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說?!崩铣]有抬頭。 “我奉命來查兩個人,都是匠籍?!?/br> “名字?!?/br> “一個是貓窩匠,叫柳七。另一個是裱畫匠,叫麻羅?!?/br> “等著?!崩铣局樥酒鹕?,走到墻邊一扇門前,從腰間取下鑰匙,開了門鎖,走了進去。許久,抱著兩本簿錄走了出來。放到桌上,埋頭湊近,翻閱起來,許久才開口說:“柳七,去年六月入匠籍,在西郊福慶坊賃房居住?!?/br> 胡小喜忙在心里默記住。老楚則開始翻閱另一本簿錄,這回很快尋到:“麻羅,去年正月入的匠籍,住在相國寺東街崔家裱畫坊。” “多謝楚老伯。這是兩塊韻姜,您老人家常吃酒,每天早起切一片含著,溫脾養(yǎng)胃消宿醉?!?/br> “擱下吧。我活了要六十年,連韻姜都不曉得,要你背藥書?” 胡小喜嘻嘻笑著,又道聲謝,快步離開了。既然那個裱畫匠住在城里,就先去找找他。開封府到相國寺極近,很快便到了。他繞到東街,走了百十步,便見街邊一家店門前立著木招牌,上寫“崔家裝裱古今字畫”,店面很寬。 他走了進去,見里頭古檀桌椅,潔凈如鏡。兩壁掛滿字畫,滿屋沉香古意。一個青絹長袍的老者含笑迎了上來:“這位小哥,可是要裱字畫?” “我是開封府差來公干,尋你店里一個叫麻羅的。” “麻羅?昨天他出去后,再沒回來……” 柳七扶住大路邊一棵老柳樹,險些背過氣,腿抖個不住。 剛才在那宅子里,他強忍著懼怕,小心走了進去,避開地上那老院公的尸首,隔著炕幾步遠,壯著膽朝炕上那兩具尸首瞅過去,靠窗的是烏扁擔,靠里的是任十二,都仰躺著,雙眼緊閉,臉色青紫,嘴里插著紅頭蘿卜,蘿卜上還沾著泥,蘿卜纓子已經蔫萎。兩人脖頸下都被割開一道深口,血流滿側邊枕席,血色已經烏紅……柳七驚得沒了魂兒,呆立了片刻,打了一個寒戰(zhàn),隨即怪叫一聲,早忘了詞人的儀態(tài)身段,幾乎哭著逃離了那宅院,飛穿出林子,慌奔到大路上,看到日頭高照、行人往來時,又連連回頭,見沒人跟著,這才敢停下來。 自出娘胎,他從來沒奔得這么快過。半晌,才漸漸緩過氣來,頭皮卻仍發(fā)麻,腳踩在地上都是軟的。原本裝了一肚子的曲子詞,這時空蕩蕩只剩一顆心,芥辣瓜兒一般,懸吊在那里。 他不知道為何會發(fā)生這種事。行兇者是誰?難道真是他? 想起昨天的事,柳七不由得又打了個寒噤。 昨天是他們一伙同鄉(xiāng)每年的清明聚會,大家約好在東水門外護龍橋上碰頭。柳七趕到時,麻羅、解八八、唐浪兒、烏扁擔、田牛、馬啞子他們六個都到了,烏扁擔還把轎夫伙伴任十二也一起拉了來。只差鄭鼠兒和江四。大家等了半晌,賣肥皂團的鄭鼠兒才趕來。 鄭鼠兒名叫鄭十,雖然生得壯壯實實,卻是他們當中最膽小怕事的一個,烏扁擔便給他取了這個綽號。鄭鼠兒來時滿頭大汗、一臉驚慌,一見他們,忙抖著嘴唇說:“不好了!江四死了!” 大家都吃了一驚,忙問鄭鼠兒。鄭鼠兒見四周人多,不肯說,強要大伙兒拐到右邊僻靜河岸邊,這才滿眼驚恐壓低聲音道:“江四被人殺了,尸首撂在城北封丘門外護龍河邊。脖頸上被人割了一刀,嘴里還插了根蘿卜。官府等著人去認尸,我混在人堆里偷瞧,哪里敢言語?” 眾人聽了,都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開始探究江四的死因??蔂幷摿税肷?,都找不見緣由,更想不出兇手。大伙兒各自垂頭,不再作聲。 柳七一直沒有開口,這時才低聲說:“難道是他?” “誰?”大家驚問。 “那蘿卜……” “啥蘿卜?誰啊?”烏扁擔嚷道。 其他人也都先一愣,但隨即都明白過來,臉上全都又驚又懼。 烏扁擔也回過神:“那鳥貨?可他早已……” 麻羅大聲喝斷:“莫胡說!青天白日的閑扯這些鬼迷神道。鄭鼠兒剛剛說官府的人已經開始查那兇手,咱們就先莫亂猜。這汴京城有百萬人,哪天不出些人命?江四整天穿街走巷,又愛亂結交人,從不分人好人歹。我本想勸勸他,又不好開口。誰知道他觸惹到什么霉頭兇漢?” 麻羅在他們九人中年紀最長,略識些字,見識也最高,無形中成了頭兒。 柳七卻第一眼便有些不喜麻羅,那張臉上隨時掛著笑,那笑里不知混了多少東西,渴、貪、憤、恨、卑、懦、諂、忍、冷、躲閃、刺探……他卻有本事將這些全都揉成一團,搓元宵一般,抹得溫軟光滑。初看上去,不但不讓人厭,反倒容易親近。 柳七有時想,麻羅自己在搓元宵,造化也把他當元宵搓。孩童時,哪顆心不是清水一般?造化卻一層層給你添料,苦一層,辣一層,酸一層,麻一層,見你受不得了,就略給你添些甜。這么一層層搓弄下去,早已辨不出滋味??扇诉€得活,要活就離不得別人,得讓人順眼順意。于是便不停抹圓抹滑,抹成這樣一副難辨難測的笑。 到了汴京后,麻羅這笑修煉得越發(fā)圓熟,原本粗黑的面皮也白凈了許多,笑起來,溫溫和和、滑滑潤潤的,如煮好后稍涼了涼,剛剛適口不燙嘴的元宵。柳七卻瞧得出,麻羅這熱笑背后,心其實越發(fā)冷了,也藏得更深了。 不過,昨天麻羅說那番話時,卻沒有帶那慣常的笑,滿臉冷肅,目光冷沉。大家聽了,被他鎮(zhèn)住,便都不再言語。 麻羅接著又說:“今天就散了吧。咱們都是外鄉(xiāng)人,輕易不能沾惹官司,暫時都莫去認尸。先等等看,官府若能查出兇手,咱們再設法安埋江四,好好祭奠祭奠。”說罷,他深嘆了口氣。柳七知道這聲嘆是發(fā)于真心,認得麻羅這么久,第一次見他流露真情。 才過了沒一天,烏扁擔竟也死了,死狀和江四完全一樣,嘴里竟也塞了一根蘿卜。 雖然日頭正曬,柳七卻一陣陣發(fā)寒,不由得又往四周看了看。大路寬闊,被日頭照得發(fā)亮,路兩旁綠柳輕搖新枝,一派春景鮮明。往來的路人,或埋頭獨行,或結伴說笑,都再平常不過。偶爾有人經過時向他望一眼,也只是出于無意。即便這樣,柳七仍覺著有人在暗中逼視自己,脊背上甚而能感到那目光寒氣。他原以為自己早已看破這塵世,了無生趣,這時卻忍不住地打了個寒戰(zhàn)。 他不由得笑了一下,聲音極怪異。他自己也不知為何笑,只知道這笑和麻羅昨天的不笑,至少有一處相同——怕。 他不知該怎么辦,但至少不能在這里久留。可才走了幾步,身子虛乏得幾乎要栽倒。他這才想起,自己跑了這一上午,一粒米、一口水都沒進。肚里餓意升起,頭上冒出虛汗。他用袖子抹去汗水,瞧見斜對角有個小茶肆,清冷無客,便走了過去。 剛坐到靠外那張桌邊,正要喚那店主,卻見一個人埋著頭、慢吞吞從城門那頭走了過來,身材矮瘦,一身灰舊布衫布褲,身上背著一捆麻繩、一個布袋,袋口露出鋸子、斧柄,是馬啞子,同鄉(xiāng)九友中的一個。馬啞子原名叫馬百,原先在家鄉(xiāng)做過些木匠活兒,來京城后,跟人學手藝,做了個箍桶匠。 柳七一向不愿和馬啞子說話,這時卻巴不得有個人陪著。等他走過來,忙喚了一聲。馬啞子聽到喚,停住腳,怔怔望過來,認出是柳七后,愣了一下,目光中透著慌怕。 柳七瞧著有些不對,忙站起身迎上去。馬啞子先朝茶肆里望了望,見那店主在里間沒出來,才咽了口唾沫,聲音發(fā)著顫,低聲說:“解八八和唐浪兒也遇害了,和江四一樣。” “?。俊?/br> “解八八還沒死,我沒敢進去瞧,只在力夫店外頭聽人議論,說脖頸上挨了一刀,極深,雖說請了大夫醫(yī)治,九成怕是救不活了。我去尋麻羅,麻羅也不見了?!?/br> 犄角兒和阿念一路慢悠悠說笑著,走進蔡市橋那條巷子。 快走到銀器章家時,見一個老者扒在章家院門邊,推開條門縫,在朝里覷望。 阿念忙扯住犄角兒袖子,湊近他耳邊悄聲說:“那個人我認得!你瞧他那對耳朵,尖不尖,長不長?像不像只長耳朵夜貓子?” 犄角兒忙望過去,見那老者正側著臉,黑帽兒邊露出的那只耳扇向上翹起,果然又尖又長。他從沒見過耳朵竟能生成這樣。 阿念又低聲說:“這人住在章家對門,章家的那個丫頭阿翠最怕這人,她還拉著我到門邊偷偷指給我瞧。說這個老漢姓胡,白天黑夜都豎著耳朵、瞪著眼。左鄰右舍大小事,沒有他不清楚的。大伙兒背地里都叫他胡老鸮。對了,他明明像只夜貓子,為啥叫他老鸮?我問阿翠,阿翠也不知道,說人就是這么叫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br> “哈哈,我知道!我問過我家小娘子,我家小娘子說,鸮就是夜貓子,有些地方還叫貓頭鷹?!卑⒛盥曇舳溉惶岣?,那個胡老鸮被驚得一顫,忙回過頭來瞧。阿念慌忙拽著犄角兒轉過身,悄悄說:“若打問事情,再沒有比他更靈通的了。不過,阿翠說,他那雙眼瞪著人時,眼里像是有只長爪子,要把你的魂兒捉走一般。你敢不敢去問?” 犄角兒聽她這么一說,果然有些不敢了。 “不敢吧?”阿念又笑起來,“莫怕!你躲在我身后,我去問!” 說著,她轉身朝胡老鸮走去,犄角兒忙跟了上去。 “胡老伯!”阿念笑瞇瞇地側身道了個萬福。 “你是……”胡老鸮瞪眼瞅著她,那對眼珠發(fā)灰,目光卻果然像有鉤子一般。 “您不記得了?我和這家的阿翠是好姐妹,我常來這里。昨天傍晚,我從里頭跑出來,險些摔倒,多虧您拉了我一把呢。我娘常說,別人給你一根草,也得當成金珠寶。您拉那一把,起碼是一捆草?!?/br> “呵呵,原來是你,昨晚天暗,沒認出你模樣?!?/br> “老伯,章家的人仍沒回來?” “沒。他家搬來這里已經十來年了。就算章員外回河北,家里男女仆人至少要留幾個,從沒這樣過。院門一直開著,卻一個人都不見。我不放心,過來看看有沒有賊。昨天夜里我似乎聽見里頭有動靜,卻被我那老婆子拽住,死命不許我過來瞧?!?/br> “對了,他家前一陣來了好些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章員外結交廣,官員、富商、匠作、道士、和尚、歌伎……除了當今官家,怕是沒有不來的?!?/br> “昨天呢?”犄角兒忍不住問。他肚子太飽,忍不住打了個嗝。 “昨天?昨天京城‘天工十八巧’來了十五個,繡巧、食巧、樓巧、車巧、醫(yī)巧、筆巧、墨巧、紙巧、硯巧、銀巧、銅巧、玉巧、瓷巧、燈巧、雕巧,只差木巧作絕張用、酒巧班老漿和彩畫巧典如磋?!?/br> 犄角兒聽了,不由得睜大了眼?!疤旃な饲伞笔蔷┏枪そ辰缂妓囎钭拷^的十八人,張用便名列其首,朱克柔則是其中繡巧。其他十六人中,犄角兒只見過其中一小半。而且這十八人各當其行,從沒聽說聚到一起過。一想到這盛事,他一饞,又打了個更響的嗝。阿念在一旁捂嘴笑起來。 犄角兒赧笑一下,又問:“老伯,這十五巧之前來過沒有?” “怎么沒有?這兩個月,他們每隔十天就聚一回。開始是十六巧,彩畫巧典如磋也沒缺。上個月十一開始,才不見典如磋來了。說起來,章員外雖然錢多臉大,只憑他,也難聚齊十八巧。還不是靠著那位宣主簿,借了工部的勢?” “那位宣主簿昨天沒來?” “每回他都要來?!?/br> “上回他們聚是初一?” “是啊。嗯?你們兩個打問這個做什么?你這丫頭我記起來了,你是跟著刻絲朱家小娘子的那個。那些人聚會,你回回都在,卻又來問我,莫不是耍我這老朽?” 犄角兒一慌,又連打了兩個嗝。 阿念忙笑著說:“我們吃得太飽,亂走走說說,消消食。多謝伯伯?!?/br> 第九章 天工十八巧 與其無事而強行,不若因之而自補。 ——《棋經》 胡小喜站在崔家裱畫坊里,盯著那店主尋思起來。 麻羅和解八八、唐浪兒是同鄉(xiāng),那兩人一死一傷,麻羅又不見了,這怕不是偶然。他知道這崔家世代裝裱書畫,在京城字畫行里數頭位。不但蘇黃米蔡、郭李崔王這些當世名家都曾在他家裝裱,連宮里所藏歷代名畫法帖若有了損破,不少都是拿來這里繕補重裱。 “崔店主,麻羅來你店里多久了?” “兩年半,算起來有三個年頭了。” “他是自己找來的?” “是。他出了什么事嗎?” “他原先就會裱畫?” “他說曾在洛陽一家書畫店里傭過工,會一些。究竟出什么事了?” “您這店里輕易不肯招徒弟,為何會招他?” “嗯……”崔逑笙臉色微變。 “他牽涉到一樁大案,還請崔店主莫要隱瞞?!?/br> 胡小喜已經辦過些案,查問過許多人。知道這時正是緊要時分,便放冷目光逼視過去。這眼神他對著鏡子專門練過,當時自己不知笑倒過多少回。這時已經練得如尖刀一般。崔逑笙原本面相端和,在他逼視之下,頓時露出一絲慌意,隨即又生出些慚色。 “崔店主?!焙∠布恿税蚜?。 “嗯……他頭一次來我店里時,是初冬天,他只穿著件舊布單衫,懷里抱著個布卷,頭臉倒洗得干凈,看年紀不過三十歲,頭發(fā)卻已經花白。他進門就說想拜我為師,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便告訴他我家從不收外徒。他解開那個布卷,里頭是一軸舊畫。他說那是黃荃真跡《芙蓉瑞雀圖》,情愿將畫白送給我,三年不領工錢都成,只求跟我學裱畫。我先不肯信,展開那畫,一寸寸細驗了許久,筆致精妙,賦色雍雅,果然是‘黃家富貴’真跡。黃荃首開大宋院體畫風,存世真跡極少。我問他是哪里得來的,他說是祖上傳下來的。他家鄉(xiāng)遭了洪災,他命都不要,拼力保住了這軸畫。還說,與其為填肚子賣了這畫,不如換一門裱畫手藝。這畫已在他家傳了六代人,雖然到他祖父一代,家道就已敗落,卻從不敢拿去換錢。送給我這樣的識貨人,也算沒有辜負老祖宗。老朽見他說得誠心,一時貪心,便收他為徒……” “他真是來學手藝?” “是。小哥恐怕也知道,我這崔家裝裱店有些古久。自太祖皇帝咸平年間擴建大相國寺,我家先祖從洛陽遷來,典下東街這店鋪,至今已整一百二十年了。我崔家能在這京城勉強立足,靠的是個‘嚴’字。且不說托心、鑲覆、砑裝這些大活兒,單是一個‘揭’字,就至少得練三五年功。我們這一行,書畫重過性命。尤其古字畫,世間留存就這么一些兒,如今你便是拿整個大宋江山也換不回王羲之親筆另寫一幅墨寶。重裱古字畫時,要從舊褙上揭起畫心。這是懸崖夜行、一發(fā)千鈞的活計,略有一絲閃失,便是賠上全家老小性命,也補不回那一點傷破,要招千古人恨罵。為練這揭功,我家孩童六歲起就要練臂懸水盞、手揭濕紙。若跌落水盞或揭破濕紙,便是一頓竹篾?!?/br> 胡小喜先還拿練就的冷眼一直逼視著崔店主,聽到這里,早已化作驚仰。 崔店主自然也察覺了,面上略露出些得色,不過隨即又鄭聲言道:“麻羅倒是真心學藝,肯下死功。單是揭功,我讓他每天練兩個時辰,他白天練足兩個時辰,晚間又自己加練兩三個時辰。整整一年,一天都沒缺過。練技藝,要的便是兩個字,一個專,一個久。我原本只想胡亂教他一年,便讓他走。見他這般勤進,我崔家子孫中沒一個及得上,便決意認真教他。他也沒辜負我,兩年半,已經練成個熟手,一般字畫已能放心讓他去裱?!?/br> “昨天他什么時候走的?說什么沒有?” “只說是同鄉(xiāng)聚會。” “他那些同鄉(xiāng),店主見過沒有?” “見過幾個。頭一年那幾人還時常來尋他。麻羅一心學藝,話語神情間有些冷淡。那些人便來得少了,這半年再沒見過一個。” “除了那幾個同鄉(xiāng),麻羅還有其他朋友沒有?” “似乎沒有。除去給主顧送書畫,他連店門都難得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