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什么時候不見的？”

    “那天中午，我才剔了半盆rou，就擱在案子上。下午要用時，就不見了?！?/br>
    “那天下午，解八八是不是端了碗清明稠餳到你店里？”

    “嗯，是表嫂熬的，表姐夫讓送過去的?！?/br>
    “他送過去時，你在店里？”

    “嗯，我丈夫整日在外頭賭錢，平常都是我一人在店里?！?/br>
    “當(dāng)時店里有其他人沒有？”

    “沒有，中午生意才散了，一天也就那會兒清閑些。”

    “你覺著解八八這人如何？”

    “嗯……悶悶的，不愛說話，瞧人時眼神有些古怪?！?/br>
    “怎么個古怪法？”

    “偷偷瞅著，像是要把你剝開一般，有些怕人。”

    “那天，你和解八八說了什么沒有？”

    “沒……沒，我正忙著熬豉湯，他把稠餳擱在案子上就走了。”

    “真的沒說什么？”

    “真的沒……”熊七娘的臉頓時漲紅。

    “你是不是跟他打問唐浪兒了？”

    “沒！”熊七娘慌起來。

    “你莫怕，殺了唐浪兒的是解八八，我們正在尋證據(jù)，你的話極要緊?！?/br>
    熊七娘先是一驚，又低下眼猶豫了半晌，才赧然開口，聲音極低，又有些發(fā)顫：“我是隨口問了幾句唐浪兒……”

    “解八八當(dāng)時神情如何？”

    “他垂著頭，不看人，應(yīng)應(yīng)付付的，似乎不愿提起唐浪兒。那會兒送菜蔬的來了，我便過去選菜。他就走了?！?/br>
    張用笑著望向程門板：“證據(jù)有了。清明那天下午，解八八從這里出去時，尚無殺念。但聽到熊七娘打問唐浪兒，心底怒火被激起。他見到案上那把剔骨刀，便隨手竊走。再聽說了江四的死，驚恐、悔疚、怨怒被心底暴鬼一起催起，為護(hù)熊七娘，殺了唐浪兒?！?/br>
    “?。俊毙芷吣矬@得瞪圓了眼睛。

    柳七聽了也震驚之極，瞪大了眼，心底一陣陣翻涌。再看其他人，也都驚異無比。

    程門板也有些坐不住，但強(qiáng)行挺直腰背，冷壓著聲音問：“解八八又是被誰所殺？”

    “自殺?！?/br>
    第十九章 不安生

    動靜迭居，莫測奇正。

    ——《棋訣》

    張用見眾人都張大眼睛，等著解謎，便搖了搖扇，笑著繼續(xù)講起來——“解八八殺唐浪兒，初因在于三年前那樁殺人劫錢案。他心頭藏的那只暴鬼并不會跟著唐浪兒一同死去，相反，唐浪兒雖然推他殺人，又玩騙婦人，卻罪不至死，他殺了唐浪兒，心里只會又添新鬼。兩鬼夾擊，將他逼到絕處。何況親人全亡，孤身無依，他那梗硬性情，再難尋到生趣。那晚，回到這店外，他恐怕在店外頭那把長凳上坐了許久，最終拿出這把尖刀自刎。

    “然而，即便再無生趣，求生之心仍大過一切。他脖頸上有兩處傷，一處是那道深口，深口旁還有一個小刺痕。他恐怕是先拿刀抵住脖頸，卻下不得手，只留下這個小刺痕。又坐了許久，終于還是不愿再活，便又咬牙，在脖頸上狠狠割出那道深口，那條凳子下就留下一攤血跡。

    “世間之懼，莫大于死。血從傷口中涌出時，他恐怕頓時慌怕起來，求生之念重又涌起。此種時刻，人之智力遠(yuǎn)勝平常。他也隨即想出遮掩之法，忙將這把尖刀拋到河中，隨后推門跑到廚房里拿了一根青頭蘿卜，而后出來將蘿卜插進(jìn)嘴里，再重重撞開店門，倒在地上，驚醒單大哥來救他。若能僥幸活下來，他便成了第三個蘿卜兇殺受害人，輕巧掩去殺害唐浪兒之罪行。

    “至于證據(jù)，在店里地上那一溜血跡。其實(shí)那不是一溜血跡，而是四溜。單大哥替解八八捂?zhèn)跁r，手上沾滿了血，他跑去廚房洗手，在地上留下一溜血跡。昨晚我來查看時，還辨得出，地上血滴灑了一尺多寬，血滴或左或右，或在中間。單大哥去洗血手時，兩只手自然是略略伸開在胸前，應(yīng)該在左右各留下一溜血跡，中間一般不會留下血跡。中間的血滴自然是別人留下的。

    “另外，單大哥只是去廚房舀水洗手，而菜筐里菜葉上卻也留下血跡，自然是別人所留。殺解八八的若真另有兇手，一來兇手自然是有備而來，不會殺了解八八后，才想到尋蘿卜；即便是，也未必知曉力夫店廚房里有蘿卜；就算知曉，為一根蘿卜，甘冒被人發(fā)覺之險鉆進(jìn)廚房去取，也未免太蠢；二來，用刀割傷解八八脖頸，兇手手上也絕不會沾到太多血，更不會滴灑一路。因此，中間兩溜血跡只能是解八八進(jìn)出時所留。”

    張用講完后，搖著扇，微笑環(huán)視眾人，連程門板在內(nèi)，諸人都驚在那里，說不出話來。一片靜默中，里間忽然傳來一陣嘶吼之聲，是解八八。

    單十六忙快步走了進(jìn)去，張用和程門板也跟了進(jìn)去。只見解八八身子急顫，兩只手不住亂抓，喉嚨中發(fā)出一陣陣嘶喊。單十六忙過去按住他的雙肩，連聲安撫，解八八卻仍不住聲，聽了一陣后，才聽出他在不斷重復(fù)兩個字：“是我，是我，是我……”

    片刻后，解八八喉嚨里陡然發(fā)出一陣怪聲，像是困獸哀鳴一般。隨即身子一掙，頭一歪，再不動彈。張用過去伸指探他脖頸側(cè)邊的脈息，已經(jīng)死了。

    張用早已看慣這世間悲歡，大多只如癡兒爭影，爭得癡狂，到底無謂。因此，他也久已不屑卷入人間恩怨。這回?zé)o意中涉入這樁蘿卜案，初時覺著難解，引起斗心，及至漸次窺破其中真相，樂趣隨之大減。這時，看著解八八僵臥在炕上，圓瞪著雙眼，大張著嘴，似乎仍在嘶喊“是我”，他不由得收起笑，深嘆了口氣。解八八被那只暴鬼折磨三年，臨死拼了命，才逐走了它。

    他轉(zhuǎn)身離開那里，程門板也跟了出來：“其他幾個人呢？又是誰殺的？”他的語氣軟了許多。

    張用笑嘆了一聲：“我已經(jīng)說累了?！?/br>
    “兩樁兇案已經(jīng)解開，就請張作頭再辛苦一下，將另三樁也一并說了罷?！?/br>
    張用見他壓低了聲音，顯然是怕被其他人聽到，他這樣一個古板人，肯向人伏低，也是不易。張用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走到店中間，盤腿坐到了地上——“沾多了鬼氣，我得多吸吸地下元?dú)?。大家也都坐下吧。剛才讓你們仰著脖子聽了半天，這回?fù)Q你們俯視。我們再來說第二樁，兩個轎夫——烏扁擔(dān)和任十二。

    “昨晚，我去查看過那兇殺之地。一座空宅院，一間小瓦房。房里一張方桌上擺三副碗筷，中間一只大瓷缽，四面四碟剩菜。一張大炕，鋪了三床舊被褥，靠窗那頭，還疊放了一床新被褥?？雌饋恚峭砦堇镆还灿腥齻€人，烏扁擔(dān)、任十二和那個看院的老莊客。其實(shí)，當(dāng)晚還有第四個人……”

    “啊？”胡小喜、柳七、犄角兒、阿念四個去過的人一起低聲驚呼。

    “先看那桌上，三人同桌，那老莊客自然坐中間，烏扁擔(dān)和任十二坐兩邊。四個菜碟擺放時，自然也該方便老莊客夾菜。然而，四碟菜卻是照著四人同桌的擺法，中間那只大瓷缽將老莊客對面那碟菜完全擋住，看都看不見，更不必說夾菜。另外，還有一只小酒壇擱在凳腳邊。若是三人同桌，桌子一面空著，酒壇又不大，自然該擺在桌上那空處，才好篩酒。因此，當(dāng)晚應(yīng)該是四人同桌，不過，第四人將自己的碗碟收掉了。

    “再來看炕上，三人鋪位兩邊都空著，烏扁擔(dān)靠窗邊，任十二睡中間，老莊客靠里墻。烏扁擔(dān)的鋪位和窗戶之間空了四五尺，足夠一個人睡，這空鋪靠里墻疊放著一套新被褥。我說的那第四人應(yīng)該便是睡在這里，那套新被褥正是給他備的。證據(jù)有三——“第一，三人被褥都是半舊的，自然是常常鋪蓋，而那套新被褥，顯然是臨時抱來給新客人用，否則就該收在柜中，何必疊在炕上積灰當(dāng)擺設(shè)？第二，老莊客的衣褲脫了，放在枕頭右邊的空處。烏扁擔(dān)和任十二的則放在被子腳。任十二睡中間，衣褲放到被腳倒也自然，但烏扁擔(dān)脫了衣褲，便該順手放在身旁空處，何必要費(fèi)事放到被子腳？顯然，他旁邊原先睡了人。第三，烏扁擔(dān)和老莊客是義父子，任十二只是順帶的朋友。若沒有第四人，三人同炕，依常理，按親疏，鋪位有兩種鋪法，或者老莊客在中間，或者烏扁擔(dān)在中間，沒有道理讓任十二睡在中間。而且，那第四人應(yīng)該與烏扁擔(dān)相熟，與老莊客則較生疏，因此，此人才睡在最外邊，烏扁擔(dān)則在他和任十二中間。這才是親疏次序。我猜這第四人應(yīng)該是頓丘九人中的獨(dú)眼田?！?/br>
    眾人聽了都驚愕一聲。

    程門板抑住吃驚，沉聲說：“上面三條證據(jù)，都瞧不出是那個獨(dú)眼田牛?！?/br>
    張用笑著解釋：“關(guān)于獨(dú)眼田牛，前頭只略略提了一句。田牛眇了一只眼，恐怕原本就受盡旁人歧視，胸中積滿怨氣。那晚第四人我為何猜測是他？理由在于前頭說的初因。三年前殺那個黃三奇時，烏扁擔(dān)動過手之后，將刀強(qiáng)塞給了田牛，并拿話激他，說那個黃三奇一路上不住叫他獨(dú)眼。田牛最恨人叫他獨(dú)眼，自然早已心生怨怒，被烏扁擔(dān)一激，更是怒火沖頭，上前連砍了黃三奇三刀，一只怨鬼由此生出。

    “他極難正視心中之愧，只能順著已有怨氣，更加仇視世人。只要人提到一個‘獨(dú)’字，便會激怒他。他們九人中，田牛唯獨(dú)不生烏扁擔(dān)的氣，烏扁擔(dān)跟他說話時，也最無顧忌。他恐怕是覺得烏扁擔(dān)性情爽直，哪怕叫他獨(dú)眼，也無歧視嘲諷之意。來到京城后，田牛常跟著烏扁擔(dān)、任十二到處胡作非為，這恐怕讓他覺著能泄胸中之憤。然而烏扁擔(dān)卻讓他失望了。

    “那次兇殺之后，烏扁擔(dān)心中也生出一只鬼，是一只暴鬼。不過不同于解八八的虐己，烏扁擔(dān)是暴世虐人。原本好好一個質(zhì)樸農(nóng)夫，來到京城后，成了蠻橫無賴，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四處欠人錢，與人毆斗。越兇暴之人，內(nèi)里其實(shí)越荏弱，他不過是被心中那只暴鬼日夜追攆，不得安寧，才將一腔暴戾之氣撒向周圍。他欺虐人，自然也包括田牛。后來田牛不再跟他出去胡鬧，恐怕正是看明白了這一點(diǎn)。烏扁擔(dān)比其他人更輕視他，因此才毫無顧忌直呼他獨(dú)眼。那個任十二恐怕也跟著烏扁擔(dān)一起嘲辱他。

    “我猜想，清明下午，田牛聽說江四死訊后，心中那只怨鬼頓時躥出來，讓他驚惶之極。要發(fā)泄這怨氣，烏扁擔(dān)無疑是頭一個。他跟著烏扁擔(dān)到了那空宅院，四個人一起吃酒，田牛自然不會多吃。一壇酒吃光，四人睡下，田牛等那三人酒醉睡熟，悄悄起來，先后殺死烏扁擔(dān)和任十二。桌上那四道菜中有一道是冷拌蘿卜丁，田?？峙乱寻盗袅藘蓚€蘿卜，插在兩人嘴中，偽造出蘿卜命案。那個老莊客恐怕被驚醒，不過看他死狀，應(yīng)該不是田牛所殺。他恐怕是慌忙想逃，卻跌下炕去，強(qiáng)掙了片刻，心竭猝死，因此死后面色紫脹，地上留下了指甲抓痕。田牛便更無顧忌，疊好被褥放到墻邊，又收拾了自己碗筷帶走?！?/br>
    程門板聽后，思尋了片刻：“可是——仍沒有證據(jù)證明兇手是田牛?！?/br>
    “嗯，這里還缺一個終因，我只能推斷到這里，證據(jù)還得你們?nèi)?。不過，烏扁擔(dān)和老莊客的錢財全都沒有被偷，兇手不是圖財害命，而是為了泄憤報仇。而那蘿卜的秘密，只有他們頓丘九人知曉。當(dāng)時活的八個人中，最有動因殺烏扁擔(dān)和任十二的，是田牛?！?/br>
    “那么，賣肥皂團(tuán)的鄭鼠兒和箍桶匠馬啞子呢？”

    “殺了鄭鼠兒的，應(yīng)該是馬啞子?！?/br>
    “哦？”眾人又一驚。

    “我依然沒有確鑿證據(jù)，不過三年前那場兇殺，七個人都刺過一刀后，烏扁擔(dān)將刀子遞給了鄭鼠兒，鄭鼠兒膽子最小，便強(qiáng)拉著馬啞子，和他一起動手。鄭鼠兒心中生出一只怯鬼，而馬啞子則生出一只怨鬼。他的怨又和田牛不同。田牛是怨世，馬啞子則是怨單個人——鄭鼠兒。

    “馬啞子寡語少言，原本只是個貧寒農(nóng)人，守著妻子和女兒安分度日。洪水沖走妻兒，又被強(qiáng)拉著殺了人，他心中自然極難安寧，卻只能隱忍克制。江四的死，讓他心中那只怨鬼再難壓住，鄭鼠兒又是這鬼的初因。因此，他是殺死鄭鼠兒的最大嫌疑，他的死可以做一條證據(jù)。我推測，他也是自殺?！?/br>
    “自殺？”程門板沒能掩住吃驚。

    “理由有三。其一，他賃住在農(nóng)舍中，房主人卻沒聽到任何動靜，今早才發(fā)覺他死了；其二，兇手就算會亮著燈殺人，殺死后要離開那屋子，一般會吹滅燈，才好趁黑脫身；其三，馬啞子手里攥的那包烏李。那是三年前發(fā)洪水那天，馬啞子買給自己小女兒的。女兒死后，他一直揣在身上舍不得丟掉。他若是被人殺害，也應(yīng)該是猝然遇襲，即便手里先已攥著那包烏李，也會掉落在地。他卻至死都攥在手里。

    “馬啞子并不是兇惡之人，他殺鄭鼠兒，是被心中那怨鬼cao弄。殺死鄭鼠兒后，即便那怨鬼隨之消失，更大的愧意會生出另一只鬼來。他再無可怨可逃，那只新鬼化成一只墮鬼，死拽住他拖向地獄。相比于生，死于他而言，恐怕才是安寧解脫。他或許盼著能去陰間與妻女相會，所以臨死取出那包烏李，攥在手里，想著能去陰間，將烏李給女兒。

    “他之所以會口含蘿卜，造出被殺假象，并不是為了欺瞞別人，而是信了江四的死，是被黃三奇的冤魂討走了命債。他信因果，這樣自殺，是想以同樣死狀，拿性命向黃三奇謝罪，償還這一世命債?！?/br>
    “你為何猜測兇器會藏在桌板底下？”程門板又問。

    “沉默寡言之人，往往最看重自己名聲，因此才盡量少說話、少露怯?！睆堄靡姵涕T板目光一顫，知道也說中了他的痛處，便裝作沒見，繼續(xù)講道，“馬啞子以死謝罪，還清命債，不愿讓人知道自己是兇手、是畏罪自殺，死后還被人唾罵。自刎后，他必定會將兇器藏匿起來。而那時，已無力將兇器丟到別處，最近便的地方，無疑是插進(jìn)身前桌板下面。我的推斷對不對，等你那位大板牙下屬回來便知?！?/br>
    程門板低頭尋思了半晌，又問：“頭一個死的江四又是被誰所殺？”

    “不知。”

    “不知？”

    “江四是這一連串蘿卜案的初因，你們并未查出什么線頭，我也并不知道其中詳情，因此一無所知。包括馬啞子殺鄭鼠兒、田牛殺烏扁擔(dān)，證據(jù)都得你們自己去尋。好了，多謝各位看官，今日書會到此歇場。大伙兒各鳥投各林，有蟲再相聚！”

    張用從地上爬起來，向眾人躬身一揖，而后轉(zhuǎn)身便朝外走去，經(jīng)過柳七時，他笑著問：“楊老弟，你是留在這里吃茶，還是跟我去喝湯？”

    柳七仍在震驚中，愣了一下，低聲說：“我跟你去?！?/br>
    張用搖著扇大步出門，跨上驢子，迎著春風(fēng)煦日，朝東邊輕快行去。耳聽著三頭驢子緊跟在后面，他卻沒有回頭。一直穿出汴河北街，跨過小木橋，行到東邊那片寂靜疏林前，他才掉轉(zhuǎn)驢頭，停下來笑望向后面跟來的三人。

    “張姑爺，你來這里做什么？”阿念一臉納悶勒住了驢子。

    張用笑而不答，瞅著柳七。柳七停住驢，也有些納悶，而且目光猶疑，隱隱有些不安。剛才在力夫店時，他便是如此。

    張用知道自己沒有猜錯，便笑道：“這里沒旁人，也沒旁鬼，說吧，江四是誰殺的？”

    “嗯？”柳七目光一顫。

    “江四死時嘴里并沒有插蘿卜，那根蘿卜是你插的，對不對？”

    柳七越發(fā)吃驚，嘴不由得張開，抓著驢韁的雙手微微有些發(fā)抖。犄角兒和阿念來回驚望著張用和柳七。

    “我如何知道的？是你自家說出來的?！?/br>
    柳七瞪直了眼，雖然慌怕，卻全身僵挺、極力自抑。

    “你話說得雖圓滿，卻留下兩個漏子——其一，清明那天你們聚會，鄭鼠兒趕來報知江四的死訊。大家猜疑半天，誰都沒有想到這事和三年前黃嬌嬌的死有關(guān)，更沒想到那蘿卜的寓意。頭一個開口提示那蘿卜的是你；其二，一天之內(nèi)同伴一個接一個死去，若你真是清白，先想到的自然該是保命。你卻非但不躲不避，反倒要查明其中真相，更來尋我相助。乍瞧起來，像是個有膽色、重情義的人。可實(shí)情呢？你是壁上看雪客，一個傲冷人，尋常人很難入你的眼。雖然你們九人結(jié)拜兄弟，你說起他們時，語調(diào)里聽不出有多少關(guān)切。那么，你為何連死都不怕，如此想查明白這一連串蘿卜案的真相？

    “這讓我想起幼年時一件事。有家院里種了棵棗樹，枝子伸出墻來。我和巷子里幾個孩子一起偷過那樹上的棗子。過了幾天，我們幾個又經(jīng)過那里，我逗他們耍，大叫了一聲，主人家來了！剛喊完，那院門就開了，一個老婆子拿了根竹杖奔出來打我們，其他幾個全都拔腿逃開，我卻吃了一驚，心里大樂，以為自己有了驅(qū)魂喚鬼的神力，眼瞧著老婆子揮起杖子來打我，我仍站在那里，大聲叫，打不到！結(jié)果頭上挨了一杖子，這才醒了。你做的事，便和我幼年一般。

    “鄙棄凡塵，孤峰賞雪，原本清高超逸得緊。只可惜呢，這世上太多眼高心高命不高的人。眼逐天上云，腳陷泥淖中。若生在富貴之家，你定能成個翩翩公子、清雅詞客，但你偏偏不是。不甘有幾多，怨憤便有幾多。尤其是三年前殺了那黃嬌嬌后，如你自己所言，你連你自己都瞧不上了。不自憐自惜的人倒也罷了，你卻是衣服上沾不得一點(diǎn)草芥的人，平白染了一攤血污，自然讓你日夜難安。你心里便生出一只墮鬼，讓你日益消沉厭世，再見不到一線天光。”

    柳七頹然低頭，身形漸漸萎下去，秋草一般。

    張用心里升起一絲不忍，但隨即想，這人心里積了許多憤郁，索性扎破，替他放出來。于是繼續(xù)言道：“你自命不凡，卻只能背個舊袋子，成日走街串巷，到富戶門前低聲下氣求點(diǎn)衣食錢。而其他八個人呢，個個都尋到了營生，漸漸站穩(wěn)了腳，看著越活越順當(dāng)。他們對當(dāng)年那件事只字不提，都像是忘了一般。人心最怕不均，大家一起做的事，為何只剩我日日受它熬煎？這自然讓你極惱恨。

    “當(dāng)然，除了你，還有一個人——江四。江四也時刻記著這事。不過，江四心中藏的是只恥鬼，你們九人中，只有他敢直視愧疚，每天盡力救人行善，以期贖回罪過。你們兩個正相反，一個盡力自新，一個不斷自棄。棺材店最恨醫(yī)藥鋪，看著江四精神奕奕，你自然嫉恨不已，甚或還對他動過殺念。不過，你敢來尋我追查蘿卜案真相，應(yīng)該是沒真的動手。殺他的，另有其人，只是被你發(fā)覺了。是不是？”

    柳七仍垂著頭，嘴緊緊抿起，并不應(yīng)聲。

    “你不安生，便希望人人都不安生。看到江四的尸首，你想到一個主意，造出個討命鬼來，攪亂其他七人，讓他們陪你一起不安生。三年前黃嬌嬌謊稱自己袋里銀子是蘿卜，這件事只有你們九個人知曉。于是，你偷偷插了根蘿卜在江四的嘴里。清明聚會那天，鄭鼠兒將噩耗告知大家后，誰都沒有往當(dāng)年那樁事想，更沒猜出蘿卜的用意。你先還不作聲，到后來實(shí)在忍不住，便開口提示那蘿卜。眾人心中本來都藏著鬼，頓時想到一處，隨即惶惶四散。

    “然而，讓你沒想到的是，這個蘿卜假戲，竟引來一連串兇案。你心中有鬼，自然驚疑恐懼，疑心是自己招來了黃嬌嬌的冤魂。不過，你的傲冷，讓你寧愿冒險，也想知道其中真相。于是，你便來尋我……”

    柳七慢慢抬起頭，眼中慌怕散去。他盯望著張用，嘴角忽然咧起，露出一絲古怪笑意。

    紅篇     焦船案

    第一章 燕燕于飛

    遠(yuǎn)不可太疏，疏則易斷；近不可太促，促則勢羸。

    ——《棋訣》

    清明正午，于燕燕身穿孝服，坐在轎子里，呆望著街邊店鋪行人。剛過香染街，她一扭頭，猛然看見那個婦人正站在孫羊店門前。

    她忙扒住轎窗盯望過去，那婦人年紀(jì)瞧著約二十出頭，眉眼秀巧，梳著朵云髻，身穿淺綠羅褙子，看上去性情柔靜，并不似jian惡人。她身旁還有個中年婦人，懷里抱著個兩三歲大的孩子，正一起瞅著面前一個販子的大筐，筐子里墊著些草，里頭似乎是幾只兔子。于燕燕還要細(xì)看，轎子卻已經(jīng)過了孫羊店，她想讓轎子停下來，又喚不出口。扭頭再一瞧，跟在轎子后的大伯典如磋竟下了馬，走向那個婦人。她心里一驚，但轎子旋即出了東水門，再瞧不見。她坐在轎子里，百般難寧，心里翻騰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