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于燕燕今年剛滿二十歲,生于樂器匠人之家。自唐末至今,于家手藝已傳了十幾代,尤擅制懸編樂器,宮中鐘磬、樂坊方響,均首推于家。尤其鐘磬,自古便是宮廷雅樂八音之首,用以定音律、協(xié)韻節(jié)。于家又愛在鐘磬上雕鏤鳳凰圖案,前代有位宮中樂師借《詩經(jīng)》中那句“鳳凰鳴矣,于彼高岡”,給他家取了個“鳳凰于”的名號。 到燕燕這一代,上頭連生了九個哥哥,只有她這一個女兒,自幼極得父母兄長愛寵。她父母又是見識過大雅大貴的人,雖只是匠人之家,于她的婚姻上卻極挑揀。門戶高了怕她受氣,門戶低了怕她委屈。門戶相當(dāng)?shù)?,又怕人口多了受排擠,人口少了又勢單。更不必說夫婿的模樣性格、營生本事。選來選去,幾乎耽擱了年歲。直到去年春天,才相中了京中彩畫名匠典家的二兒子。到夏天,總算嫁了出去。 她的名字是父親請一位儒士取的,也是出自《詩經(jīng)》,“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這是一首送嫁相別詩,至此,才終于名副了實。 燕燕自己倒寧愿嫁不出去,在家事事都好,猛然間孤身一人,被丟到另一戶人家,想想都怕。成親那天,她穿戴著夫家送來的花冠錦帔,被兩個嫂嫂扶上了錦繡彩緞花車,哭得心腸都要裂掉,覺著父母是要將自己拋進狼窩一般。可到了典家偷偷一瞧,公公和善,大伯溫雅,大嫂爽利,他的夫婿典如琢則身材秀挺,眉眼清和,文文氣氣、忠忠誠誠的,像個士子一般。與她對視時,還略有些靦腆??吹竭@靦腆,燕燕心里的怕懼頓時消去一大半,倒逗起了她素日的頑性。夫妻兩個獨處時,倒是她說笑多些。丈夫卻像只填滿了絮的悶鐘,半天敲不應(yīng)。她雖然有九個哥哥,卻沒有一個性格像丈夫這般的。這倒勾起她的好奇,不時逗弄逗弄丈夫,丈夫卻總是靦腆笑一笑,再無多話。她也不心急,越發(fā)覺得這樣一個本分靜默男子,比那些巧舌耍嘴的更靠得住。 成親大半年,丈夫才和她漸漸親睦起來??缮蟼€月,丈夫竟突然死了。 那是二月初八傍晚,燕燕在窗邊一邊刺繡,一邊等著丈夫。她繡的是丈夫畫筆匣的套袋,丈夫原先的袋子只是用粗麻布縫制,她瞧著有些粗陋,襯不上丈夫那溫文氣。便選了一塊素青絹,見丈夫最愛蘭花,便決意繡一株蘭花上去。 其實,燕燕生性好頑,雖然五六歲時,她娘就開始教她針黹,她卻受不得那靜忍功夫,胡亂繡幾針便丟下去玩耍了,始終毛毛躁躁學(xué)不好,她娘也奈何不得。及至嫁到典家一個多月,有天丈夫做工回來,衣袖刮破了一道口子。燕燕發(fā)覺,忙向大嫂胡氏借來針線,替丈夫縫補。大嫂和使女阿青進來瞧她這個新婦的針線,兩人見到針腳歪歪斜斜,一起笑起來。胡氏搶過針線,拆了重縫,不一時就縫好了,針法極細,若不仔細瞧,竟看不出縫過。燕燕又羨又愧,暗暗賭氣一定要練好針線。 她自小就任性隨心,一件事,若心上不愿意,再逼再誘也不肯做,但只要心上愿意,多苦多難都不怕。比如針黹她便不愿意,烹飪她卻極愿意,兒時每到煮飯,她便跑進廚房,跟著廚婦去學(xué)。她娘如何勸阻都不聽。菜刀太沉,她根本抬不動,便纏著最疼她的三哥,去外頭尋鐵匠給她打了一把巴掌大的小菜刀。才十一二歲,她已能獨自烹煮出幾十樣菜肴。 被笑當(dāng)晚,她便尋來一塊布,在上頭一行行開始苦練針線。練了幾天后,她便發(fā)覺,這針線和切菜其實有相通之處,都得勻整有節(jié)律。發(fā)覺這一點后,她頓時愛上針線,再不覺得苦忍難挨,反倒入了迷。才過一個多月,就已飛針走線、輕巧隨心了。她又跟大嫂去學(xué)刺繡,刺繡比縫補要難許多,卻也更加有趣。她從小看父兄在樂器上雕鏤紋樣,跟著學(xué)了不少。描起花樣來,比尋常婦人高明許多,剩下的便是配色與針功。她家制作樂器,和色彩無關(guān)。但她夫家是彩畫名家,配色正是當(dāng)行。她便向丈夫請教,丈夫典如琢平日話語極少,但說起配色紋樣,便頓時有了神采,不厭其煩細細給她講解。她天性穎悟,領(lǐng)會起來極敏捷。第一次繡一朵蓮花,雖然針法有些稚拙,韻態(tài)上卻已經(jīng)比大嫂胡氏繡的更自然有生意,引得大嫂和阿青一起驚呼,讓她總算賺回一場得意。又苦練了半年,漸漸得心應(yīng)手起來。 這回繡蘭花,她是背著丈夫,想等繡好后再拿給他瞧,因此沒有向丈夫求教。不過之前丈夫講起各類花朵寫生,說花各有態(tài),描畫時能勾出各花氣韻才算好。丈夫養(yǎng)了一盆蘭花在臥房里,她便對著那蘭花細細琢磨,越瞧越覺得這蘭花的氣韻極像丈夫。初看淡淡靜靜,和周遭始終有些疏隔。一旦親熟了,尤其說起醉心的彩畫,頓時有了靈逸之氣。就如蘭草開花一般,比其他花都清雅。她心里念著丈夫,先在紙上一遍遍描圖樣,蘭花倒還不很難,蘭葉則極講功夫,每條線又曲又長,得一筆輕盈勾出,才能有那逸氣。三莖短葉、兩莖長葉,她練了上千遍,才算合意。這才在青絹上描好圖樣,細細繡起來。 二月初八那天,燕燕才繡完蘭葉。這一向她身子有些不適,倦倦怠怠的,但仍強自振作,先去廚房給丈夫烹制了幾樣菜蔬,又烙了十幾張油栗餅,擱在籠屜里用小火溫著。典家雖然只有二子,卻是彼此分爨,房宅也用矮墻隔成三個小院落。老父典白玉住中間,兄弟兩個分住東西。典白玉每天的飯食由兄弟兩家分單雙日輪流端送。燕燕起初有些納悶不解,偷偷問過大嫂,大嫂笑著說,是老父親擔(dān)心典如琢若娶了妻,怕妯娌不和,兩年前開始四處相親議婚時,才隔開的。那天正好輪到燕燕這邊,她將菜和餅分出一份,用托盤端到中間堂屋,一個中年胖仆婦忙迎了出來,是服侍她公公的阿黎。阿黎笑著接過了托盤,燕燕趁公公沒出來,忙轉(zhuǎn)身回去了。她又用碟子裝了幾張餅,從后邊繞到東院,送給了大嫂胡氏。妯娌兩個都是不愛拘檢的人,性情相投,在后門邊說笑了幾句。小侄子玨兒也湊了過來,她又逗哄了一會兒。前頭傳來大伯典如磋的喚聲,燕燕才忙轉(zhuǎn)身回去了。 丈夫還沒回來,她便拿出繡作,坐到窗邊,借著夕照開始繡花莖。繡得入迷,都忘了時日。等天色暗下來,都已經(jīng)看不清針腳了,她才停住手,揉著酸痛脖頸,納悶丈夫到這時間還沒回來。丈夫的彩畫活計也得有天光才能做,而且他一向本分,生性又清淡,不愛多結(jié)交人,滿心只想苦練畫藝,追上哥哥典如磋。每天做完活兒便立即回家,極少在外頭流連。尤其這兩三個月,和燕燕漸漸親熟,又愛吃她烹煮的菜肴,有朋友約,都一概推拒掉了。 燕燕收拾起繡作,藏到柜子里頭,走到院子外小門道邊朝外張望?;韬谥?,什么都看不到,只聽見正屋那邊公公典白玉在和阿黎說話,她公公性子和善,又愛詼諧。不知說了什么,逗得阿黎又咯咯大笑起來。 燕燕悶悶轉(zhuǎn)身回去,想拿出繡作繼續(xù)繡,卻聽到門道外傳來腳步聲。是丈夫,但腳步比常日重。她忙迎了出去,先聞到一陣濃重酒氣,隨后見丈夫踉蹌著走了進來。她忙要去扶,卻被丈夫一把甩開?;韬谥姓煞蛎嫔坪跤行嵱簟K⒂行?,但還是忍住,輕聲問:“你這是去哪里吃酒了?”丈夫卻不答,從懷里掏出一團東西丟給她,她沒接住,掉到地上,她忙俯身撿起,是一團絲線。 清早,她讓丈夫替自己買一團綠絲線來。丈夫問要幾分綠,她比照了半天也沒說清楚,丈夫急著出門先走了,原來竟沒忘記。她捏著那線團,惱氣頓時消去,不由得笑了笑。丈夫卻丟下她,搖搖晃晃走向右邊那間小房。那是丈夫的畫房,常日無工時他便獨自在里頭學(xué)畫。燕燕忙趕了過去,丈夫進了屋,竟隨手把門重重關(guān)上。燕燕被關(guān)門聲震得一顫,愣在那里。從小到大都是她給別人摔門,何曾被人摔過門?她怔望那漆黑門板,心里一陣委屈,眼淚不由自主滾落。呆立半晌,甚覺無趣,又聽不見里頭聲音,便黯然轉(zhuǎn)身,回到臥房里,側(cè)身躺倒在床上。百般想不出丈夫為何生惱,淚水又忍不住流了出來。她也不擦,仍由它流,哭得乏倦,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燕燕被餓醒了。她爬起身,渾身虛乏,懨懨出了臥房,朝廚房走去,經(jīng)過丈夫畫房時,她原本一眼都不想瞧,但轉(zhuǎn)念一想:他或許是在外頭和朋友慪了氣,我又何必在這里白自惱?遲疑了片刻,還是走到畫房門邊,先聽了一陣,里面靜悄悄毫無聲響。她有些不放心,輕輕推開了門,里頭黑漆漆什么都瞧不見。她賭著氣喚了一聲,丈夫沒應(yīng)聲。她又問了一聲,仍然沒聲響。她頓時惱起來,摸著黑走到屋中間那張大木桌邊,伸手摸到桌上的油燈,卻想起來,這里頭沒有火石火鐮。她忍不住又大聲問了一句,丈夫還是沒聲響。她忽然怕起來,忙轉(zhuǎn)身出去,奔到廚房,摸到案上一截蠟燭,在爐火里點著,用手護著燭焰快步回到畫房,才進了門,朝里一望,頓時驚叫起來——丈夫身子懸在半空,一根繩索套著脖頸,吊在房梁上。 張用揭穿了柳七,柳七卻忽然笑起來,笑聲極古怪。 張用知道他心性傲冷,被人說破隱秘,其實極慌懼,卻又不肯伏低,便用這笑來強撐,更知道他這一笑,便再不肯說出實情。張用毫不介意,只覺得好笑,便也跟著放聲大笑起來,聲音迅即蓋過柳七。柳七臉色頓時一僵,立時停住了笑。張用也旋即收聲,笑瞪著他。柳七先還和他冷冷對視了片刻,而后便不自在起來,目光左右游移了一會兒,沉著臉,下了驢子,望著張用狠狠說了句:“你沒證據(jù)?!彪S即轉(zhuǎn)身離開。 張用瞧著他清瘦的背影一直硬挺著,像是河水里一根枯枝,雖倔強不肯沉沒,卻也只能隨波起伏。張用笑著嘆了口氣,驅(qū)驢趕上,經(jīng)過柳七時,并不停步,也不看他,只仰頭高聲唱了句柳永詞:“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dāng)時留住?!?/br> 他不知柳七聽了會如何,也懶得多想。他向來覺得,世間之人,皆難自主。唯心力強者,才能掙破私心隘見,跳脫于桎梏之外,委命自然,與大化同流。而心力弱者,你指以正道,他反倒視為歧途重負。如同惜苗寒凍,灌以熱湯,未解其難,反增其累,倒不若順其自然、各自相安。 至于柳七不愿說出江四的死因,他反倒覺得更好。難得碰見這樣一個連環(huán)謎題,要借他人之力才能解開,還有什么興味? 他驅(qū)驢回到力夫店,見程門板仍坐在里面,旁邊還有個黑衫中年男子正在跟他說話,男子腳邊放著個木箱,瞧著像是仵作,恐怕是剛查驗完解八八的尸首。張用跳下驢子,笑著走進去:“我又回來了!” 程門板雖仍挺著身、板著臉,看見張用,目光卻一動,但迅即掩住。 張用笑著拱手一揖:“做事得有始有終,江四的死因還沒查明白,我愿再效一二薄力。程介史能否讓我瞧一瞧江四的尸首?” 程門板略一沉吟,轉(zhuǎn)頭吩咐站在店角的胡小喜:“你帶張作頭去。” “多謝!鼻泡老弟,咱們這就去?” 張用不等胡小喜答應(yīng),已轉(zhuǎn)過身,快步出門。犄角兒和阿念剛在外頭下了驢子,他伸手一揮,兩人又忙翻身上了驢子。胡小喜也快步跟了出來。四人騎著驢,犄角兒另牽著柳七那頭驢子,一起進城,來到開封府側(cè)邊一個小府院。驢子拴在門外,犄角兒看著。胡小喜向門吏打聲招呼,引著張用走了進去。阿念也想瞧,緊緊跟在后面。庭院不大,鋪著青磚,正中一間黑漆公廳,兩側(cè)都是青瓦黑門高房,門都鎖著。瞧著有些冷肅,四處飄著些臭味。張用從沒來過這里,站在庭院中間,笑呵呵四處瞧著。胡小喜快步走進公廳,片時和一個老衙吏走了出來。那老衙吏引著張用三人走到左邊一間房門前,取出鑰匙打開了黃銅門鎖,一股腐臭氣頓時撲出。張用知道這是尸臭,平日難得聞到這氣味,不由得連連抽鼻深吸,細品其中滋味因由。胡小喜和阿念卻都用手指捂住了鼻孔。 那老衙吏先走了進去,張用忙笑著跟上,房子里有些昏暗,臭氣越發(fā)熏人。滿屋排滿了簡陋木板床,床上停放著尸首,都用舊麻布罩著。床腳用細麻繩拴著張白紙,上頭寫著字。那老衙吏走到右邊一排,一個一個檢看紙上文字,到第四張床時停住了腳:“就是這個?!?/br> 張用走過去伸手一把揭開了麻布,底下露出一具尸體,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頭戴灰頭巾,身穿舊布衫,面孔已經(jīng)有些青黑,眼看就要腐爛,脖頸上一道深口,血水也早已凝得烏黑。張用湊近那張臉仔細打量,眉毛濃黑,眼窩微凹,鼻梁挺直,厚嘴唇,鼻翼兩側(cè)紋路有些深。神情雖已僵住,瞧面相,卻仍能想見生時當(dāng)是一個誠樸人。張用回頭問:“他身上有什么物件?” “都在這個袋子里?!蹦抢涎美魪氖w腳邊抓起一個灰舊布袋,將里頭的東西傾倒在床邊空處,只有幾樣?xùn)|西——一小串銅錢,一塊肥皂團,一盒胭脂,一張綠絹帕子。 張用一樣樣拿起來細看,肥皂團和胭脂都是新買的,沒用過。他展開那張綠帕子,見里頭包著一綹烏黑頭發(fā),用一根綠繩扎成了一個小卷兒。 “那是阿翠的帕子!”阿念忽然叫道。 “哦?銀器章家那個使女?” “嗯!頭兩回去章家,阿翠手里拿的就是這張帕子,角上繡了朵石榴花不是?后來,她換了張石青色的,我還問過她,她卻沒聽見,緊著把話頭移到我穿的那件白綢衫子上。原來帕子被這人偷去了?!?/br> “不是偷去,估計是阿翠送給江四的,還有這綹頭發(fā),是定情物。” “他們兩個認得?還定情?” “銀器章家廚房里灶臺干干凈凈,像是新刷整過。江四又是泥爐匠。他家的爐灶恐怕正是江四去刷整的。江四和阿翠怕也是那時相識,彼此都動了情、中了意……這肥皂團、胭脂瞧著都是新的,沒用過,應(yīng)該是江四出去買給阿翠,回去途中被人殺了……” “清明那天,我跟著小娘子去銀器章家,沒見阿翠。仆婦說她著了病,回家去了。” “阿翠怕是也已經(jīng)死了?!?/br> “死了?”阿念哀叫起來。 “鼻泡小哥,你趕緊去查問江四的住址?!?/br> 第二章 焦船 勝不言,敗不語。 ——《棋訣》 范大牙騎著驢匆匆趕往力夫店。 張用說殺死馬啞子的刀一定藏在他身前桌子板下面。程門板吩咐范大牙去查看,范大牙將信不信,甚而有些怨張用害他跑腿。可到了青林坊馬啞子那間小房里,他蹲下身子,鉆到那桌子底下抬頭一瞧,靠近馬啞子尸首那邊的板縫里果然插著一把尖刀。而且下頭地上滴了幾滴血,只是有些暗,不湊近仔細瞧,根本瞧不見。 范大牙拔出那把刀子,站起身就著窗光一瞧,是一把極常見的尖刀,刀身一層烏銹,沾了許多烏紅血跡。他用指肚試了試刀鋒,新磨過,還算鋒利。他不由得轉(zhuǎn)頭望向馬啞子,馬啞子的尸首仍僵坐在桌邊,右手垂在腿上,手里那包烏李被程門板拿走,被扳開的手指僵成抓取狀,像是要討回那包烏李一般。范大牙瞧著,心里又納悶,又有些傷憫。不知那包烏李有什么要緊,這人至死都要牢牢攥著;他孤身一人在京城,不知有沒有家??;他親人知不知道他死在這里? 想到這些,范大牙忽然念起一個人——他的父親。 范大牙其實自幼就沒有父親,連父親的模樣都不知道。幼年時,他還常跟娘要父親。但只要一提到父親,他娘便立即傷楚起來,他便不敢再問。后來,他才知道,外祖家原先經(jīng)營著一家客店,有個淮南來的應(yīng)考士子住在那里,不知如何引得他娘動了情、失了身。那士子沒考中,便悄悄溜了。他娘懷了身孕,肚子越來越隆。他外祖羞憤之極,將他娘攆出了家門。他娘執(zhí)意生下了他,也不嫁人,到處做活兒,獨自一人將他養(yǎng)大。 沒有父親,范大牙還受得住,從小最讓他悶恨的是這對大板牙。這對門牙比常人的大許多,齜出一截在嘴皮外,無論如何也包不住,說話也難咬清字。他娘生得清清秀秀,牙齒更是齊齊整整玉貝一般。他偷著遠遠去瞧過外祖父和幾個舅舅,牙也都生得好。這對大板牙自然是那個士子傳給他的。 這對大板牙讓他自小就受盡其他孩童嘲笑,像個刺眼招牌一般,時刻提醒他:你是個大板牙負心男丟棄的丑孩兒。更像是一扇冷沉沉關(guān)死的門,擋住了許多出路,讓他無論做什么,都比別人更吃力。 他娘卻安慰他:不怕,老天公道得很。給了你一樣不好,必定補給你另一樣好。你嫌這牙不好,老天就給了你一雙這么清亮亮的大眼睛。這街坊幾百戶人家,哪家孩兒的眼睛比得過你的?只有蠢人才盡瞅別人的不好處。往后他們?nèi)粜δ愕难?,你就用這雙眼笑著瞅他們。若他們鼻子生得好,你就夸他們的鼻子;若嘴生得好,就夸他們的嘴。誰不想自己的好被人瞧見?你若真心夸他們的好處,他們自然也就不會再笑你的不好處了。 他一向聽娘的話,其他孩童再笑他的板牙時,他盡力想夸他們的好。可那一張張臉都可厭之極,就算有生得好的地方,也被壞笑笑扭笑丑了,哪里夸得出來?他倒是恨不得尋把刀,將那些臉全都砍爛。當(dāng)然,他始終還是聽娘的話,不跟他們爭執(zhí),低著頭只管走開。 不過,他娘說他眼睛生得好,讓他心里寬緩了不少,看人時便不那般畏怯了。而且越大越覺得慶幸,無論誰,看人都先看眼睛,生一雙好眼比一對好門牙要好得多。就像胡小喜,跟他是同一年應(yīng)募,一起差到程門板手底下。胡小喜生了一雙細縫眼,拿小刀在柿子上割了兩個小口一般,一瞧就極小氣,也難讓人信重。何況他還有那笑癖。他們頭一次見面,是在開封府衙前應(yīng)募時,胡小喜一見他的門牙,立即笑起來,竟笑得坐倒在門階上。范大牙雖然從小被笑慣了的,可從沒人這么笑過,何況是當(dāng)著開封府的衙吏和那許多來應(yīng)募的人。他當(dāng)時用力抿著嘴,想用嘴皮把門牙藏住,甚而想把自己整個都包藏起來??赡睦锊氐米??連腳也移動不得半分,只能傻立在原地,任眾人目光灼烤自己。 他沒料到的是,自己齜著這對大板牙竟被選中。不過才狂喜了片刻,便得知自己竟和胡小喜分到同一衙。他立即想辭了這份差事,可回去后他娘勸他:兒啊,你這幾年做的那些行當(dāng)哪個是有出路的?給官府當(dāng)差,好歹是一樁有門有臉的差事。再說,自在難成人,越難處,才越有生路。若不然,這全天下人人都該有輕快好營生了。你聽娘的話,就硬起心闖過去,過了這一關(guān),路就開敞了。 他只得硬挨著去應(yīng)了差,才到左軍巡使府衙前,又遇見了胡小喜。他本來想避開,胡小喜卻急忙走過來,連聲跟他道歉,說自己自小有笑癖。他聽了有些不信,但胡小喜是頭一個笑過他后跟他道歉的,他便也不再記恨了。后來胡小喜竟當(dāng)著程門板的面也笑癱在地上,他才真的信了。又見胡小喜心地不壞,做事肯賣力。這正投了他的意,兩人漸漸有了交情。 更讓他慶幸的是,程門板瞧著始終冷沉著臉,似乎極難親近,但從頭一回見他,程門板便沒有特意去瞧他的那對大板牙,只盯著他的眼睛。他又最不怕被人盯看自己的眼睛,因而在程門板面前幾無畏縮,只是滿心恭敬。程門板待人極嚴(yán)厲,他卻不怕,他一向守的念頭是,不管別人如何待你,你總歸都得把事情盡力辦好。 他和胡小喜雖說是朋友,兩個人卻彼此暗暗較著勁。前一陣一樁案子,胡小喜尋到一條緊要證據(jù),立了功。這回蘿卜案,他又找來作絕張用相助。范大牙心想,自己得加力了。 他向那房主討了張草紙,將那把刀子仔細包卷好揣在懷里,迅即出門,急驅(qū)著驢子,一路趕回了力夫店。作絕張用那幾人都已經(jīng)走了,程門板仍坐在店里。他忙將那把刀子取出來恭遞過去,仔細說了一遍這刀的情形。 程門板聽后,“嗯”了一聲,垂下眼思尋片刻,而后望著他:“你去查查那個獨眼田牛的住處。他若在,便緝拿到府里去,若不在,就去查出他的下落。” 范大牙正巴不得,忙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小跑著離開了力夫店。知道那田牛是修砧頭的,便可以去砧頭行打問出他的住處了。 程門板坐在那里,想著張用,心里不知該謝還是該惱。 這樁蘿卜案自己四處奔走,卻連一絲頭緒都未能理清,張用卻袖著手一席言談,便輕松破解開。程門板當(dāng)年讀書時便已發(fā)覺,人與人智力之差,簡直猶如長相之別,高低懸殊,生而不等。他聽人說勤能補拙,便下死力去補。然而,幾年下來,自己費盡了氣力,才勉強進得幾寸,而那些天生聰穎之人,談笑間便將他撇開幾尺,甚而幾丈遠。他心底里漸漸塌出個黑淵,發(fā)覺自己便是用力到死,也絕難追上那些人。他又聽人說,物各有短,人各有長。只要找見自己長處,便能出類拔萃??伤麑韺とィ矝]找見自己哪里是真的長處,這讓他越發(fā)灰心,甚而生出輕生之念。倒是他娘隨口一句苦嘆提醒了他:“兒啊,你又何必這么自苦?這遍世間怕是再沒有比你更要強的?!彼D時醒悟,自己最大的長處就在要強。人要安命,自己的命便是要強。 于是,他咬緊了牙一直要強到了今天。其間艱難苦楚,他一個字都沒跟外人講過,包括妻子于氏。 可張用那嬉笑揮灑,頃刻間便將他的要強之心擊碎,將他扔回到當(dāng)年之無望中。他坐在那里,心中一片灰涼,卻又不能露出頹然之色,讓人瞧見。 他正沉著臉,硬挺著身軀,等待胸中郁亂舒解。一個小吏匆匆奔了進來:“程介史,您果然在這里!左軍巡使顧大人讓您趕緊去五丈河升慶坊下河灣,那里又出了一樁命案,死了好幾口人!” 程門板正想尋一件事來排遣,忙站起身,回頭讓那個仵作去青林坊查驗馬啞子的尸首,又讓那個小吏回府里捎話,叫人將解八八、唐浪兒和馬啞子的尸首運走。交代完后,他立即騎上驢子往北邊五丈河趕去。心想,無論這樁新案子有多繁難,也不許旁人插手。 到了東北水門外時,已近正午,他才想起來,自己一早便沒吃飯,這時饑火燒起來,額頭大滴滲出虛汗。城門外街兩邊有些小食店,他卻不想耽擱,越晚到兇案發(fā)生地,案子便越難查。他見路邊有個餅店,驢子都沒下,摸了十文錢出來,買了兩個和菜餅,一邊干咽一邊趕路,吃完后竟不住打起嗝來,讓他極不耐煩,可越想忍卻越忍不住,只能聽任它。一路打著嗝,沿五丈河向下游尋去,行了不到半里路,漸漸不見了人戶房舍,只有大片田地。前邊河岸邊圍了七八個人。其中一個聽到驢蹄聲,回頭瞧見他的皂色吏服,嚷起來:“坊正,官府人來了!” 程門板剛下了驢子,拴到路邊柳樹上,一個中年輕綢袍的男子迎了過來,他認得,是這一帶的坊正,姓杜,臉上有些焦憂:“程介史,您來這邊瞧瞧,男女老幼六口人哪……” 程門板跟著他走下河岸,一眼便瞧見水岸邊浮著一只船,被燒得焦黑,船篷船壁已經(jīng)燒盡,船身、船板外緣也燒得殘破,船舷也被燒出幾處缺,河水滲漾進去,積了兩寸多深,浸熄了火焰,又不致讓船沉沒。船尾處垂著一根粗繩索,是錨索。錨索沒被燒落,這船架才沒被河水沖走。船板上散落著幾樣燒黑的盆罐條凳小桌,那些物件中間,躺著六具尸首。 程門板忙走近水邊望去,其中五具尸首衣服皮膚盡都燒得焦?fàn)€,認不出面目,只大致辨得出五官身形,其中一個是幼童,一個年輕男子,一個年輕婦人,一個老年男子,一個老婦人。另有一具壯年男子尸首并沒有被燒,身穿半舊布衣布褲麻鞋。 他扭頭問坊正:“這六個——”剛一開口,便猛然打了個嗝,聲音極響。岸上那幾人都正盯望著他,聽到這聲嗝,想笑又不敢笑,個個緊繃著臉、緊抿著嘴。他掃過那些眼神,心里一陣羞惱,卻只能盡力沉著臉,裝作沒事一般。但那嗝偏生要和他作對,他剛要張嘴再問,又打了一個嗝。 幸而那杜坊正是個識禮的人,像是沒聽見一般,忙開口講道:“旁邊那片田是岸上那個瘦胡九佃的,他今早牽了牛來犁地,到這河邊飲牛,才發(fā)覺這只船。他忙去報給了我,我?guī)Я诉@幾個人來看過后,立即叫一個腿快的去開封府報案。我一直守在這里。這船上的識記也被燒了,認不出是誰家的船。這幾具尸首我們也仔細辨過,都認不出是誰。我已經(jīng)叫他們幾個去四處傳了話,看看有沒有人知道這只船和這五個人,眼下還沒得信兒……” 程門板聽后,點了點頭,回頭又望向那六具尸首。這只船應(yīng)該是昨夜失的火,它為何泊在這僻靜處?失了火,船上人為何沒能逃出來?難道是睡熟了,被煙熏得昏死過去?那壯年男子尸首為何沒被燒?他又是死于何因? 他想了一陣,卻想不出任何頭緒,卻隱約覺得,這案子恐怕不是失火這么簡單。這讓他心里升起一絲斗志和喜悅。 寧孔雀昨晚一夜沒睡。 丈夫牛慕頭一回生出豪氣,應(yīng)承要替她做事,找回jiejie寧妝花;又頭一回喝得爛醉回來;更頭一回指著她那般惡罵。便是一座冰山猛然從空中落下,狠狠砸中她,她恐怕也不會這般錯愕。她說不出一個字,只呆呆望著丈夫。丈夫癱坐在院門邊,如同裝滿爛泥的破袋子一般。月影照著他的臉,看不清面容,卻能覺到那雙醉眼里滿是猖狂解恨。 原來如此…… 寧孔雀只能想到這四個字,至于其中含義,卻并不清楚,也沒有絲毫氣力去想。她只輕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慢慢回到臥房里,輕輕合上門,閂上門閂,靠著門呆立在那里,身子空得紙袋一般。院子里婆婆在罵牛慕,牛慕在反駁,兩人說了什么,她一個字都聽不真,只覺得像是風(fēng)在巷道里亂舞亂鳴。 半晌,她望見燭臺邊的繡架,那幅《心經(jīng)》只繡了一半。她茫茫然走過去,輕輕坐了下來。剛才聽到丈夫回來,她將繡針隨手一插便出去了,這時才發(fā)覺,那針插在了“心無掛礙”的“心”字上頭一點。她不由得笑了一下,像是咬破了一顆生李子,心底里泛出一陣辛酸澀苦。她瞅著那銀亮的針,伸出手拔了起來,又刺下去,又拔出,又刺下……良久,她才驚覺,那個“心”字已被自己扎爛,變成了一個破洞。她忙停住手,有些慌,像是回到幼年,做錯了要緊事一般。她忙從針線盒里拿起小剪刀,先剪去燭芯上結(jié)的焦頭,剔亮了燭光。而后湊近那處破洞,將洞邊緣細細剪勻整。而后從針線盒中取過一團白絲線,估了估長短,咬斷一截,穿到最細的針上,埋下頭,照著那白絹的經(jīng)緯,一針一線細細織起來。 不知用了多久,才將那個破洞織好,外頭已經(jīng)寂靜無聲。她伸手去端銅燭臺,才發(fā)覺蠟燭已經(jīng)燒盡,燭芯斜倒在一攤燭淚里,看看要熄。她忙起身,腿腳肩膀都已經(jīng)酸麻,她揉拍著走到柜子邊,從里面尋出一根紅蠟,回來點著,插穩(wěn)在燭臺上,端著去照那處破洞。果然不負自己多年的繡功,便是湊近仔細看,也很難看出這里補織過。她伸出食指輕輕摸撫,平滑如新。她不由得又笑了一下,心也似乎被織好了一般。 她放好燭臺,重新坐下來,拈起墨線繡針,先仔細將那個“心”字繡好,而后繼續(xù)往下繡去。一根蠟燒盡,她又取了一根。等這幅《心經(jīng)》全部繡好,窗紙已經(jīng)微微透亮。她收起針線,細細打量眼前的繡作,字她仿的是唐歐陽詢楷體,襯著白絹,清勁秀挺,如同一片布列齊整的墨色竹林一般。她自覺比以往都繡得好,心想:這幅我得自己留著。 她將白絹從繡架上小心取下,輕輕卷好,又找出一塊黃綢包裹起來。而后端著燭臺照了照鏡子,面色極蒼白,發(fā)髻也略有些散。她想,不能就這么出門。她回身見下午婆婆打來的半盆水還在,便將就那水,洗過臉,坐到鏡臺前,淡施了一些脂粉,略描了描眉。用梳子抿好發(fā)髻,選了一根綠絲繩扎穩(wěn),挑了一枝碧玉蓮花簪,配了兩朵水紅珠花。又從衣箱里選了件桃葉繡的淡綠綢褙子、綠石榴羅裙,仔細換上。而后打開柜子里的錢箱,里頭有五錠十兩的銀鋌,還有三貫銅錢。她想了想,只取了兩錠銀鋌、五陌銅錢,連那幅《心經(jīng)》一起包在綠錦包袱里提著,輕手開了臥房門,院子里靜悄悄沒有人影。她輕腳走過院子,拔開門閂,走了出去,又將門輕輕帶上。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須離開這里。 第三章 掃雪 乘機制變,不可豫圖。 ——《棋訣》 于燕燕始終哭不出來。 從發(fā)現(xiàn)丈夫典如琢懸吊在梁上,到胖仆婦阿黎聽到驚叫趕過來,忙去喚了她公公、大伯、大嫂來,她都始終呆立在門邊,驚望著丈夫,像是在做一場冷夢。大伯慌忙爬上桌子放下典如琢的身子,急忙查看時,早已沒了氣。她公公趴到幼子尸首上號啕大哭起來,大伯、大嫂、阿黎、阿青也都不住地哀泣,她卻仍哭不出來。 大伯典如磋傷痛了一陣后,拭凈淚水,轉(zhuǎn)頭吩咐妻子胡氏:“莫哭了,先趕緊尋尋如琢的衣裳,有新的就備好,沒有新的就趕緊去買布帛裁一身。一家人孝服天亮前也得備好。如琢那兩個徒弟做孝子守靈哭棺,他們的孝服尤其要緊。我得去報知坊正,還要買棺木、設(shè)靈牌,尋徒弟們搭靈棚、報喪……”說著,他便急沖沖出去了。 大嫂抹著淚問她:“正月間,全家人都裁了新衣裳,如琢那套還沒穿吧?” 她愣了片刻,才回過神,忙點了點頭。 “那你趕緊去尋出來,汗衫里褲鞋襪都要新的,若缺了,等下那些徒弟來了,趕緊讓去買。我去辦孝服了?!?/br> 她怔怔點點頭,看大嫂喚了阿青急急出去,又扭頭望向公公,公公一直趴伏在桌邊,聲音已經(jīng)干澀,卻仍哽咽痛哭著,聲音灼辣干裂,像是火炭在喉嚨里滾一般。阿黎守在旁邊,仍在抹淚。她丈夫典如琢則靜靜躺在桌上,閉著眼,睡著了一般。她也像才睡醒,昏昏蒙蒙,轉(zhuǎn)身向臥房走去。 臥房里一片漆黑,她走到屋中間的方桌邊,摸到桌上那個定窯白瓷筒,抽出一根細長薄木片,那是引火用的“發(fā)燭”,頂端涂了硫黃。她將發(fā)燭頭朝外擱到桌沿邊,又摸到火石火鐮,一下一下敲擊,火星不斷飛迸,滋的一聲,發(fā)燭頭燃著了。她拈起發(fā)燭,點亮了娘家陪嫁的纏枝銀雕燭臺上半截紅蠟,端著走到丈夫衣箱邊,放到旁邊桌上,打開了箱蓋。里頭衣衫都疊得齊齊整整,她一件件取出來,找見了壓在底下的那套新春裝——白絹襪、黑絹面牛皮底鞋、白絹汗衫、白絹里褲、青綢外褲、青綢長褙子。此外還有一條回字紋青錦腰帶,這是她初學(xué)刺繡時繡的,針法雖不夠細整,卻也是盡足了心力。 她將這套衣鞋小心抱出來,整齊疊放到床上,呆呆注視著。開春以后,她見丈夫始終穿著那兩身舊衣,瞧著至少已經(jīng)穿了三五年了,便取出這套新的要丈夫穿,丈夫卻說這一向都要在外頭繪彩畫,會污了衣裳。她當(dāng)時還笑著問:“你這輩子都得繪彩畫,難道一輩子都不穿新衣?”丈夫聽了沒答言,只笑了笑。笑的時候,低著眼,并不瞧她。 這時回想起來,她心里忽然一顫——那并不是笑,是遮掩。他不愿跟我多言時,便用這笑來回避。而不笑的時候,更是常微低著眼,望著地下,似乎在思尋什么。她曾問:“你總是望著地下,是不是丟了錢?”丈夫一愕,隨即笑了笑,仍是那遮掩的笑。 想到這些,她心里忽然陷下去一大片,同床共枕八個月,自己卻似乎并不認得這個人。他始終用靜默和淡笑遮掩住自己,心和魂一絲都沒流露過,哪怕肌膚相親之時,也似乎總有些猶豫。她原以為那是靦腆,現(xiàn)在想來,那或許只是敷衍應(yīng)景。 她望著那套衣衫,竟而有些怕起來,不由得倒退了兩步,腿腳也有些軟,忙坐到了旁邊的繡墩上。在家里時,人人都寵愛她,包括那些嫂嫂。她周遭事事物物都透透亮亮,從沒想過誰會對自己藏起心,因而也從未想過要去猜誰的心。這是她頭一回發(fā)覺,人心可以藏得這么深,深到?jīng)]一絲蹤影,而且是她全心全意要托付終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