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不成!”她不由得呼出了聲,“我得瞧瞧他的心。哪怕他死了,我也得瞧瞧?!?/br> 這時,院中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她忙起身出去,是丈夫和大伯的那些徒弟。典家在京城彩畫行地位頗尊,門下徒眾有上百人。不一時小院就擠滿了人,那間畫房中更是傳來一陣陣男子哭聲。她忙退回去,關起了臥房門,靜靜坐著。大嫂胡氏過來取殮衣,她忙抱給了大嫂。阿青拿了孝服來,她便默默換上,仍呆呆坐著。外頭一直走動鬧嚷不休,天微明時,阿黎喚她去哭靈。她跟著走了出去,見靈棚已經搭好,堂屋院子里跪滿了那些戴孝的徒弟,哭聲一片。阿黎扶著她走到靈桌前跪下,望著棺木和靈牌,她卻哭不出,只是默默垂著頭。大嫂胡氏在一旁偷偷拽她袖子,她也毫不理會。 她心里默默想:我得瞧見他的心,不管好歹,瞧見了,我才哭。 張用帶著犄角兒和阿念去西城尋一個好友。 這好友名叫李度,是當今第一樓閣營造師。李度的父親名叫李誡,曾任多年將作監(jiān)丞,十八年前曾奉敕編修《營造法式》頒行天下。這書匯集古今建筑制度、源流、丈量、算度、布局、構造、用材、配料直至木、石、竹、磚、瓦、泥等料例估算,數(shù)目精至尺寸厘、斤兩錢,是有史以來第一部建筑營造集大成之作。一書在手,營造樓閣屋宇時,工序、預算、工時、配料等都井然有據(jù),尤其是官修建筑,再難臆測妄為,大大降低虛耗浪費、貪瀆克扣。 李度自幼耳濡目染,習得第一等營造見識。他和張用一樣,醉心工藝,不愿受仕祿拘困。十年前他父親李誡亡故,天子下詔賜其一子官位。李度幾位兄長都已入仕,他卻將這官位讓給了一個堂弟,自己只在營造行里做了個自在匠人。他癡迷于營造,常常立在橋頭街心,看著樓宇殿閣,細品其間優(yōu)劣,無論風雨,也不避車馬。張用難得與人結友,和李度卻一見便相投。兩人常在一處,被人笑稱為“李癡張癲”。 年初,那個工部的宣主簿要編修《百工譜》,先說動了李度,又求李度一起來說服張用,被張用一場胡鬧攆走了。之后張用便一心撲進水運儀象臺,這兩個月再沒見過李度。 朱克柔也是為《百工譜》去的銀器章家,清明那天失蹤,銀器章家的人同天全都不見。而這之前,宣主簿就已經找不見了人。那個泥爐匠江四,和銀器章家的使女阿翠竟有牽扯。這其間兜轉瓜葛讓張用極開心。 無事時,他最愛笑觀這人世,密密匝匝,層層疊疊,千頭萬緒,勾連纏繞。任何人、任何事都絕難孤立于外,這回連自己也牽連其中。 他雖愛老莊,卻不愿做逃世之人,何況這人世之網,彌天漫地,你往哪里逃?即便陶淵明之桃花源,也是男女老幼群居之地。有群便有高低強弱之別,有別便有爭,有爭便有恩怨悲喜,哪里真能清靜?除非一人隱居于深山野島,但那依然得饑求食、渴思水、困欲眠,哪里真有自由?若要真自在,除非自決,舍掉這性命。不過,為惜命而舍命,這又未免太可笑。好比人愛惜自己的腳,怕走壞了它,便密密包裹起來,一步都舍不得走。這還不夠,為了讓腳全然無損,干脆剁下來,供在香案上,天天珍賞。逃世之人便是這般,把自己這心與命看得太重,當作珍寶一般藏起來,生怕有絲毫損折。在張用看來,這其實是貪吝。每每見到求長生的道士、苦念經的和尚,他都忍不住想笑。他見到的不是道士和尚,而是一只只想狠命攥住命的手。 心與命,只是偶然得來、終必歸還,何苦非要死死攥住,又哪里攥得?。克鼈兣c世間萬物一樣,若不用,便無用。就如眼睛,不睜開視物,護得再好,也只是兩顆死rou珠子。因此,張用極愛父親給自己取的這名——用。得了眼,便該好生去看;得了心與命,便該盡興去用。用,才是真惜。 這一點,李度和他一樣,只憑心而行、乘興而為,從不介意得失。只是李度不像他這般狂癲,常日極平和沉靜,站在哪里,一動不動能站一天,一棵樹一般。因此,張用只喚他作“李子樹”。 到了城西便橋邊,他驅驢進了北邊的巷子,在一院青瓦小宅前下了驢子,上前抬手用力叩門,開門的是李度家的老仆,素來相熟。那老仆沒等張用開口,便先問道:“張相公,你來尋我家小相公?他已經一個多月沒回來了?!?/br> “哦?他沒說去了哪里?” “先說是在蔡河灣造樓,又去和人商議什么百工譜,而后就找不見人了,不知又去做什么了。您若見了小相公,讓他趕緊回來,老夫人時時在念呢?!?/br> 張用笑著點點頭,略想了想,便上驢離開,往西出了新鄭門,沿著金明池緩緩前行。阿念和犄角兒一直在后頭悄聲細語說話,不時哧哧偷笑。張用并沒回頭,心里卻也跟著樂。這樣才對嘛,過一兩年便能生出個孩兒了。他極力揣摩,卻始終想不出兩人生的孩兒會是什么模樣兒,越想越好奇。心想,為了瞧那孩兒,得早些攛掇他們兩個做成事才成。 他笑著望向身旁的金明池,水天碧闊、柳綠風清,胸襟不由得大開,伴著驢鈴暢吟了一闋《鷓鴣天》: 風自天涯送落花,水從云際卷飛沙。來來往往塵間客,起起伏伏夢里鴉。 何必酒,豈須茶,天知我意醉煙霞。人生踏盡清風路,隨處斜陽隨處家。 他在前頭吟唱,阿念在后頭跟著哼起來,犄角兒聽了也拍著腰間錢袋子和起節(jié)拍。三人歡歡樂樂來到金明池西頭,沿著水岸一排高高低低宅院樓宇,都是妓館。張用驅驢來到北邊一座粉墻青竹的院子前,門邊立著一只蓮紋雕花木框長方燈籠,白絹上是大詞曲家周邦彥墨筆題字:“素兮館”。 這館中住著一位名妓,名叫何掃雪。她極擅丹青,畫品秀逸清絕,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嬌”,被稱為“畫奴”。蕭逸水那闋《念奴嬌》中“淡毫掃雪”寫的便是她。她雖善用彩色,卻格外鐘情于清素,從《詩經》佚句“素以為絢兮”拈出“素兮”二字,替掉了原先靡艷的館名。 除了“畫奴”,何掃雪還有一個名號叫“雪菩薩”。她為人清高孤傲,卻見不慣貧寒婦人、柔弱女子受人欺辱,但凡聽到哪個女子受了冤屈,一定出錢捐物相助,或請訟師替她們寫狀打官司,總要幫她們討回公道才肯甘休。因此,窮門小戶的婦人都喚她為“雪菩薩”。 李度和何掃雪父親相熟,常來看顧何掃雪。兩人見了,并沒有多話,只是相對坐著,或吃茶,或看花。有時甚而只干坐著,一兩個時辰一言不發(fā)。張用笑他們是雪池對枯樹,兩個冰人。不過,笑雖笑,張用卻極贊嘆此中妙趣。世間言語,至少有一半多余。剩下一半,或說者詞不達意,或聽者臆斷曲解,徒然生出許多隔膜誤解。因此,善默者,方為知言。 有一回張用曾戲問李度:“你中意何掃雪,為何不使些銀錢替她脫了妓籍,娶回家去?” 李度卻反問:“我愛云,便要上天去摘一團下來?” 張用聽了哈哈大笑,能有此佳友,又親見這樣一對妙人,實為一大樂事。因此,他不時也跟著李度來瞧何掃雪。不過,何掃雪極愛潔,見不得片塵微漬,院里房中從來一片雪亮。張用卻常常滿身油污塵土。每回張用來,何掃雪都只許他在前院回廊下站著說話,連欄桿都不許沾。張用卻哪里管她,一會兒踩著欄桿去嗅欄外枝上的桂花,一會兒從臺階下泥土里掘出蚯蚓去喂池子里的魚,一會兒又鉆進廚房隨手亂抓亂嘗,一會兒又跑進馬廄去逗馬,出來踩得滿院子馬糞……何掃雪氣惱不已,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央李度莫帶張用來。李度也奈何不得張用。只要張用跟來,他連院門都不進,只跟看門的婦人說一聲“告知掃雪,我來過了”,便拽著張用去別處。因此,張用也有許久沒見過何掃雪了。 他下了驢子,徑直朝院門走去。阿念在身后驚嘆:“這里是妓館?我還從沒進過妓館呢?!彼麤]有回頭,笑著應了聲:“犄角兒,快蒙住她眼睛。她爹娘若知道你帶她來這里,你頭頂真要被他們打出兩個rou犄角來?!?/br> 素兮館的門如常虛掩著。張用剛走到門邊,一個中年婦人已經迎了出來,開了門,見是張用,忙用身子擋住:“張相公?” “李子樹可在里頭?” “李相公許久沒來了呢,怕有兩個月了。我家jiejie常在念呢。張相公若見著他,讓他來望望我家jiejie?!?/br> “哦?那里娘在盼,這里姐在念,這李子樹卻變梅子樹,沒啦?你家jiejie總在吧?” “我家jiejie正作畫呢,不見客。對不住您了,張相公您好走?!?/br> 那婦人說著就要關門,院里忽然傳來一個清細冰涼的聲音:“萬嫂,請張相公進來,我有話要請教?!?/br> 張用聽了,笑著回頭望向阿念:“要不要進去瞧一眼?”阿念有些怯,又有些盼。張用笑著一揮手:“來吧!”說著便走了進去,阿念忙快步跟了上來,犄角兒想攔卻不好攔,也只得隨著。 院里如往常一般幽凈,青石鋪地,碧水凝池。一叢鳳竹蒼翠,兩株梅樹虬古。斗拱門窗都繪成碾玉裝,紋飾雅逸,滿眼瑩秀。一個年輕女子從前廳款步走了出來,一眼望去,如同素衣玉女踏云而至,是何掃雪。年紀二十四五,白羅衫,白羅裙,只在袖邊裙腳細繡了一圈淺綠水紋。烏黑頭發(fā)梳成回心髻,斜插一枝銀簪,橫絡一串淺綠珠花。雙眉細長,兩眼明凈,臉如瑩雪一般。 張用笑著迎上去,躬下身子深深一揖:“雪花meimei好!” “張相公?!焙螔哐┹p輕側身一福,目光在張用身上略掃了掃,自然是在查看他身上的塵土,見他衣襟上粘著些草棍、灰塵,眉尖不由得微微一蹙,不過比往回還是輕了許多,“張相公可知李哥哥這一向都在忙什么?” “你家李哥哥怕是又站到哪座樓前,腳又生根,動彈不得了?!?/br> “張相公多久沒見他了?” “兩個月?” “哦……”何掃雪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雪花meimei莫怕,等我尋見他,立即拖他過來,罰他在雪花meimei窗邊呆站三天三夜。不過,雪花meimei也少在太陽地里站,你若被曬化了,李子樹怕是要變成石榴樹了?!?/br> “張相公又促狹,這石榴樹又是什么典故?” “他若尋不見你,悲之悼兮,悔之痛兮,中心碎兮,如石榴兮……哈哈!” 何掃雪啟齒一笑,冰雪乍融一般。她望著張用,似乎想起什么事,秋波微漾,略一尋思,而后笑著問:“我聽說張相公最愛猜謎。” “愛!” “你愿意跟我賭嗎?” “賭什么?” “我有個謎,你來猜。若猜不出,就把我這院子里外、方圓一丈之內清掃得干干凈凈,一棵草棍、一點泥渣不許見。也不許找人代你,你得親自掃。往后也不許再踏進我素兮館的門?!?/br> “成。我若贏了呢?” “往后隨你來我這院里,我再不拘管你?!?/br> “不公!賭須對等。你提你的,我討我的。” “好,你說?!?/br> “我若贏了,就在院子中間大大屙一泡屎,三個月不許清掃。如何?”張用有意逗她。 何掃雪面色頓時一沉,眼中顯出厭惡。 “不答應?那我走了?!?/br> “好,我答應。” “哦?是什么謎?”張用大為意外,也越發(fā)好奇。 “京城彩畫五裝,當頭那五家,每家都會有人自殺。你猜猜看,他們?yōu)楹我詺???/br> “哦?” “我可以給你個線頭——”何掃雪回頭輕聲一喚,“廷珪!” 一串鈴聲響起,一只黑犬從廳里奔出,跑到何掃雪身邊,不住歡跳。身形矯健,渾身黑亮。何掃雪給它取這名是源自名墨。南唐時,造墨名家李廷珪所制“廷珪墨”有天下第一品之稱,勝過潘谷、陳贍等名墨。到如今已是稀世珍品,萬錢難購一丸。 “線頭是它?”張用笑著喚逗那黑犬,那黑犬卻一向不喜他,朝他嘶聲低吼。 “嗯,謎底能從廷珪身上找見。”何掃雪臉上淺笑輕漾,眼中卻寒光微顫。 第四章 吊捆 自古及今,弈者無同局。 ——《棋經》 程門板望著那只焦船殘軀,默默思忖。 這船看著是一只小客船,中間船艙最多能容八人擠坐。艙里靠兩側壁板,原先應該搭了兩根長條木凳,燒得只剩了幾截焦黑凳腿,水漬中還浮著幾片未燒盡的黃綢,應該是坐墊的余燼。艙中間一條矮腿長方木桌,也已只剩幾根焦木,幾只熏黑的瓷碗散落其間。 艙門外船尾板上架著一只小風爐,爐上一口鐵鍋,爐邊一只鐵壺,都已經被煙熏得烏黑,不知火是不是從這里燃起。程門板探頭過去仔細查看,爐子周邊那片艄板浸著水,雖也燒黑,燒痕卻并不比他處更重。他又細看其他部位,船艙、前船板都沒瞧見燒得格外重的地方,找不出火源在哪里。似乎這船是通體一起燃著。為何會是此等燃法? 他又湊近細看那五具焦首:兩個婦人和孩童在右舷那邊,年輕女子身形纖瘦,頭向船頭、背靠壁板蜷伏;老婦人有些矮胖,仰躺在右壁板邊,頭向船尾。幼童瞧著只有兩三歲大,仰躺在兩個婦人腳中間。兩個男子則靠著左舷這邊,年輕男子中等身材,頭向船頭,面朝壁板側躺;老年男子身形高大魁梧,頭向船尾趴伏。 五人同在這船艙里,瞧著似是一家人。不過,船不像房屋,著了火,其實容易撲救,也容易逃生。難道是在睡夢中先被煙熏嗆昏迷了? 至于那個壯年男子,衣服完好,顯然是火滅后才死的,他蜷伏在年輕男女中間,面朝那年輕女子。他是如何死的?為何而死? 這船船艙最多只能擠坐八人,自然并非遠途客船,應該是在這五丈河上載客的游船,或者只是自家打魚載貨的船。這一帶船戶都有戶籍可查,得先查明這五人身份,才好往下查。 程門板正在低頭尋思,忽聽到岸上有人大聲喚坊正?;仡^一瞧,是兩個年輕村夫,兩人快步走到坊正跟前。 其中一個喘著氣說:“整個升慶坊船戶總共有八十七家,這種小船共有三十二只,那三十二家我們兩個都問遍了,并沒有誰家不見了船和人?!?/br> “嗯……”杜坊正轉頭望向程門板。 程門板心里失望,卻未流露,略想了想:“你找人寫二三十張告示,貼到遠近路口,看看有沒有人知道這家人的身份。知情者獎……獎一百文錢?!?/br> “我這就去找書手寫,讓他們趕緊去貼?!?/br> 坊正帶著岸上那些人快步離開了,岸邊只剩程門板一人獨對那只焦船。他做事一向最怕等,這時卻不得不等,像是被捆吊在了半空一般,不由得躁悶起來。這些年來為了不等,自己事事都咬牙盡力,可總有些力不從心。尤其那些最要緊的事,似乎都做不得主,且大多等也等不來如愿。他忽然覺著,自己哪里僅是這會兒被捆吊,其實從生下來,便始終被捆吊著。 他曾聽人說過一樁禪宗公案,一個小沙彌向三祖僧璨求教解脫法門,三祖不答反問:“誰縛汝?”小沙彌答說:“無人縛?!比嫘Φ溃骸昂胃蠼饷摵酰俊毙∩硰涱D時大悟。 程門板當時聽了便迷惑不解,至今仍納悶不已。三祖若問他“誰縛汝?”他恐怕能說出上百條,哪里會是“無人縛”?而且終此一生,恐怕都會被牢牢縛住,永無解脫之日。念及此,他頓時無比虛乏,硬挺的身板似乎要癱成一個空皮囊,心里涌起一陣陣悲意。 莫要這般喪氣!他忙警醒自己:一旦喪了這股氣,你便再休想立起來! 他不愿再等,思尋片刻,抬起腳,一步跨上了那只殘船,想湊近去仔細查看是否有其他物證??蓜偺ど夏谴?,船身頓時一斜,河水立即涌了進來,船隨之開始往下沉。他慌忙轉身急跳回岸,可腳底濕滑,一跤摔趴在岸邊。他似乎聽到無數(shù)嘲笑聲,顧不得痛,慌忙爬了起來。低頭一看,腿腳上全是泥湯,雙手也被礫石擦破,火辣辣地疼。他忙望向岸上,幸而左近無人,只有近旁那株柳樹上幾只雀兒驚飛四散。他這才稍稍安心,沒人瞧見自己露丑。 可這時,身后響起汩汩之聲,回頭一瞧,河水不斷涌入那只焦船,船身慢慢沉向水底……胡小喜又去了趟開封府戶曹,查到泥爐匠江四的住址,城西北萬勝門外,賃的一間民房。 他騎著驢趕往萬勝門外,尋到了那里,那家房主是個老者,說江四上個月月底搬了,至于搬去了哪里,江四沒說。 “是他沒說,還是你沒問?” “我問了,他支吾著笑了笑,就把話頭岔開了。” “他為何要搬走?” “我也問了。他仍只笑了笑,說其中有些緣故不方便講,等過些時候再告訴我。他在我這里住了近兩年,家中稍重些的活路,他一概不讓我們夫妻做。你瞧這門,去年壞了,是他修的。那缸里的水,他從來都挑得滿滿的。房瓦也是他重新鋪過。他搬走前一天,還挑買了許多石炭回來,一筐一筐碼在后院,半年都夠用了,唉……”老者眼中泛出淚來,忙用袖子拭去,“我們夫妻兩個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一個嫁到南城,腿腳有殘疾,難得來瞧我們一回。另一個又跟著丈夫去了江南。我們兩個正合計,想認他做義子,他卻搬走了。他說過幾天就來瞧我們,這已經十來天了,他也沒來……” 胡小喜怕那老者又要哭,哪里忍心告訴他江四已經死了,忙道聲謝離開了。 他騎在驢上,心里納悶,不知道張用猜得對不對。不過,憑張用那眼力智識,恐怕不會錯。若是真的,那江四去銀器章家泥爐子,卻拐帶了他家使女阿翠,自然不敢再住在這里,另尋了個地方藏身。這汴京城這么大,兩個人若躲起來,哪里尋得到?戶籍稅簿每年夏秋兩稅時才重新檢錄,他們另賃個住房,至少這幾個月官府不會查問。至于銀器章家,逃走一個使女,除非卷帶了許多財物,否則未必會多在意。何況據(jù)阿念說,章家的仆婦說阿翠是著了病,回家去了??磥砟莻€阿翠是裝病離開的。 想到這里,胡小喜不由得再次驚嘆張用的眼力和智識,一個人竟能聰敏到這地步。我若有這本事,早做成官了,三品五品不敢說,六品七品怕是抬腳就到。他不由得嘆了口氣,這老天生人,恁般不公。才沮喪了片刻,他又笑起來,張用名雖叫“用”,老天給的絕頂天資,他卻偏偏不會用,成日瘋瘋癲癲,行事沒張沒致??磥砝咸爝€是公道,給你一樣,便奪你一樣。似我這般,給得少,也奪得少。 想明白后,他心里頓時輕快,樂了一陣,轉而又專心琢磨起案子來:江四搬去了哪里?這汴京百街千巷、數(shù)十萬人家,如何去尋?還有,那個阿翠真的跟江四在一處?張用為何說阿翠恐怕也已經死了? 阿翠和人私逃,章家或許不管,阿翠爹娘哪里會不聞不問?他們還不知道阿翠不見了?得先去打問出阿翠家在哪里,這個應該不難。 幸而程門板的娘子于氏幫著租了這頭驢子,不然又得跑斷腿。想起程門板夫婦,他又笑嘆起來,這一對夫妻配得奇特,程門板那般板硬,妻子又這般活絡?;蛟S這又是老天的公道處?不知道老天會給我配個什么樣的女子,若能像阿念那般的,就再好不過了……他一路亂想著,往銀器章家趕去。 范大牙躺在地上,疼得全身抽搐,兩只腳不住狠命蹬身后那棵老榆樹。 他奉了程門板的命,去查問那個田牛的住處。進了城,尋了許久才找見一個修砧頭的。上前一問,田牛是個獨眼,那人一聽便知道,說田牛住在砧頭老孫家,城南蔡河灣齊家莊。 范大牙便往城外趕去,走到蔡河邊,沒留神,被一條半露出地面的榆樹根絆倒,前頭又偏偏有塊石頭,牙齒重重磕到石頭上,疼得他魂魄都要裂開。良久,才稍緩了些,見石頭上灑了一溜血,嚇得他忙坐起來,小心摸了摸嘴,手指才碰到門牙,一陣鉆心痛。他忙爬起來,走到河岸邊,趴到卵石間的水洼邊照了照,滿嘴是血,不知道哪里磕破了。他捧了一捧水想漱嘴,牙齒一沾到冰水,又一陣鉆心痛。他強忍著痛漱了一口,吐掉血水,又朝水里一照,才看清,左邊那顆門牙斜缺了一塊。他心里頓時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