?”

    他在一旁聽到,一個念頭忽而暗生:師傅若不在了,他的構(gòu)畫意圖只有我最清楚,這艮岳工程,自然沒人能跟我爭。若能監(jiān)造艮岳樓館,還愁出不得頭?

    隨即,這些年的冤屈憤懣頓時翻涌出來,殺意隨之生出。不過,畢竟是相從二十多年的恩師,他哪里敢深想這等事?直到他們師徒被那殿頭官拘禁在艮岳宿院后,每日眼見著云戴師徒之間親親善善、有說有笑,他無比震驚,師徒之間竟能如此和氣?而他師傅,卻比以往更加嚴(yán)厲,動輒高聲斥罵,甚而扔筆摔盞。最后幾天,只要見到他,師傅眼中便騰起怒火,要吃了他一般。

    他再忍不得了。

    這兩天,他暗暗想出了個投毒之策。這法子最好下手,而且,云戴和師傅多年不和,眾人皆知,如今正面對敵,偏生又同住一院。師傅若死,先懷疑的自然是云戴師徒……到明天,圖稿便要上呈天子,今天是在那宿院最后一晚……他正在思忖,一眼瞧見賣藥的彭針兒舉著招子、背著藥箱走了過來。他忙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里頭有幾十文錢,是常日里替師娘跑腿買醬醋絨線脂粉,盡力講價,偷偷攢下來的。他拿著那些錢,快步迎向彭針兒……第三章 莫爭

    不寓心于物者,直所謂至人也。

    ——?dú)W陽修

    虹橋大亂時,云戴正巧行至橋上。雖然四周擾攘,他卻不愿理會。他心里墜著一件大事——?dú)ⅫS岐。

    云戴比黃岐小兩歲,今年五十三歲,中等身材,面相溫樸。與黃岐物物皆求精貴相反,他向來事事隨意,只戴了頂半舊黑紗帽,穿了件青絹舊袍。他見徒弟周耐擠到橋欄邊去瞧熱鬧,有些不耐煩,正要去喚,一扭頭卻瞧見黃岐騎馬從橋南頭經(jīng)過,后面跟著徒弟陳寬。他驚了一下,做賊被撞見一般,忙扭轉(zhuǎn)了身子,心里暗暗慚愧,事情還沒做,方寸已先亂,竟心虛到這地步。再想起家訓(xùn),更是五內(nèi)翻騰,額頭滲汗。

    云戴這營造手藝來自祖?zhèn)?,他家世代以修屋蓋舍、建樓造亭為業(yè),早在唐末五代,已是汴梁名匠。宋興以來,更是代代皆有子孫出任將作監(jiān)修內(nèi)司大作頭。京城營造行行首之位也都是由他家承襲。他家雖說藝統(tǒng)深厚,祖訓(xùn)卻只有兩個字:“莫爭”。

    云戴自幼就聽父祖教誨,這營造一行,時時要記著“莫爭”二字。莫與物爭,莫與人爭,莫與天地爭。不論起高樓,或是建小亭,第一得先依自然之理。地勢、地形、方位、土質(zhì)、水況、草木皆有分定,只能因地取正,萬莫爭拗。眼前爭得一分巧,日后不知賠還到幾分,此乃天地好還之理。第二得依間架之理。樓宇屋宅,安固為先?;顪\、臺之寬窄、墻之厚薄、棟之高低、梁之粗細(xì)……皆有定數(shù),此乃先祖千百年精測細(xì)算而成,只能嚴(yán)守其則,萬莫爭違。爭在毫厘間,禍藏尺丈外。第三得依物力之理。營造一行,最耗財力,且無底止。我們身為匠人,雖說只是受人之雇、替人興造,管不得雇主耗費(fèi)幾多錢財,更無法勸止官府濫耗民財。但世間百工,行行皆有其德,業(yè)業(yè)皆是修行。不管雇主如何,我們胸中始終得有惜物之念。營造之時,貴在適得其用,萬莫爭奢。須知,一磚一瓦、一梁一椽,既是天賜之材,更是世人心血。惜一分財用,便是積一分功德。第四則是人情之理。身為匠人,盡本分便是盡天職,心中得常懷一個“敬”字。敬天地賜我稟賦,助我自食其力;敬先祖?zhèn)飨逻@手藝,讓我謀生有路;敬雇主給予活計(jì),使我家小得靠;敬同行盡心盡力,令這行當(dāng)日日昌盛。因而,萬莫起爭妒之心,更莫存自傲之念。任一門手藝,都博深似海,沒人能窮得盡、到得頂。這天下的錢財,也各有分定。莫妒他人含金匙,莫羨他人得盛名。捧牢自家粗瓷碗,方為人生安穩(wěn)時。

    云家家法極嚴(yán),云戴自幼就受這訓(xùn)導(dǎo)。五歲起便開始練鋸功,七歲開始背誦營造口訣,這口訣中大半都是尺寸斗方數(shù)目,從取正、定平、立基到柱礎(chǔ)、殿階、踏道,再到木、竹、泥、瓦、石、灰等作功、功限、料例、數(shù)量,加起來,有數(shù)千條目。到十二歲時,這些數(shù)目字全都刻在了他心里,終身不忘。起樓造園前,只需丈量過宅地,他一口便能說出所需木材、土石、磚瓦等料量,差誤不出尺斗。當(dāng)年李度的父親奉敕編修《營造法式》時,其中許多細(xì)目,都是從云家得來。

    除去學(xué)營造,云家也延請儒師教導(dǎo)子弟識字讀書。云戴卻性喜樸淡,獨(dú)愛老莊。不愿奢麗,務(wù)求清素。尤其所造園林,從不刻意雕琢,只取草木竹石天然之態(tài),借流水清池掩映之趣,略裝點(diǎn)以一二亭臺軒榭,于野樸之境,生閑逸之致,因此,極得雅士文人贊賞,得了“云野逸”的名號。

    云戴與黃岐相識于神宗皇帝元豐二年,當(dāng)時兩人都還年少。之前,名臣沈括受王安石變法牽連,因上書言免役法被貶宣州。那年七月,神宗皇帝重新啟用沈括,召他回京復(fù)職龍圖閣待制。沈括那次上書,是請求減免下戶役錢,并建言將舊差役法和新雇役法相合并用,有錢者出役錢,無錢者仍出力役,兩得其便。京城工匠都極感戴,替他抱屈。沈括要修宅第,雇請了云戴的父親,云戴的父親自然十分樂意,自己不收工錢,又請了京中名匠、黃岐的師傅一同監(jiān)造。云戴便是在那工地上頭一回見黃岐。

    那時黃岐才拜師不久,身子十分羸瘦,穿著身舊布衣褲,肩上、膝蓋都破了口。他的木作手藝卻極精細(xì),碾玉雕花一般。云戴雖自幼受嚴(yán)訓(xùn),都有些及不上,因而極贊佩黃岐。兩人又年紀(jì)相仿,工閑時,他便有意湊近,尋黃岐話說。云戴出身名匠之家,其他匠人見了他,無不奉承。黃岐卻不愿多言,問一句才簡短答幾個字。云戴越發(fā)覺著這人有些不同,反倒更愿與他結(jié)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