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四口人正在歡吃歡笑,外頭忽然有人敲門:“瓢子哥在家嗎?” 黃瓢子沒聽出是誰,忙放下筷子出去開了門,門外一個年輕男子,黑巾白衣,眉眼俊逸,手里搖著把團扇,渾身沒半點安分,是作絕張用。 黃瓢子驚了一跳,他早就聽聞張用大名,不過直到去年年底,張用在城南紅繡院造一座繡樓,邊上廚房和涼棚叫了黃瓢子去刷飾,因此才有機緣認得。他忙點頭拜問:“張作頭?” “瓢子哥在吃夜飯?”張用朝里頭堂屋瞅了一眼,笑著徑直走了進來,回自己家一般,往堂屋大步走去。黃瓢子忙關(guān)上院門,跟著張用走進堂屋。張用走到桌邊,嘴里問候著:“瓢子嫂嫂好!兩個小瓢子好,大伙兒都好!”眼卻瞅著桌上的菜,“正巧餓了……”說著便伸出手,從羊rou盆里拈了最大一塊rou塞進嘴里,邊嚼邊大聲贊嘆,“瓢子嫂好手藝!這豉醬用得好!嗯……還用了鹽梅除腥,我再嘗嘗——”他又拈了一大塊,繼續(xù)大嚼,“桂、椒壓膻,蔥、韭起味……還放了些飴糖和味,對不對?” “張作頭竟比那些正店里頭的茶飯博士還精到!”阿菊早已站起身,睜大眼驚嘆。 “你這rou里加上鹽,總共才用了八種味。上回品香館的吳鹽兒烹了一道鮮蹄膾考我,里頭有十九種味料,倒是考倒了我。我只猜中十八種。她切了幾片香橙在湯水里略熬了片時,借了些香氣,我卻猜成了桂皮?!?/br> “吳鹽兒?莫非是‘念奴十二嬌’那個饌奴?蹄膾里頭熬香橙?天娘娘,這些人精貴到這地步?咱們連聽一聽的耳福都沒有?!?/br> “這餅子也好!”張用抓起一張新烙的羊脂韭餅,大口嚼著說,“忘了正事,瓢子哥,我有件好事尋你?!?/br> 黃瓢子一直愣在一旁,半晌才回過神:“哦?啥好事?” “救人?!?/br> “救人?” “碾玉典家二兒上吊死了,你也去拜祭過吧?” “嗯……”黃瓢子有些迷惑。 “不止典家,彩畫五裝領(lǐng)頭那幾家,彩畫史家、雜間黎家、青綠孟家、解綠夏家都觸了霉頭,怕都要出事,你愿不愿意去查探查探?” “我?”黃瓢子睜大了眼,不由得扭頭望向渾家,阿菊站在桌邊,手里攥著箸兒,也是滿眼驚怕。 張用卻仍笑著說:“京城各行,你們彩畫行彼此最親善,你又常襯他們的光。這回若救得到他們,往后豈不是更便宜?” “哦……”黃瓢子蒙然點了點頭。 第九章 絨線鋪 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蘇軾 于仙笛先去了絨線鋪子。 燕燕說那天清早,她讓丈夫幫她買些綠絲線,典如琢晚上回來將線團丟給她,便進了畫室。由于當時慪氣,燕燕回到臥房,隨手將那團線丟到了針線簍子里。說起這件事,她才過去將針線簍子拿了過來,從里頭找出那團綠絲線。可拿在手里一瞧,她頓時呆在那里,眼里滾下淚來。于仙笛忙看那線團,那并非一整團線,而是幾束用一根白繩扎在一起,有鮮綠、翠綠、草綠、青綠。 燕燕抹著眼淚說:“他問我要幾分綠,說彩畫里頭綠由深到淺分大綠、二綠、三綠和綠華四品。我說不清,只說二綠和三綠中間的綠,他忙著出去,我以為他心里不耐煩,誰知他竟記著……” 于仙笛聽了,心里也一陣傷嘆,忙問燕燕常日在哪家買絲線,燕燕說自己從沒去買過,都是大嫂的使女阿青去買,大嫂只讓她去西水門內(nèi)便橋邊的何家絨線鋪。她不知道典如琢是在哪家買的。于仙笛跟燕燕討了那團線,決意先去絲線鋪打問打問。 典如琢的徒弟施慶說,他們那天做活兒的宅院在西城萬勝門外,典家又在金梁橋,萬勝門和金梁橋正好是一個矩形對角。典如琢回家,進萬勝門后,既可以沿大街直行,再往南拐到金梁橋;也可先往南到便橋,再沿汴河向東到金梁橋。 于仙笛便騎著驢子先到了便橋,橋南邊沿街都是絲線布帛鋪子,他挨著尋過去,果然瞧見一家門前立的木牌子上寫著“何家絨線錦帛”,便拴了驢子走了進去。店里只有個中年婦人。 于仙笛取出那團絲線:“這位大嫂,請問這絲線可是在你這里買的?” 那婦人接過線團瞧了瞧:“是。這絲線倒是各家都有,不過這白繩是我扎的,應(yīng)該不差。這位相公問這個做什么?” “我是來問個人,上個月初八那天,是否是一個年輕男子來買的?” “上個月?我這里每天主顧進進出出的,哪里記得住上個月的事?” “勞煩您再細想想,那人二十三歲,生得清瘦文氣,穿了件舊青綢袍子?!?/br> “記不得?!?/br> “那大嫂記不記得一個叫阿青的女孩兒,常來您這里買絲線?” “在彩畫典家做使女的阿青?她我怎么不記得?爽爽利利一個女孩兒——哦!我記起來了,上個月月頭上,是有個年輕相公來買綠絲線,都快傍晚了,他進來先問阿青是不是常在我這里買絲線。我說是,他才說要買綠絲線。我取出線樣兒讓他選,他比照了半天,才選了這四樣綠。我當時還暗暗想,一個男人家還這般細細瑣瑣的?!?/br> “他當時神色瞧著如何?” “冷淡淡、拘謹謹?shù)??!?/br> “他可吃醉了酒?” “沒,好端端的。他買了線出去時,見那把掃帚倒在門檻邊,還幫我撿起來靠好了?!?/br> 于仙笛一聽,忙望向門邊,那里果然斜靠著一把竹掃帚。他心里暗想,至少買這絲線時,典如琢既沒有吃醉,也尚無輕生之念,否則便不會如此細心挑選絲色,更不會去扶起這掃帚。 程門板騎著驢子回到家里,累得腰腿麻木,臉更沉得生鐵一般。 才走到街口,便一眼瞧見妻子于氏立在店門首燈籠下,清清瘦瘦,一枝秋風孤菊一般,正朝這邊望,自然是在候他。他這時最受不得妻子關(guān)切多語,好在于氏遠遠一望見他,略一怔,隨即便轉(zhuǎn)身進去了。雖然隔得遠,卻仍能覺到那目光似乎有些怨。自然是清早冷淡了她,仍在計較。他想,也好,自己正一個字都不愿多說。 他先去對面車馬鋪將驢子還了,而后拖著疲軀走進了自家店里,九歲的女兒牽著三歲的弟弟站在后門邊,一見他,女兒怯怯喚了聲爹,便轉(zhuǎn)身跑進后院去了,兒子則笑著朝他顛顛奔過來。他除了板起臉立威嚴,至今不知該如何做個父親。女兒自小就有些怕他,從不敢湊到身邊。兒子卻毫無知識,歡叫著爹,撲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他只得伸手摸了摸兒子頭頂。兒子卻拽住他的衣襟,猴兒一般要往他身上爬。他有些不耐煩,但一眼瞧見兒子那憨嫩小臉,心忽然一軟,俯身抱起了兒子,心里卻有些抵拒。心一軟,人便會軟,費力樹起的威嚴也會軟塌。若沒了威嚴,他不知自己該如何存身立世。 兒子不住摸弄著他的耳朵、髭須,他盡力避著,走進后院,見小堂屋點著油燈,女兒端著一盆水顫顫漾漾擱到了盆架上,扭頭怯怯說:“爹,洗臉。”他看到女兒那怯生生模樣,心又一軟,微點了下頭,放下了兒子。女兒忙過來牽住弟弟,小聲讓他莫要再鬧。 程門板洗過臉,回頭一瞧,妻子端著飯菜從廚房里走了出來,經(jīng)過時并不瞧他,輕步走進堂屋,將飯菜輕輕擺到桌上,而后背轉(zhuǎn)身喚了兒女,一起進廚房去了。程門板站在廊下看著,略有些發(fā)愕,妻子從沒這樣過。不過他不愿多想,進屋走到桌邊坐下,一瞧,一碗燒rou、一碟拌生菜、一碗肚羹、三張韭餅,另有一大盅酒。葷素勻當,肥鮮相宜。妻子總是這般,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胃口。他呷了一口酒,抓起箸兒大口吃嚼起來,像是要將瑣碎家事全都吞下,好騰空了心,盡快理出個頭緒,想明白那樁焦船縱火殺人案。 可是今天不像往常,心思始終凝不到一處,不時要抬頭朝廚房那邊望一眼,耳朵也盡力聽著廚房里母子三人壓低的說笑聲。他覺著這一向,自己似乎越來越不像自己,他不喜這般。 他一口將那盞酒全都喝盡,望著空酒杯,盡力凝神尋思案子:那焦船縱火兇手并非外來之人。那人當時一定就在那船上,而且和那一家人相熟,否則他如何在茶湯里下藥,又如何能確保那老小五口人都喝下去?只要有一個人沒有喝那茶湯,便會尖叫呼救,甚而逃生??磥恚瑑词謶?yīng)該是那沒被燒的壯年男子。他去租船時,說自己會撐船。船自然是他劃到那個僻靜處,而后熬好茶湯,下了藥,哄騙那五口人全都喝下,等他們昏倒,澆油燒了船。只是,他為何要殺那五口人?難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又為何會自殺?真是由于畏罪? 想到自殺和那只壞死眼珠,程門板心里一動,猛然想到蘿卜案里那個獨眼田牛。那兇手會不會是獨眼田牛?但隨即,他苦嘲了一聲,哪里會這么巧?這汴京城眇了一只眼的恐怕有幾十上百人。那蘿卜案尚未結(jié)清,這焦船案又毫無頭緒,自己這是頭癢亂抓須。 他心里煩悶,想再吃一杯酒,想到酒在廚房里,只得作罷,抓起一張韭餅悶嚼起來。 陌生中年男子邀牛慕進了附近一間小酒肆。 兩人在角落一張桌邊對坐下來,那男子喚來酒保,要了一大碗蹄子膾、一盤肝腰什件兒,又叫配兩碟辣瓜、醋姜,篩一角酒。等上菜時,男子齜著那對大板牙問:“你一定奇怪我為何知道你在尋人?!?/br> 牛慕蒙然點點頭。這些年,他除了幾個同樣落榜的書生朋友,難得與人結(jié)交。 “你在尋你姐妹?” “我娘子的jiejie?!?/br> “我在尋我女兒,也被那伙人劫走了,唉……” “你知道那伙人?” “嗯,那是一伙拐子,專在汴河邊瞅單身女子,裝作相熟,將她們騙進轎子,而后拐去其他地方。我姓范,是個販運銅鏡的行商,和京中一戶人家議了親事,攜女兒來汴京成婚。途中女兒受了風寒,著了病。我便在應(yīng)天府下了船,去了一位朋友家中,給女兒治病。我在京中另有一筆買賣,已和人約好,耽擱不得。我悔不該為了貪利,便留女兒在朋友家中,托他夫婦照料,自己先來了汴京。 “寒食前,那朋友從應(yīng)天府捎信給我,說女兒已經(jīng)痊愈,他尋了只相熟穩(wěn)靠的客船,送女兒來京城。讓我初八上午到虹橋接女兒。到了那天,我緊忙出城,趕到虹橋,卻一直等不到女兒搭的那只客船。一打問,才知道那船早已到了,我尋見了那船主,那船主說我女兒上了岸后,有個年輕男子來接她,說是我派去的。女兒便上了那人的轎子,被抬走了。” “你找見那伙人沒有?”牛慕大驚。 “嗯。我尋了幾天,都沒找見女兒下落。清明那天,我又到虹橋邊,正巧瞅見一個年輕婦人下船,還帶著一具棺木……” “那正是我姨姐!” “嗯。令姨姐站在岸上,左右張望著,似乎在等人。這時一伙人朝她走了去,其中領(lǐng)頭的是個年輕男子,他口里喚著jiejie,可令姨姐似乎不認得他。那年輕男子說是令姨姐家人雇了他們來接她,令姨姐便跟著他們走了。我起了疑心,偷偷跟了過去,見令姨姐上了他們的轎子,那具棺木也被抬上一輛太平車,罩了一張黑油布。而后一行人便沿著汴河一路往北去了。我一路跟著,一直跟進新宋門。 “那伙人在一間棺材鋪前停了下來,那領(lǐng)頭的年輕男子跟那店主說了一陣話,那店主到太平車前,揭開罩布,仔細看視了一番那具棺木,進去取了塊銀子給了那年輕男子。兩個幫手將那棺木抬下了車,搬到鋪子里。而后一伙人抬著那頂轎子、推著空太平車,繼續(xù)往前,行了一段路程,又停在一間車馬租賃鋪前。 “那年輕男子進去喚出了店主,店主出來看視了一番轎子和車子,又取了幾吊錢給了那年輕男子,年輕男子便帶著幫手一起走了,轎子和車子留在了那里。我等他們走遠,忙趕過去掀開那轎簾,里頭竟沒有人!” “???” “我親眼瞧著令姨姐上了那轎子,一路都盯著,不敢有絲毫閃失。不知那伙人用了什么法術(shù),令姨姐竟憑空不見了?!?/br> “怎會如此?”牛慕瞪大了眼。 “我忙去問那車馬店店主,那店主說那伙人清早賃了他的車轎,來還他的?!?/br> “那具棺木呢?” “我趕回到那棺材店一問,棺材店店主說那年輕男子將那具棺木賣給了他?!?/br> “里頭的尸首呢?” “那里頭真有尸首?” “嗯,是我姨姐夫?!?/br> “我當時便有些疑心。在虹橋時,那具棺木瞧著很沉,四個幫手一起扛都有些吃力。可到了棺材鋪前時,兩個人便輕輕將那棺木從太平車上搬了下去。我特地問過那店主,那店主笑起來,說他只做棺木生意,買尸首做什么?我仔細盯看他那語笑神情,應(yīng)該沒有說謊。這么說來,即便之前里頭有尸首,送到那里時也已經(jīng)空了。若不是親眼瞧見,我自己也決計不肯信?!?/br> 牛慕聽了,驚得說不出話。 于燕燕坐在窗邊燈前,埋著頭一直在繡那個畫筆匣的套子。 她想趕在丈夫出殯前繡好它,算是私心里跟丈夫做一場送別。蘭花花莖快要繡到末端時,綠線卻用完了。丈夫那晚拋給她的那團綠絲線,又拿給了哥哥于仙笛去查證。她頓時有些空落,不知該如何是好,呆坐在那里,耳聽著正屋那邊和尚們擊磬誦經(jīng)敲木魚之聲,心里一陣空茫,不由得想起丈夫。 這時念及“丈夫”這個詞,她忽而覺得極陌生。自己獨自一個人,進到一個陌生人家,跟一個陌生男子同住一屋、同寢一床。跟他每天說的話恐怕不到十句,八個月,總共不上三千句。三千句……想到這個數(shù)目,她不由得怔怔抬起頭,窗扇開了一半,月光極亮,滿院浸了涼水一般。她心里默默自語,三千句,說起來也不少呢,一部《詩經(jīng)》也不過三千來句吧。 七八歲時,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取自《詩經(jīng)》,便要爹娘哥哥們教她讀《詩經(jīng)》,可她家只是世代樂器匠人,哪里會讀那等古經(jīng)?她卻是一旦生了念頭,便再壓不住,連飯都鬧得不肯吃了。還是三哥于仙笛,曾讀過幾年書,通些文字,見她這般想學,便去外頭求拜了一個儒士,教他讀《詩經(jīng)》,學了回來再轉(zhuǎn)教她。第一首學的便是那首《燕燕》。她原以為那首詩必定十分歡悅,誰知道竟那般傷懷:“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三哥細細講給她聽,說這是一首送女遠嫁詩。她聽了,雖然并不真懂其中意味,卻也極傷心,大聲說:“這詩寫錯了!出嫁明明是離開家,為何說歸?”三哥愣了半晌才慢慢說:“女孩兒遲早要嫁人,嫁了人才算真有了自己的家?!彼舐暼拢骸拔也灰蓿瑒e人家不是我家,這里才是我家!” 回想起兒時那句話,她心里一酸,淚水又忍不住滾落。父母閑談時曾說,各人福分皆有限量,早用早盡,晚用晚享。自己生下來便受父母兄嫂寵愛,怕是早已用盡了福分,到這時,便注定要遭遇這孤凄。 哀涼之余,她心里又隱隱升起些不甘。當年三哥于仙笛教她另一首《頍弁》,里頭一唱三嘆:“蔦與女蘿,施于松柏。未見君子,憂心奕奕;既見君子,庶幾說懌?!比缯f蔦與女蘿都是藤蔓,要依附松柏才能生長。女兒家便是女蘿,遇見可信可敬之君子,一生得靠,因此心里悅懌。她卻立即嚷起來:“自家立不住,靠別人才能生長,還不如不活呢?!比缏犃?,笑著贊道:“古人中也有像你這么想的,因此把《詩經(jīng)》的句子都改了,《古詩十九首》有一句‘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詩仙李白也有一句‘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菟絲也是藤蔓,和女蘿便沒有了高低強弱,兩個互幫互扶,同生共長。你心里是不是更樂意這般呢?”她忙用力點頭:“本就該這么樣嘛?!?/br> 她心里默默對丈夫說:典如琢,你我既約為婚姻,便該同心共老。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你一句都不跟我說,便自作主張,撒手離開。“凄”是妻之淚,你心里既從沒當我作你的妻,我又何必為你哀凄?我是女蘿,你卻并非菟絲,更非松柏。 她望著手里那幅繡作,心想,綠絲線用完了,花莖略短了些,就由它短吧,這不正是我這場姻緣?她從針線籮里挑出一卷淺藍絲線,打算接著短莖開始繡花朵,這朵蘭花繡完,這場情分也便終了。可剛尋到線頭,拈起針要穿時,頭忽一暈,隨即胸中一陣泛惡,猛地嘔了起來,連尋唾盒都來不及。半晌,她才喘過氣,卻猛然想起娘悄悄囑咐的話,不由得呆住,低頭望向小腹,心里一涼:這個月的月信已遲了幾天,這一向身子也時時疲乏倦怠,莫非……張用從黃土刷飾匠黃瓢子家出來,騎著驢又去尋另一個人。 這人是個賊,名字張用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姓毛,便隨口喚他“毛球”。兩年前,犄角兒因父親患病,回家去照料。張用獨自在家,在院子里亂瞅時,瞧見娘留下的那只母雞在雞圈角落小窩棚里孵卵,他忽然生出個念頭:母雞孵卵,瞧著并沒有其他特異,只是用肚羽保暖。人若用小火慢焙,能不能孵出小雞來? 他不能有念頭,一旦生出,便得動手。他立即去廚房尋了一個扁腹小陶甕,里頭鋪了一層軟絮。又想直接火烤怕會過熱,便搬來個大銅盆,舀了大半盆水在里頭,架在泥爐上,將陶甕浸在水盆里,這才燃起了炭火。這間隙,他去選了十幾個雞卵,小心排放到陶甕里軟絮上,又用一塊軟布蓋在上頭。而后跑進雞圈,顧不得那只母雞驚叫撲騰,抓起它,伸手試它腹溫。記在心里后,又跑回爐邊,不住用手測水溫和絮溫,等絮溫和母雞腹部差不多時,將銅盆端下爐子,放到一邊,蓋上了籠蓋。爐子上另燒起一大壺水。 等水燒熱后,他又取來三根自制的細“渴烏”。東漢時,一個名叫畢嵐的人曾創(chuàng)制一種汲水之法,將竹管去節(jié)相連,制成長彎管,用漆封膠,密不透氣。一端置于河水中,另一端越過河堤,置于田地中,在出口端燃燒干草,待火滅竹冷,管內(nèi)抽出氣,以氣引水,便可吸水而上,引入田中,取名叫“渴烏”。后世隔山取水便沿用此法,計時刻漏也用渴烏引水。張用參用這法子,用竹竿自制了許多大小渴烏,用來汲井水河水,甚而酒水。他家吃水從來不需挑水,只用渴烏引水進水缸里。 他那三根渴烏粗細相同,他用第一根將水缸里的冷水引至爐上燒水壺里,第二根從燒水壺接到孵卵銅水盆,第三根則將銅盆里的水引回到水缸。如此,不須手動續(xù)水,缸里涼水不斷注入燒水壺,熱水不斷引入孵卵銅盆,里頭涼卻的水又不斷回流到水缸。只要看住炭火,孵卵水溫便能大致恒定。 他怕有疏漏,又跑進雞圈,趴在那小窩棚邊,隔著竹篾縫,探頭瞅那只母雞。過了許久,那母雞出來急急啄了些食,飲了些水,屙了攤屎,又飛快回到窩棚里,竟用爪子將那些雞卵一個個撥弄翻轉(zhuǎn)了一遍。張用大樂,原來雞卵要敞敞氣,還得不時翻轉(zhuǎn)。他忙跑回去,揭開籠蓋,將陶甕里那些雞卵也一個個翻轉(zhuǎn)了一遍。添了些炭,又趴到雞圈里看那母雞。 如此來來回回,竟一天一夜未睡。次日清早,雞圈里公雞打鳴時,他才發(fā)覺天亮了,有些困乏,不由得打了個大哈欠。但他記得這雞卵大約得孵二十來天,那只母雞這一整天將雞卵翻轉(zhuǎn)過四回,大約每三個時辰得翻一回。萬一自己睡過去,誤了更點,孵不出小雞,豈不惱人? 他忽而又冒出一個念頭:人若不睡覺,能忍幾天? 他決意趁孵這雞卵,立即驗一驗。白天還好過,能四處走動、擺弄擺弄其他物事、不時尋些吃食。到了晚間,四下里安靜下來,即便站著,眼皮也越來越沉,頭也越來越昏,恨不得一頭栽倒在地。他在屋里不住走動,想起好友李度頭兩天曾說,前朝名臣沈括曾推演出一種算法,叫“隙積數(shù)”,將一堆酒壇一層層堆壘起來,求其體積。 而《九章算術(shù)》等歷代算學中只有“芻童術(shù)”,芻童指草堆,草料為芻,山無草木為童。芻童術(shù)是求一個頂面小、底面大的四棱臺體積。隙積和芻童相比,外形雖大體相似,每個酒壇間卻都有空隙,如何除去這些空隙,得出堆體準確體積? 張用這時正困,給爐子里添了些炭,將那些雞卵翻轉(zhuǎn)一道后,便在地上畫出一個隙積圖樣,開始琢磨這個算法。人在困乏中,心思極難凝結(jié)。他盯著那圖,盡力讓思緒聚攏。漸漸地,心趣被一點點逗起,精神也隨之煥醒,全然忘了困乏,一心沉入那難題之中,不住彈響舌頭,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油燈燃盡,他都沒有發(fā)覺。 漆黑寂靜中,一陣金屬敲擊聲將他驚醒,是從父母臥房那邊傳來……第十章 孵雞 故樂有志,聲有容,其所以感人深者,不獨出于器而已。 ——沈括 張用側(cè)耳細聽,那金屬聲是敲擊銅鎖的聲音,有賊! 這時,遠處傳來更鼓聲,已是四更丑時,他不由得笑起來,果然是“三更鬼,四更賊”。不過他迅即想起那些雞卵一更時翻過一道,正好隔了三個時辰,再看爐子里的炭火也幾乎要熄。他先夾了幾塊炭添進爐膛里,又揭開籠蓋,摸黑將里頭的雞卵挨個翻了一道。再一聽,父母臥房里那敲擊聲仍未停,他又笑起來,此賊蠢如斯。 他悄悄打開廚房后門,走到河岸邊,那里架著一個木絞輪,上頭一根吊桿上拴著一只漁網(wǎng)兜。他娘愛吃魚,他自創(chuàng)了這個捕魚架,吊桿頭上安了一個機栝,如弓弩一般,撐開一根牛筋,扣住一只轉(zhuǎn)輪。機栝連著一根細繩,系住漁網(wǎng)兜,垂進水里。若有魚進網(wǎng),只要撲騰掙扎,便會觸動頂上機栝。機栝迅即彈開,轉(zhuǎn)輪急轉(zhuǎn),將漁網(wǎng)兜吊起。有了這個捕魚架,他家鮮魚從沒斷過。即便冬天河水結(jié)冰,他鑿開一個冰洞,仍能捕到冬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