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他輕輕將那只漁網(wǎng)兜從架子上解下來,輕步出了廚房,來到父母臥房前。門半開著,那蠢賊仍在里頭撬鎖。他悄悄走了進去,借著窗紙外微弱月光,見一個黑影縮在床邊那只鐵箱子邊搗弄鎖子。他輕輕走到那賊身后,張開漁網(wǎng)袋子,罩頭兜了下去。那賊驚了一跳,登時坐倒,他趁勢往下一捋,再一勒一扎,將那賊連雙臂捆兜起來,那賊在地上慌亂掙扎。他哈哈大笑著跑去廚房,從爐子里引了火點著油燈,飛快回到父母臥房,拿燈一照,見那賊困在漁網(wǎng)兜里,仍在亂掙。他湊近一照,那賊兩只小瞇眼、一張圓球臉,腮上毛茸茸生了些軟須。 張用原本已近兩天兩夜沒有睡覺,這時卻精神大振。他蹲到那賊跟前,笑嘻嘻問:“賊球,想要這箱子里的東西?你若幫我做件事,我就把里頭的東西送你。你若不愿,我就解你去見官。你自家選。” “哦?做啥事?” “陪我說話,不許睡覺——不愿做?好!我這就嚷起來!” “我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 那賊其實全然不信,張用剛替他解開漁網(wǎng),他拔腿就逃。張用并不追,也不出聲,只瞅著他笑。那賊奔出院子,忽又停住腳,轉(zhuǎn)身走了回來:“張相公,你沒誑我?” “你既知道我是誰,自然知道我最不愛誑人。我正在做一樁極要緊的事,不能睡覺,因此要你陪我說話。怎么樣?毛球,你仍不肯?” 毛球?qū)⑿艑⒁桑珱]再逃。張用便叫他一同到廚房里,搬了兩只小凳,坐在小桌邊。犄角兒走時,怕張用不好生吃飯,讓街口食店伙計每天按時送飯菜來,昨晚送的是一盤炒羊、一碗肚膾,還有三個焦蒸餅。張用忙著孵雞卵,只吃了兩個餅。他去搬了酒壇子來,篩了兩碗,讓毛球盡興吃。毛球似乎餓了,不一會兒就吃下大半盤炒羊、半碗肚膾,又喝了兩碗酒。張用一直好奇做賊的活計,便向他詢問。毛球吃得暢快,嘴也沒了閘,一件件噴唾抹油地講起來。張用聽得入迷,也再無困意,不覺間天已大亮。 張用去添了爐炭,翻了一道雞卵,跑到雞圈,又趴下來看那母雞孵卵。毛球見了,十分好奇。聽張用說要孵小雞后,竟驚喜無比,忙連聲求張用讓他打幫手。更說自己兒時也想過,還在被窩里用肚皮試著孵過,卻從沒孵出來過,反倒壓破了雞卵,挨了娘一頓責打。張用這時已經(jīng)極困乏,正巴不得,便仔細教給了他。毛球居然極盡心,定時添炭、翻卵,做得格外歡喜,更學(xué)著張用趴在雞圈里瞅那母雞動止,習(xí)學(xué)孵卵關(guān)竅。 張用放了心,便忍著困,繼續(xù)尋思那隙積術(shù)。一直挨到傍晚,吃過飯后,終于再熬不住,不知不覺趴在小桌上便睡了過去。等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他出去一看,毛球趴在雞圈窩棚邊,正扯著呼嚕在酣睡。一只公雞踩到他頭上,屙了攤屎在他臉上,才將他驚醒??吹綇堄?,他連雞屎都顧不得擦,忙跳起來,連聲道歉。張用見他如此憨誠,和自己也算同道之人,心里極愛。 兩人便同心協(xié)力,一同孵那雞卵。其間,張用如愿破解了沈括那道隙積數(shù)。而那些雞卵,孵到第二十一天,竟然真的孵出小雞。見到頭一只雞卵晃動起來,發(fā)出咄咄咄之聲,而后,卵殼破裂,一只小雞竟從里頭濕漉漉鉆出來時,兩人欣喜無比,抱在一起歡跳起來。 張用如約打開了父母臥房那只箱子,里頭是大半箱舊鞋,全是張用的鞋子。從他出生后,每穿破一雙鞋子,他娘都舍不得丟,全都收在這箱子里,說這些鞋子是兒子生長的見證,鞋底的塵土是兒子在這世間走過的所有路。 毛球聽了之后,竟嗚嗚哭起來:“張相公,我怎么敢要它們?這是您家老夫人的一片慈母心,您得好生留著?!笨尥曛?,他又求道,“張相公,我再不愿做賊了,我能不能把這孵雞卵的法子拿去做個營生?” 張用自然一口應(yīng)允。毛球回去后果真做起了這營生,雖說十只雞卵最多只能孵出五六只小雞,卻也有數(shù)倍之利,足以讓他衣食豐足、家計無憂。張用只去尋過他兩回,兩人已經(jīng)許久不見。 張用在五彩史家看到那塊形似黑犬的石頭,想起何掃雪那只黑犬,猛然醒悟,已大致猜出彩畫行自殺之謎,只是需要有人相助,黃瓢子雖已應(yīng)允,還需一人出力。于是他騎驢來到毛球家,東郊一座農(nóng)家小宅院。 院門敞開著,張用跳下驢子,大聲喚著“毛球”走了進去。才進院子,便聽到一片小雞唧唧鳴叫聲。左右一看,兩邊都用一尺高竹編圍起大圈欄,里頭一團團、黃絨絨,全是小雞,恐怕有上百只。張用見了,頓時笑瞇了眼。 “張相公!”毛球快步走了出來,滿眼驚喜,臉越發(fā)圓胖,肚腹也鼓了出來,大球疊著小球。他身后跟著個同樣圓胖的年輕農(nóng)婦,他連聲催著:“快拜見張相公,咱們家這些福分全是張相公賞的。張相公,這是小人的媳婦!” “娶妻啦!恭喜恭喜!滿院都是小毛球啦,哈哈!我今天來是有事要求你相助。” “張相公說啥求字?這不是要折小人的壽數(shù)?您說,便是跳茅坑、鉆蛇窩,小人也絕不眨眼!” 張用湊近他耳邊,低聲說出所求之事。毛球聽了,頓時犯起難來。 “你莫怕,這不是你往常那些雞鳴狗盜,是增壽延年的好事,做一樁長五歲。你若幫我做成,我再告訴你一個訣竅,讓你的雞卵孵十個,便保管出十只小雞。” “真的?” “又說這些雞嘴抹漆、雞腳穿鞋的多余話?!?/br> “嗯……那成!” “好,我等你的信兒?!?/br> 張用笑著轉(zhuǎn)身離開,渾不管毛球夫妻追出來留他吃飯,騎上驢子便往家趕去。事情已了,再無掛慮,他要回去制模煉銅,造那水運儀象臺。 程門板坐在燈前,一直在默想那焦船案。 但目前沒有其他證據(jù),想不出什么頭緒??葑税肷?,人也累了,便脫衣上床。他妻子一直躲在廚房里,等他睡著后才進來。雖然開門聲很輕,他卻頓時醒了。他沒有睜眼,只聽著妻子脫衣裳、吹燈、輕步過來、小心躺下。妻子身子緊靠床沿,自然是有意跟他隔開一段空隙。 他心里微有些空落,卻隨即想:這樣也好,她原本就該惱我。惱了我,便不會如以往那般殷勤周全,我也便無須再愧負她。不過,她若想用這惱來壓服我,那是一絲余地都沒有。想明白后,他也便放心睡去。 今早醒來時,妻子仍面朝外躺在床沿邊,他卻能覺得出她其實已醒,只是在裝睡,不禁有些不以為意,爬起身從床腳下了床,沒有觸碰妻子。他走到衣架邊,見自己的吏袍和妻子的淺青衫裙掛在一處,像是兩人并肩靜靜站著。他心里忽然莫名一動,似暖又似涼,竟有些傷感。他一向不喜這等心緒,如婦人或酸文士一般,便迅即揮掉,拿過吏袍穿齊整,又取過吏帽戴端正。一身皂黑上身,頓時又恢復(fù)了威嚴。他沒有瞧妻子,徑直開門走了出去。 洗面水、早飯自然是沒有,他自己舀了瓢水,胡亂洗過臉,便出門向府里走去。左軍巡使廳在開封府左側(cè)一座小院,他走進去一瞧,兩廊邊站了許多人,五十來個衙吏幾乎全都到齊。左軍巡使顧震虎著臉,坐在廳里,主管萬福立在旁邊,挨個喚衙吏上前回報。程門板站到左廊下候著。身旁幾個衙吏在低聲私語,他越聽越驚,這一向京城各類兇案竟如亂草一般齊齊冒出,每個人手頭至少都攤了一兩樁案子,而且大都古怪異常。僅工匠各行,便發(fā)生十來樁兇殺案。 程門板不禁有些失望,他原以為自己破了那蘿卜案,又能立一大功。這時一比,頓時被比了下去。只有加力把那焦船案也盡早破了,才能勉強不輸于其他人。想到此,他心里頓時煩亂起來,卻又不愿讓人瞧出,便硬挺著身、板著臉,像是被拆下來放錯了地方的舊門板一般。 萬福主管終于喚到他名字時,他略舒了口氣,才抬腳挺胸走向前廳。每回見官長,他都最為難。既不愿失了自家品格,像他人一般狗諂蛇媚,又覺著不能缺了尊上敬貴之禮。這比頭頂一碗水行路還難,略一不當,不是過傲,便是過卑,其間分寸,他始終把持不好。哪怕顧震一向不拘小節(jié),十分豪爽通脫,他卻仍有些局促。 他垂首躬身致過禮,顧震便問那樁蘿卜案如何了。他忙將前后因果細稟一道,稍一猶豫,略過了張用相助一節(jié)。說完后,心內(nèi)始終有些不安,便補了一句:“這樁案子,作絕張用出了些力。” “張癲子?他醒轉(zhuǎn)回來了?”顧震笑起來,但隨即正色道,“這蘿卜案里頭還有些疑竇,頭一個江四的死因還沒查明,那個獨眼田牛,也并沒有十分證據(jù)斷定他殺了兩個轎夫。你盡快去查確鑿,早些結(jié)案。” 程門板忙沉聲應(yīng)諾,隨即又將焦船案大致講了一遍。 顧震聽了,皺了皺眉,隨即吩咐:“這里頭六條人命,也不能輕忽。只是最近兇案太多,府里通共就這些人手,像你這般老練沉著的更缺。只能辛苦你,兩頭都加緊?!?/br> 程門板聽了,心里卻一陣快慰,忙又躬身應(yīng)諾,退了下去。走到院門邊,一眼看見胡小喜和范大牙候在那里。他挺身穩(wěn)步走過去,出了院門,到墻邊人少處停住腳,那兩人快步跟了過來。 胡小喜先搶著將泥爐匠江四的事細講了一遍,最后說:“小人跟作絕張用去查江四的尸首,作絕張用說江四死因和銀器章家使女阿翠有關(guān)。小人去了銀器章家,見了那使女阿翠,她并不認得江四?!?/br> “你再去盡快查明白江四后來的行蹤……”程門板聽了有些焦躁,隨即轉(zhuǎn)頭問范大牙,“獨眼田牛查得如何了?” “我去了他的住處,那房主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狈洞笱狼浦裆行┪D。 程門板越發(fā)焦躁:“都快去再查!” 兩人答應(yīng)一聲,忙轉(zhuǎn)身各自快步走了。程門板則呆立在原地,想著那焦船案,不知該從哪里入手。 于仙笛清早又來到便橋那家絨線鋪門前,卻沒有進去,只在路口站著尋思。 典如琢那晚回家時一身酒氣,吃得大醉。他在這絨線鋪買絲線時,尚未醉,那便是回去途中吃的酒。他應(yīng)該不會單獨在外頭吃酒,是遇見了什么人?那人又有什么大原委,竟使得典如琢自盡? 于仙笛打算從絨線鋪這里沿路尋過去,一家一家酒肆去問。他一向傾心老莊自然無為之道,尤其自幼習(xí)學(xué)樂器制作,頭一樣學(xué)的便是認材選材,不論竹木金石,都得因其材、依其形、就其質(zhì),才能器形得宜、音色天成。因此,日常處事,他難得去強求什么。然而,這回典如琢的死,他卻極難委于自然、放手不管,執(zhí)意想查明白典如琢死因。 這固然是為了替meimei解開心結(jié),但心底里,他知道自己其實是想減輕心中之疚——這個妹夫是他替燕燕相中的。他相中了典如琢能凝神專注,卻忘了一條,專注之人往往易于偏執(zhí)。無論典如琢死于何因,恐怕都是由于這專注脾性,鉆進死角,不知轉(zhuǎn)還跳脫。自己當初未能預(yù)見這一條,讓meimei新婚不到一年便遭遇喪夫之災(zāi)。這疚痛,他無論如何都難以釋懷。 從便橋到金梁橋沿河一帶,有數(shù)十家酒肆。于仙笛不厭其煩,挨家去細細打問。只是典如琢樣貌并無特異,傍晚客人又正多,問了十幾家,都沒人記得,倒惹得幾個店主極不耐煩。于仙笛卻并不泄氣,反倒覺著多費些氣力、多討些厭,心里要舒坦些。不過這個念頭旋即又讓他更增愧疚,不禁想起多年前那樁舊事——他們于家視藝如命,所有子弟自三歲時便辨識各般樂器,五歲習(xí)學(xué)樂律,七歲認材,九歲起學(xué)制八音樂器,先習(xí)土、匏,次學(xué)竹、木,后學(xué)絲、革、金、石。直到十八歲,才依個人情性優(yōu)長,專攻一門,并依器取名。于仙笛獨愛竹樂,尤善制笛,又排在仙字輩,便取名為于仙笛。定名那天,每人得拿出一件定名樂器。 他等這一天已經(jīng)太久,攢足了一口氣,精選了一段從浙江余杭遠購來的一等白竹,竹形圓勻、質(zhì)地堅密,是霜降那天所割,竹齡已有五年,又風(fēng)干了兩年。他先用細沙磨去竹身青皮,接下來便得烤竹。借炭火烤軟竹身,將竹管內(nèi)外扳直修正。這極考火力分寸,火力過了,易烤焦竹身;火力不足,又難以扳整。他原本最善烤竹,然而烤這一根時,心里有了顧忌,烤時極小心,生怕烤焦,比常日多費了許多功夫才終于烤好扳直。之后便是定距、開孔、修孔、壓孔、校音、上漆、纏線、鑲玉。這些工序他早已熟得如同舊路歸家,要的只是謹細。一根笛子制成,笛身秀挺,音聲圓潤,他大為欣暢。 到了定名那天,他父親特地請來京城當年第一笛師鼓兒封,替他品鑒這支笛子。鼓兒封從他手中接過笛子,先細細摸撫審驗了一道,連連點頭,露出贊許之意。于仙笛這才略松了口氣,但見鼓兒封兩根食指均缺了一截,心里暗暗納悶,父親該請個能吹笛的人才對。然而,鼓兒封卻橫過那只笛子,道一聲獻拙,便吹奏起來。他略蹺起兩根殘缺食指,用其余三指按住孔位,手法瞧著有些古怪,卻竟絲毫不礙樂音。曲為《楊柳引》,笛聲一響,便覺春風(fēng)如縷、春水如碧,絲絲嫩柳拂人面,叢叢青草遍天涯。一曲奏罷,眾人都齊聲喝彩。鼓兒封卻笑著說:“缺指人冒瀆佳笛,獻丑。果然碧梧棲小鳳,這笛已是名家品格。不過……既然于兄要我來鑒笛,賢侄又年輕,將來路還長,我便直說了。賢侄烤竹時恐怕添了顧慮,失了常心,烤得略久了些。竹中水氣被烤盡,新吹時,音色倒也清潤,但竹壁如膚,亦有毛孔,失水后毛孔張大,久后水氣返潮滲入,音色便要暗悶。” 他聽了后,像挨了一重錘,沮喪了許久都難以釋懷,不停拿廢竹來烤,看似在苦練技藝,實則是在自罰。幸而被父親察覺,及時喝止。鼓兒封聽說后,也來開解他,說自己當初學(xué)笛時,也是這般,若當眾吹錯一音,梗在心里許久都不散。再吹到那里時,總有些忌憚,始終吹不好。后來經(jīng)老師點醒,才明白,不論學(xué)藝還是為人,皆難免出錯,不同者在于如何對待這錯——有一等疏懶人,錯了便錯了,渾不介意,更不知改過,這等人萬事都難做好;另有一等利落人,錯了便改,改后便進,這等人時時清朗、日日皆新;還有一等狷介人,做錯一樁事,錯倒在其次,更重在心病,或恥或疚,久難釋懷。究其因,只是自視過重,覺著自己絕不該出錯。這叫以錯為牢,自囚自陷。唯有打破這自重之心,才能得解脫。 他當時聽了,不由得汗流后背,自罰之心卻也隨之而散。那之后,他再不敢自視過重,行事處世因之松暢了許多??蛇@兩天猝聞妹夫之死,自責自罰之心重又生出。他長嘆了口氣,暗暗提醒自己,這樁災(zāi)禍可悲可悼,妹夫死因也應(yīng)去盡力查明,但莫要以此自囚。 想明白后,心里頓時松了口氣,他又繼續(xù)走進下一家酒肆。又連問了五家,依然沒人記得典如琢。他并不泄氣,又去了第六家,見一個伙計正坐在門外石墩上曬日頭,便過去詢問。那伙計一聽“典如琢”,連聲說記得,隨即站起了身子。 于仙笛忙問:“他是和什么人一起來的?” “沒有別人,他獨個兒進來的。” “哦?” “典二爺進來后坐到角上那張桌邊,要了一角酒。我問要什么下酒菜,他呆愣愣地沮著臉,失了魂一般,根本沒聽見。我又問了兩遍,他才說隨意上兩碟。他往常也和朋友來過我家店里,一向文文氣氣的,并不是這般模樣。我也不敢多嘴,便去篩了酒,又端了一碟抹臟、一碟瓜齏。他吃過了酒,酒錢都沒給,就晃晃蕩蕩走了。我趕忙追出去討,他從錢袋里取出一陌錢,甩給了我。我忙說酒錢八十文,抹臟二十五文,瓜齏十文,還差四十文錢。他聽了,又從錢袋里連抓了兩把錢塞進我手里,隨后便走了。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忙跑到燈籠邊數(shù)了數(shù),多了兩文錢,忙喚他,他卻頭都不回。我便沒再追,回到店里一瞧,那兩碟菜原式原樣,一筷子都沒動,酒也還剩了小半。我當時心里還納悶,不知他遇見了啥難心事。昨天聽一個老主顧說,那晚回去后,典二爺竟上吊死了?!?/br> 于仙笛聽后,不由得愣?。哼@么說來,典如琢是先遇見了什么事,讓他失魂落魄,而后才獨自進到這家酒肆吃悶酒。 他究竟遇見了什么?是在哪里遇見的? 第十一章 飛龍 局方而靜,棋圓而動。 ——《棋經(jīng)》 昨晚,張用走后,黃瓢子和渾家阿菊商議到深夜。 阿菊一向最要緊團攏人心、活絡(luò)人情,這回卻有些不情愿:“那個作絕名頭雖響亮,卻成日瘋瘋癲癲,他的話多半不能當真。你去了那幾家咋開口?說你家死人沒有?這樣蝎蝎蜇蜇,不是平白討嫌?就算那作絕說的是真的,他為何自己不去,偏要指使你去?典家二兒好端端就上吊自盡了,咱們那天去吊孝,你沒聽見?連他親父親、親哥哥都不知道他為何尋了短見。我猜一定是招了邪祟,那張用自己不敢觸這霉頭,卻拿你當驅(qū)邪符。那五家,家家都比咱們旺實百倍,他們都敵不過這邪祟,咱們這小戶薄命,躲都來不及,還有攆著去渾攪渾招的?咱們雖欠了那五家一些情分,可這些年,哪個節(jié)氣咱們?nèi)边^禮數(shù)?這該報的也算報得夠了。他們出一兩銀子,只是牛身上掉一撮毛,咱們還一貫錢,卻是斬下條牛腿來。再說,他們?nèi)粽\心要你好,為啥從來不教你些彩畫本事,讓你也升進升進?他們五彩六顏的,一家比一家明艷,你卻一輩子只在黃泥里打拌。” 黃瓢子最怕惹事,本就有些疑慮,阿菊又比他更有成算,聽渾家這么說,越發(fā)猶豫起來。但轉(zhuǎn)念想到,父親死得早,自己本事又低,這些年來,全仗其他六家?guī)头?,生計才算得了穩(wěn)靠。張用若只是戲耍,那再好不過??伤f這事時,并不像說笑,反倒一再叮囑,這事得極隱秘,去打問時,一定要小心,千萬莫讓那幾家人察覺。萬一張用說的是真事,這人命天一般,哪能不管? 他一向順著阿菊,這回卻拿定主意,不管真假,都去探問探問。阿菊死勸不住,惱得丟了句:“起頭擰,到頭悔。你若不顧惜這家,便隨你去招災(zāi)引禍!”說罷蹬掉鞋子,衣裳都不脫,上床躺倒,臉朝著墻,再不睬他。他也脫衣吹燈上了床,賠著笑讓阿菊脫了衣裙再好生睡,阿菊卻一動不動。他又溫聲勸道:“我只是去探一探,又不做啥。別的不說,若不是史行首和其他幾家熱心出力,你我能結(jié)成夫妻,能這么躺在一張床上?憑這一條,我也不能坐著干瞧。” 阿菊卻仍一聲不出,黃瓢子便也不再多話,扯開被子,小心替阿菊蓋上,而后躺在黑暗里睜著眼,心里翻騰不寧。他五歲便沒了娘,雖然自小便隨著父親學(xué)黃土刷飾,可他心手都有些遲慢,一樣活計,別人學(xué)一年,他得磨三五年。父親過世時,他才十五歲,手藝只學(xué)到三兩成。好在他父親為人忠直重義,在彩畫行里留了些善緣,人都愿意幫他。行首史大雅更屢次出面,讓其他黃土刷飾匠人帶攜他。他跟著那些匠人做些零余活兒,繼續(xù)慢慢學(xué)手藝。幾年間都只夠討些飯食錢,哪里敢想娶妻成家的事? 阿菊的父親姓何,原也是一位彩畫名匠,學(xué)的是雜間裝。彩畫七門中,雜間裝最晚出,技如其名,雜收其他四裝二刷紋樣手法,混糅出一套裝樣。只是如同烹煮菜肴,一菜一式,原本各有風(fēng)味標格,若將幾道菜亂混一處,勢必味亂格散,難以下咽,甚而令人欲嘔。因此,雜間裝始終被視為雜流,難入上品,只有少數(shù)暴富炫奇之家才愛。阿菊的父親見識卻超出前輩,他主取碾玉裝,上汲五彩,中鑒青綠、解綠,下收丹粉、黃土二刷,漸漸融煉出自家面貌——明潤為底,飾以繁紋華彩,如同繡絡(luò)美玉、錦妝彩服,雖仍有些浮艷,卻煥然耀目,隱然有并駕碾玉、齊轡五彩之勢。除此之外,他更有一門絕技,極擅描繪龍紋。所繪之龍矯然遒勁,幾欲從檐額上昂然而騰、卷云而飛,人都喚他“何飛龍”。 五年前皇城翻造藏書秘閣,新樓建成后自然少不得彩畫。這項御差由史大雅管領(lǐng),召集典如磋、何飛龍及其他各門名匠,一同奉命繪飾。門額上須繪龍紋,自然由何飛龍承擔。何飛龍繪制完龍身龍首,想著龍眼是全樓最醒目之處,得養(yǎng)足精神,一氣點就,便空下龍睛,先去繪其他斗拱。那天是工期最后一天,眾畫匠一起忙到天黑才終于完工。何飛龍疲累過度,竟忘了點那龍睛。第二天,官家來巡看秘閣新樓,才上石階,抬頭一眼便瞅見門額上青龍缺了雙睛。天顏大怒,雖未治死罪,卻也將何飛龍發(fā)配到沙門島,此生再無生還之望。 阿菊那時十七歲,母親早已病故,家中只有一個小她五歲的幼弟。父親在時,仗一身絕技,銀錢來路不愁,又素來愛呼朋聚友、助困救窮,錢財隨掙隨散,不但沒有積蓄,反倒欠了不少債。父親這一去,幾個債主一起來逼討,將她家那院宅子連同家什器物全都分占去。她只能帶著幼弟,去人家做仆婢,辛苦自活。 行首史大雅憐惜阿菊孤弱、黃瓢子窮寒,便親自出面替他們說合,又召集其他幾門,各自出錢出物,備辦羊酒、添置家什,給兩人完了婚。自此,兩人才互有了倚靠,一同cao持起這個家,漸漸過上這安穩(wěn)時日。 黃瓢子不由得想起父親在世時常叨念一句話:“有恩不報,陰債不了;見善不行,福緣自停?!彼恢被畹酶C窩縮縮,難得有揚眉伸頭的時候。自欠了那幾家的情后,越發(fā)覺著矮了一截,在他們面前始終直不起身來。這回正好一次還清,更能在人前顯一次威、掙一段名。念及此,他心怦怦而跳,甚而有些激奮。心里不由得暗念:菩薩保佑,張用不是在戲耍,那幾家真的要遭兇難。 范大牙昨晚翻騰了一夜。 一是因那顆大門牙時時作痛,腦仁嗡嗡跳響個不?。欢t是為自己的父親。多少年他一直盼著父親有天能回來,可如今,自己已經(jīng)長大成人,這心也剛剛死掉,再不須等誰靠誰,這人卻忽然回來了。想到“父親”二字,他心里既厭又怕,像是空房見鬼一般。他娘卻歡喜得那樣,這讓他越發(fā)厭恨那人,更不愿見那人。 天才微微亮,他再躺不住,翻身下床,先去廚房缸邊猛灌了一瓢冷水,牙痛才消了些,心頭燥火也略降了降。想起那牙疼藥,又從懷里取出那個小藥瓶,家里沒有酒,便小心抖了些藥粉在嘴里,捧了一口水含著。呆立在那里,環(huán)視了一眼廚房,房子極狹窄,堆滿臟破什物,余下的空地只夠站兩個人。其他兩間臥房也都這般窄促,沒有幾樣略值些價的物事。即便這般,也是他娘十幾年辛勞,制賣了幾千上萬個特髻才勉強掙來。那人說他已經(jīng)發(fā)跡,要接他們母子去淮南享福。娘辛苦這么些年,的確也該享些清閑了。想到此,范大牙心里一陣酸楚,又一陣恨,恨自己不成器,沒能給母親掙到富足安逸。而且,照眼下這情勢,將來怕也難有大作為。這么活下去,還有什么可盼?他頓時無比灰心,垂頭望著缸里冷幽幽的水,恨不得一頭杵進去溺死??蛇@時,娘的臥房門響了,他忙收回心神,走了出去。 他娘披著件舊衫,蓬頭困眼的,越發(fā)顯出疲老來:“兒啊,你今天起這么早?” “府里有公干。” “我趕緊生火煮飯。” “天還早,你再睡睡,我去外頭吃碗面就成了?!彼蝗碳毧茨锏哪槪裣骂^朝外走去。 “今天一定早些回來,你爹要來見你!” 范大牙沒有應(yīng)聲,快步走到外間打開店門,怕他娘追出來,忙閃身出去,隨手關(guān)上了門,而后大步向開封府趕去。到了左軍巡院,竟已有不少衙吏候在院門前,其他的吏員也漸次趕來。眾人瞧著都有些異樣,三三五五聚在一處高談低論。范大牙不愛湊堆,便去對面餅攤上,牙痛,熱的硬的都不敢吃,只買了兩塊麥糕,揪成小坨塞進右半邊嘴里,小心吞嚼著,回到府院邊,獨自站在墻角聽那些人議論。原來,每個人幾乎都攤到一樁案子,而且盡都稀奇鬼怪。他聽著,越發(fā)喪了氣,自己只分派到蘿卜案一點小零碎,且斷了頭緒,哪怕查出那個獨眼田牛的下落,也絲毫輪不到功賞。 正在煩怨,左軍巡使顧震騎馬來到,神色瞧著有些悶重,不似往日那般雄壯。他下馬進了府院,萬福隨在身后,那些高級衙吏全都跟了進去。隨后,程門板也來了,仍板著臉挺直身走了進去,一眼都沒瞧范大牙。范大牙獨自候在外頭,想著心事。半晌,見胡小喜騎著頭驢子趕了過來。范大牙不想說話,只點頭喚了一聲。胡小喜下了驢子,也沒多話,眼里卻閃著亮,似乎藏著些欣喜不愿人知道。兩人一起走到門里,瞧著顧震挨個分派差事。隔得遠,聽不清楚廳上言語,不過看諸人神色,都有些肅重。 等了一陣子,程門板領(lǐng)完差走了出來,聽過他和胡小喜的回報,只躁躁喝了句:“都快去再查!”范大牙原想著能另分一些更要緊的差事,心里大為失望,卻不敢言語,只得躬身應(yīng)諾,隨即忙轉(zhuǎn)身離開。 他邊走邊惱悶,自己被人這般呼來喝去,不知哪天才能舒眉展眼活幾天?一時間,甚而想撂了這吏職,另尋一個活路??赡瑢ぐ肷?,哪里有更好的活路?當初不正是沒有其他好活路,才來應(yīng)這吏職?他一陣沮喪,頓時覺著,這天地雖大,卻只給他留了一道窄縫,連喘口氣都艱難??赊D(zhuǎn)念想到自己父親,他又激起一股傲氣:再窄再難,這也是我自家的路,并不要他來給我什么好路。 于是,他加快腳步,一路又趕到南城外砧頭老孫家,到了一看,院門開著,里頭不見人,便走了進去,院里靜悄悄沒有人聲。他一眼又瞧見那張小木桌,心里一刺,忙轉(zhuǎn)過頭,喚了兩聲。一陣窸窣腳步,那個兇胖婦人從旁邊小房里走了出來,一只手縮在背后,似乎藏攥著什么。她瞪著圓鼓眼上下掃了兩掃:“又是你?老賊蟲出去尋生意了?!?/br> “尋你也一樣?!?/br> “尋我?我啥都不知道。我只是這家里沒嘴的牛、沒眼的驢、沒耳的狗?!?/br> “那個田牛你總見過吧?”范大牙正沒發(fā)氣處,頓時提高聲量唬喝起來。 婦人頓時怯了,斜翻著眼,嘴里卻仍不服弱:“那一只眼的悶錘子,你若想尋他,該去找阿善?!?/br> “哦?阿善在哪里?” “在城里一家生藥鋪幫工。清明那天,天黑時,她還回來過一次,那神色瞧著似乎又惹了是非。爺女兩個躲在這小房里唧咕了一陣子,老賊蟲讓她睡一晚,明早再走,阿善卻不肯。老賊蟲放不下心,把阿善直送到了巷口外,我扒在院門邊瞅了瞅,見一個黑影等在巷口邊,跟著阿善一起走了。我一眼就瞧出來,是那個獨眼悶錘子?!?/br> “哦?阿善是在城里哪家生藥鋪幫工?” “丑婆婆藥鋪——對了,小哥,你認得字吧,你幫我瞧瞧這紙上寫的啥?” 婦人將藏在背后的手伸出來,手里攥著一張紙。范大牙接過來一看,是一張錢契,印著秦家解庫的圖紋,上頭錢數(shù)寫的是二百貫,放債人名字則是孫十七。他忙問:“孫十七是誰?” “那老賊蟲。小哥,這紙上頭究竟寫的啥?” 范大牙心里暗驚,孫老頭只是個砧頭匠,修補一個砧頭,不過一二十文錢,哪里來這么多錢,竟還能在秦家解庫放債收利?他忙看日期,是昨天才簽的。 “這是從哪里來的?” “昨天夜里,有人敲門,那老賊蟲出去開的門,我聽著是個后生的聲音,把這張紙給了老賊蟲,說‘你女兒讓我給你送這個來’,兩人低聲說了幾句,我沒聽清。趕出去看時,那后生已經(jīng)走了。我問老賊蟲這紙是啥,老賊蟲鬼綽綽的,不告訴我,貼rou揣在懷里,今早出門前又悄悄藏在了他女兒床褥子底下,一個字都不跟我講。” 范大牙越發(fā)驚疑,隨口說:“哦,是道觀里祈的吉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