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范大牙忽然想起，剛才在藥鋪里打問阿善時(shí)，阿奇一邊招呼買主，一邊不住側(cè)耳聽他和管賬對話，看那神色似乎極在意阿善。

    “上個(gè)月月頭，有天傍晚，店里包藥的草紙沒了，總管讓阿善去買，我也正巧去給一個(gè)官宅送藥，就在她后邊走。沒走十來步，便瞅見一個(gè)中年男人攔住了阿善，拉著她到墻角邊說了一陣子話，瞧著鬼鬼綽綽的。第二天，阿善就辭工走了?！?/br>
    “那人你可認(rèn)得？”

    “認(rèn)得，是彩畫行的丹粉刷匠人，姓仇，人稱仇蠅子。我原先幫工的那家藥鋪就是他粉刷的。不過，我瞧著阿善似乎并不認(rèn)得他。”

    “那人住在哪里？”

    “原先似乎住在城南靠近陳橋門的白柳巷，不知搬了沒有？”

    范大牙聽了，心頭又亮起一線光，忙道了聲謝，轉(zhuǎn)頭望城南快步走去。心里不住說：我不能讓那人把娘帶走，我得做好差事，盡力往上升，多掙些銀錢，讓娘跟著我享些福！

    他一路小跑著，趕到白柳巷，問到姓仇的粉刷匠人果然仍住在巷里。他去敲門，開門的是個(gè)五十來歲的男子，身穿藍(lán)綢褙子，身形矮胖，臉上有些納悶，嘴邊眼角皺紋卻勾出一副古怪神情，似在諂笑，又有些倨傲，閃爍不定。范大牙一見心里便不舒坦，這等人他見過許多，生性勢利，眼逐高低，臉色因人而異，隨時(shí)變換，久而久之，生成這副模樣。

    “你可姓仇？彩畫行匠人？”

    “是。你是……”

    “我是開封府公差。來問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

    “你可認(rèn)得一個(gè)姓孫叫阿善的女子？”

    “孫阿善？不認(rèn)得?！?/br>
    “上個(gè)月月頭，你到丑婆婆藥鋪，攔住一個(gè)女子說話，這事你不記得了？”

    “丑婆婆藥鋪？”姓仇的眼皮子不住地翻眨，半晌才裝作恍然，“哦……你說的是那個(gè)婦人？我那天去買藥，尋不見丑婆婆藥鋪，跟她問了問路。她有什么不妥么？”

    “只是問路？”范大牙見他目光閃爍，越發(fā)起疑，“問路為何要拉她到墻角說話？有什么見不得的事嗎？”

    姓仇的面色一窘，隨即齜牙笑起來，笑得像老油勺一般：“我聽她說在藥鋪幫工，我家里正缺個(gè)婦人使喚，我瞧她模樣干凈，性情也和順，就問她愿不愿去我家，情愿多給些工錢，她卻沒答應(yīng)。我也便作罷了?！?/br>
    “你沒雇她？”

    “她不答應(yīng)，我哪里強(qiáng)求得來？”

    “之后再沒見過？”

    “沒有。”

    范大牙見他死咬定了口，便沒再作聲，道了聲打擾，便轉(zhuǎn)身離開。走了十來步后，他猛然回頭，姓仇的正在那里伸頭張望，頓時(shí)一窘，忙齜牙笑了笑，隨即轉(zhuǎn)身進(jìn)門了。范大牙越發(fā)認(rèn)定，此人藏了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只是這等人的嘴極難撬開，除非尋見確鑿鐵證，否則他只會抵死不認(rèn)。

    他邊走邊思忖，卻尋不出好法子，忽然想起一個(gè)人，張用。那樁蘿卜案里，張用并沒去兇案現(xiàn)場，卻能猜出箍桶匠馬啞子是自殺、所用匕首藏在桌板下。不如去求求張用，或許能得些啟發(fā)。于是，他快步出巷，向北行去。在巷口險(xiǎn)些撞上一個(gè)人，一張臉生得木瓢一般。

    撞上范大牙的是黃瓢子。

    黃瓢子連著探訪了彩畫四家，沒瞅見絲毫不妥。最后去解綠夏家時(shí)，還擾得正在描畫的夏芭蕉描錯(cuò)了一筆，險(xiǎn)些招來一通罵。他趕忙連連道歉，急急逃了出來，在路上不住搖頭苦笑?？峙聫堄谜娴氖窃趹蛩Ｗ约海贿^，能被作絕戲耍，倒也難得。何況也不算白跑，各家都去拜問了一遭，也算盡了禮數(shù)。

    見天上飄起細(xì)雨，他原本要回家，但心里始終有一絲不踏實(shí)，作絕張用再瘋癲好耍逗，也不至于無緣無故尋到我，何況典家二兒典如琢的確死得古怪。行到城南，他想起丹粉刷仇家。

    丹粉刷自古即有，最常見，比黃土刷高一階，主用土朱粉和白灰漿，以紅白二色刷飾樓宇房舍，略裝飾一些圖紋。京城丹粉刷由仇家當(dāng)頭，如今的家主仇伯輝已經(jīng)年過五十，手藝自然老到，為人更是圓熟，最會應(yīng)景湊趣、巴附幫襯，人都叫他“仇蠅子”。但凡強(qiáng)過他的，便是沒縫也要強(qiáng)鉆出道縫，軟貼硬湊上去，再冷的人，他也能磨出幾分熱氣來，因此，他在彩畫行里上下通熟、左右熱絡(luò)，尤其彩畫五裝那幾大名家，更是奉承得殷勤。這兩年，雜間裝黎百彩勢頭最盛，他便每日都趕到黎家，有事出力，無事陪話，侍候得極盡心。

    黃瓢子想，那幾家若真的有事，仇蠅子恐怕是頭一個(gè)知情人。只是仇蠅子對低過他的人，連鼻孔里哼一聲都嫌耗精氣，黃瓢子一向不太敢靠近此人。他猶豫再三，還是決意去一遭，能打問出些什么最好，打問不到，至多也不過再受一回冷臉。自己是鞋底不怕塵、磚石不怕踩，損不得什么。只可惜，姜豉沒多帶一罐來。

    他忐忐忑忑來到仇家，小心敲開了門。果然，仇蠅子只開了道門縫，一見是他，面色頓時(shí)塌冷下來：“黃瓢子？有事嗎？”

    “寒食沒來拜問仇大伯，今天來補(bǔ)問一聲安?！?/br>
    “哦，謝了。你回去吧，我這里沒有活計(jì)給你?！?/br>
    “仇大伯！”黃瓢子見他要關(guān)門，忙湊近半步，“我聽著，咱們彩畫行似乎遇到些事，仇大伯聽說沒有？”

    “啥事？”仇蠅子目光一寒。

    “只聽說是彩畫五裝那幾大家……”

    “究竟啥事？你聽誰說的？”仇蠅子神色越發(fā)有些惕意。

    “嗯……只是偶然間聽人說起，也沒太聽真……”

    “好端端能有啥事？人窮閑心多！”

    仇蠅子砰地關(guān)上了門，黃瓢子被震得一哆嗦。

    胡小喜趕到云騎橋，還了驢子，小心來到程門板家的簟席鋪門前。

    程門板讓他查問泥爐匠江四的死因，他卻無意間得遇銀器章家的使女阿翠。他常聽人說艷遇，卻從沒福氣遭遇過。昨天傍晚不小心閃了腿，竟得阿翠悉心照料。今天上午，他又跑到銀器章家，阿翠仍一個(gè)人在那大宅院里，見了他，有些歡喜，卻又有些怕羞。那對大眼睛水閃閃地瞅著他，又嬌又靈，更有些可人的憐，讓他心里一陣陣酥癢。

    兩人關(guān)了院門，坐在廳前的石階上說話，無非說些吃食、衣裳、節(jié)慶耍處、京中風(fēng)物。阿翠極善言談，再尋常不過的物事，在她嘴里都勾描得無比有趣，胡小喜也聽得極有興致。他從沒想到男女之間竟能如此干凈投契，連邪念都不敢也不忍亂動了。到了午間，阿翠去整辦了幾樣菜，搬了張小桌擺在院中大柏樹下，雖然只是尋常蔬肴，胡小喜卻覺得如同天上仙筵一般，四目對視，未酒卻醉。

    吃過飯，兩人又繼續(xù)談?wù)f，直到天上飄起細(xì)雨，他才驚覺過來。自從得了吏職，他偶爾也貪耍躲懶，卻從未這般渾然忘懷過。想到程門板那張臉，興致頓時(shí)被澆冷，忙起身告辭。阿翠雖未說什么，眼里卻有幾分不舍。胡小喜見了，心里又一顫，卻只得騎了驢子匆匆趕到程門板家。

    一路上，他想了許多說辭，又怕被程門板識破，忐忐忑忑走進(jìn)簟席鋪，迎面卻見程門板大步走了出來。他剛要開口，程門板卻已先吩咐起來：“我正要去尋你。你趕緊去彩畫行查問，是否有一家人失蹤不見?！?/br>
    他見程門板神色有些急切，小心問：“介史，這是新案子？”

    “嗯，昨天五丈河邊發(fā)現(xiàn)一只焦船……”程門板竟比常日耐心，細(xì)講了一遍案情，最后說，“那年輕男尸衣裳滴有油漆涂料，應(yīng)該不是彩畫匠人，便是壁畫匠人。你立即去彩畫行查問，我去壁畫行。這是尸檢簿錄，你也細(xì)看一看，瞧瞧能不能發(fā)覺什么線頭?！?/br>
    他怕程門板問起泥爐匠江四，接過那幾頁簿錄，答應(yīng)一聲，忙轉(zhuǎn)身出門，快步向北，趕往彩畫行行首家。雨雖不大，到五彩史家時(shí)，衣裳已經(jīng)浸濕。開門的老仆見他是官府衙吏，便引他進(jìn)去見主人，卻是個(gè)細(xì)高身材的年輕男子，神色瞧著有些拘謹(jǐn)。胡小喜記得行首史大雅有五六十歲，便問：“我是開封府公人，有樁案子牽涉到你們彩畫行，史行首沒在家？”

    那年輕男子聽了一驚，但隨即微挺了挺身，清了清嗓：“我爹出門訪友去了，行里的事暫由我打理。不知府里要我們做什么?！?/br>
    胡小喜見他擺出一副管事人的神氣，乳犬初學(xué)吠人一般，險(xiǎn)些笑出來：“能否請你去行里查問查問，可有一家五口失蹤不見的？”

    “哦？姓什么？”

    “正是不知，才要查問?！?/br>
    “好，我立即派人去問。老江，你叫莊六他們幾個(gè)來?！?/br>
    “多謝！明早我來收回音?！?/br>
    胡小喜轉(zhuǎn)身出來，想到昨天一夜沒回家，便快步往家趕去。行到開寶寺前，天已昏黑，又下著雨，夜市卻仍舊紛紛設(shè)攤開張。他渾身寒颼颼，便去一個(gè)食攤前買了兩個(gè)和菜餅，要了碗鹽豉湯，熱騰騰吃了個(gè)飽。見雨還不住，又舍不得買傘，跟那攤主討了張油紙，遮在頭頂。行了一段，見一個(gè)攤上在賣油煎蛤蜊，鮮香氣直撲鼻。他心里一動，想起阿翠上午說愛吃這個(gè)，她這時(shí)一個(gè)人在那大宅院里，恐怕正在孤恓，這里離得又不遠(yuǎn)……他心里一甜顫，忙數(shù)了十五文錢，買了半斤，用油紙包了，興昂昂望蔡市橋走去。才走了半截路，卻見前頭一個(gè)背影瞧著眼熟，到一家酒店燈籠下才看清是范大牙。他忙趕了上去，猛拍了一下，范大牙驚了一跳，回身見是他，惱得搗了他一拳。

    “你這是去哪里？”他笑著問。

    “嗯……”范大牙含糊了一陣，才說去尋作絕張用求解個(gè)難題，而后大致講了講獨(dú)眼田牛和砧頭匠女兒阿善的事。隨即一眼瞧見他手里那個(gè)油紙包，反問：“你是去哪里？”

    他一慌，忙隨口應(yīng)：“巧！我也是去求作絕，程介史又?jǐn)偭藗€(gè)命案，極難解。”

    “那正好。”范大牙齜著牙笑起來。

    胡小喜一眼瞧見他門牙缺了一塊，若是平日，早笑了起來，這時(shí)卻全沒了興致。

    張用一連聲笑個(gè)不住，他自己都沒想到，今晚竟會如此熱鬧。

    昨天回家后，他鉆進(jìn)后邊工坊便再沒出來。他在朱克柔家算好了水運(yùn)儀象臺各個(gè)木輪的尺寸，回來后，又細(xì)細(xì)復(fù)算了一道，之后便開始描畫圖樣。大大小小數(shù)百個(gè)木輪、木架、銅樞、銅球、水筒、水箱……組配起來，極費(fèi)心力。他渾然忘記一切，不停描畫，不知畫了多少稿，地上丟滿了廢稿。直到雞鳴，才終于畫好。他瞧著那圖，哈哈笑了兩聲，隨即困倒，趴在桌上睡死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輕輕將他拍醒，睜眼一瞧，是樂器名匠于仙笛。

    幾年前，當(dāng)今官家重定雅樂，由于聲律樂器自古以竹管黍粒定音準(zhǔn)，但古今尺寸長短有變，竹管粗細(xì)難定，黍粒又大小不均。因此，有宋以來，朝廷雖然屢次考證修訂，卻始終五聲難準(zhǔn)、八音不協(xié)。當(dāng)今官家最重禮樂藝文，繼位以后，命文臣樂工齊力修訂雅樂。丞相蔡京破除先儒累黍舊規(guī)，說夏禹制樂，以身為度，因此奏請以天子指節(jié)為律度，鑄造帝鼐、景鐘，編訂新樂，賜名《大晟》，頒之天下，播之教坊。當(dāng)時(shí)，于仙笛受命造鐘，張用則時(shí)任官中銅器作大作頭，鐘磬所需之銅，由張用督煉。兩人由此相識。

    張用見于仙笛精通樂律，為人又淡靜，極贊賞。樂律又與五行、術(shù)數(shù)相通，他最好這些高妙技藝，總?cè)滩蛔√絾枺阆蛴谙傻颜埥?。于仙笛也毫無吝惜，傾心解說。兩人故而成為好友，常日里卻極少見面。上回相見，還是去年夏天在琴奴那里。于仙笛為琴奴制了一張新琴，琴奴又囑托畫奴何掃雪，請李度在蓮池中替她起造一座琴亭，又求張用替她制作一張琴幾。亭幾都造成后，她邀三人同赴琴會，眾人歡聚了一場。

    于仙笛望著張用，歉然一笑：“你院門沒關(guān)，喚了半晌，沒人應(yīng)，我便自己走進(jìn)來了?！?/br>
    張用大打了個(gè)哈欠，見于仙笛神色不似常日那般清和，忽然想起那樁事，笑著問：“你是云外客，無事不登門。你自己的難事，不會來煩我。是為你家小妹？我也正想去尋你?！?/br>
    “哦？你知道了？”

    “嗯。不過，你家妹婿自盡，我一無所知。你應(yīng)該知道了些內(nèi)情，卻理不出原委？”

    于仙笛忙把所得知的訊息細(xì)說了一遍，而后皺眉嘆息：“與婢女私通，算不得什么大不得的事，不知那婦人跟鄙妹婿說了些什么，竟令他尋了短見。撇下舍妹，至今郁郁寡歡。我們原本要接她回家，她卻又懷了典家骨rou，如今進(jìn)退兩難?！?/br>
    “那婢女你找見了嗎？”

    “沒有?！?/br>
    “嗯……這事……”張用正在琢磨，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嚷叫，出去一瞧，是毛球夫妻兩個(gè)，慌慌張張地奔了進(jìn)來。

    “張作頭，你托的那樁事，我實(shí)在做不得！”毛球苦著臉，前不搭頭、后不著尾地訴起苦來，說了半晌也說不清，幸而他渾家在一旁打斷，接過去將事情經(jīng)過講了出來。于仙笛在一旁聽著，極吃驚，卻仍能沉住氣，沒有開口問擾。

    張用聽到典如磋反綁了毛球，心里一沉，不由得彈響舌頭，搖頭嘆道：“遲了，遲了。恐怕已經(jīng)做下了?！?/br>
    “什么？”毛球夫婦一起問道。

    張用正要答言，又有個(gè)人走了進(jìn)來，是黃瓢子。

    第十七章 黑犬

    人生而靜，其情難見；感物而動，然后可辨。

    ——《棋經(jīng)》

    張用睡了個(gè)飽足，天大亮才起床。

    昨晚黃瓢子來講過自己去彩畫行那幾家打問的經(jīng)過后，胡小喜和范大牙又接著登門求助。張用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吃飯，聞到胡小喜手中那個(gè)紙包里油煎蛤蜊香氣，先一把奪過來，一邊坐下剝開吞吃，一邊聽兩人講述。聽完之后，他忍不住大笑起來，卻并非由于好笑，而是詫于人心之貪狠愚執(zhí)。

    那幾人愕然望著他，他卻丟下最后一個(gè)蛤蜊殼，搓了搓油手：“我困了，各位先回。鼻泡小哥，你去告知你那個(gè)門板上司，讓他召集彩畫行五裝二刷那幾家，明早在彩畫行行所碰面，這幾樁事情咱們明天一起了結(jié)。缺牙小哥，你去工部尋一個(gè)叫何奮的文吏，看他現(xiàn)在哪里。若尋不見何奮，再去打問一下，平日常替他送信的是誰，前兩天何奮是否要他去彩畫行幾家送過信。若尋見，叫那人明天也去?！?/br>
    說罷，他丟下那幾人，走進(jìn)臥房，躺倒便睡。今早醒來后，肚皮餓得幾欲生煙，他臉都不洗，先出門去巷口面店連吃了兩大碗插rou面，這才打著嗝，慢慢步行前往大相國寺。彩畫行行所在寺后一間臨街廳房。到了一瞧，范大牙和一個(gè)小廝候在門外，見了他忙迎上來：“張作頭，其他人都已到齊了。何奮從前天起便不知去向。你要我尋的那個(gè)送信人倒是找見了，就是他，名叫陳六。大前天他替何奮給彩畫行四個(gè)人送過信?！?/br>
    張用瞅了瞅他身邊那小廝，笑著說：“有勞小哥，等一會兒要你幫個(gè)小忙?！彪S后他大步走進(jìn)廳中，見程門板僵坐在上首主位那張烏漆太師椅上，于仙笛、雜間裝黎百彩、碾玉裝典白玉、青綠裝孟青山、丹粉刷仇伯輝分別坐在兩邊客椅。典如磋、史小雅和夏芭蕉矮了一輩，只在兩側(cè)侍立。黃瓢子、胡小喜、范大牙三人則站在門邊。諸人都神色肅然，一起望向他。

    張用拱手左右一晃，笑著說：“各位都到了。我早起臉都沒洗，眼有些睜不開，小鴨哥能否給我一瓢水？”

    史小雅忙喚門外一個(gè)徒弟端來一盆水，張用撈了兩把，胡亂抹了抹，而后用袖子擦干，這才走到中間，笑著環(huán)視眾人：“程介史召集大家來，各位恐怕都已心知肚明？”

    彩畫行那幾人聽見，都神色微變。張用一掃，知道自己猜得不錯(cuò)，便繼續(xù)道：“程介史公務(wù)繁重，為這幾樁案子更是累得唇干口焦。就由不才代勞，說明原委?！?/br>
    程門板始終冷沉著臉，這時(shí)嘴角微微一抖，有些不自在。張用心里暗笑：您那糟木心若稍稍靈透一些，何需我回回越俎代庖？但想到即將入正題，要動手一層層剖開暗污，他便有些笑不出來了。廳堂中一片寂靜，眾人全都神色發(fā)緊盯著他。他佇立當(dāng)中，覺著自己如同立在墳?zāi)怪小?/br>
    半晌，他才徐徐開口：“這一個(gè)月，許多人死得古怪，更有一些人活得凄惶。尤其是前天，五丈河發(fā)現(xiàn)一只焦船，船上五具焦尸，一對老夫妻，一對年輕夫妻，一個(gè)幼兒。乍看起來，這是一家五口人慘遭滅門。但其實(shí)——這被燒死的五個(gè)人并非一家人，而是來自五家人！”

    “哦？”程門板不由得悶呼了一聲。

    “我看過尸檢簿錄，之所以斷定那并非一家人，是由五具尸首各自方位推斷得來。兩個(gè)男子躺在左舷，兩個(gè)婦人倒在右舷，孩童則臥在兩個(gè)婦人中間。他們原本面對面坐在兩根長凳上。若是一家人，照禮數(shù)，該是父母同坐一根長凳，兒子兒媳坐另一根。他們卻并非依輩分來坐，而是按男女之別?！?/br>
    程門板先有些恍然，但隨即問：“尋常人家未必會嚴(yán)守禮數(shù)，有些人看來，男女之防或許大過輩分之尊?！?/br>
    “還有一個(gè)疑點(diǎn)——那個(gè)孩童。”

    “那孩童能瞧出什么？”

    “這五個(gè)人先喝了下過藥的茶湯被迷暈，而后遭人縱火燒死。喝下迷藥后，人并非立即昏倒，總有片時(shí)驚疑慌張，若那孩童是四人親骨rou，危急之中，總該有一個(gè)先想到去護(hù)孩子。然而，從死狀來看，四個(gè)成人頭各自朝向艙門，孩童躺在兩個(gè)婦人腳中間。沒有一個(gè)成人去管顧那孩童?！?/br>
    程門板尋思片刻，半信半疑又問：“你知道這五人的來歷？”

    “知道，而且證據(jù)也不僅在五人死狀。不過，這焦船案頭緒太雜，一時(shí)間難以解說明白，暫擱一擱。咱們來說說另一樁案子——典如琢自殺之謎?！?/br>
    典白玉一直黯然垂頭，聽到幼子名字，身子一顫，猛然抬頭望向張用，目光又驚又灼。他面龐原本紅潤飽滿，因喪子之痛，已變得灰暗枯悴。立在他身后的典如磋更似被蜇到一般，滿眼驚疑。

    張用心中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揭破真相，才是公道。于是他慢慢講解起來：“典如琢臨死之前，路遇一個(gè)婦人。那婦人跟典如琢說了一席話，典如琢灌醉自己，回家之后便上吊自盡。那婦人原是典家使女，三年前與典如琢有過私情，并懷了身孕，卻被逐出典家。她究竟說了什么咒語，竟能讓典如琢自盡？區(qū)區(qū)一段主仆私情，自然不會讓典如琢輕舍性命，除非這段私情關(guān)涉到某樣重大隱秘，能讓典家身敗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