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程門板懶得去為這些皮屑雜事費神,他啜著茶,仔細(xì)思忖起蘿卜兇案。照霍祥所言,他店里的面匠唐浪兒和力夫店幫廚解八八,兩人竟是同鄉(xiāng)好友。雖然一死一傷,但情狀完全相同,都是脖頸上一刀,嘴里塞了根蘿卜,且都是昨夜遇的事。這自然絕非偶然。 解八八昨天午后約了唐浪兒,一起朝南去了。他們?nèi)チ四睦??莫非是觸怒了什么人?解八八昏迷前不住說“他來了”,這個“他”應(yīng)該正是兇犯,他是什么人? 封丘門外那具尸首,同樣口插一根蘿卜,他又是什么人?莫非和唐浪兒、解八八也相識? “霍店主!”他忙高聲喚道。 “來啦!”霍祥給一位客人斟好茶,忙提著茶瓶走了過來。 “除了力夫店的解八八,唐浪兒還有什么相識的?” “嗯……這大半年,倒是有幾個人來尋過他,不過來了之后,他們都是到角落或河邊去說話,我從沒問過。我一向有個主張,來我店的雇工,只要把該做的活兒做好,剩余的事,我一概不問。一來省得雇工在底下抱怨我、防著我,二來我也少惹些……” 程門板不耐煩等他說完,從便袋中數(shù)了十文茶錢丟到桌上,轉(zhuǎn)身便走。 “程介史,只是一杯淡茶水,哪里能收您的錢?” 程門板懶得答言,徑直向力夫店走去。到了力夫店,見店主單十六正在招呼幾個力夫,他走過去問道:“解八八醒了沒有?” “沒有?!?/br> “除了霍家茶肆的唐浪兒,他還有什么相識沒有?” “似乎有幾個,曾來找過他。不過,我都沒太在意,只記得有個文文弱弱,是貓窩匠,似乎叫……柳七,對,是柳七?!?/br> 柳七出了南薰門,往南郊走去。 在官道上行了二里多路,橫穿進(jìn)路旁一大片林子,快要走出林子時,他又有些猶豫了。烏扁擔(dān)為貪錢財,拐帶人家婦女。你這樣追過去算什么?他未必會領(lǐng)你的好意,反倒會疑心你是去分贓。 離開家鄉(xiāng)后,性情大變的不止烏扁擔(dān),柳七自己其實也變了許多。只是他的變是順著本性向下沉。他于人于世本就興致不高,路上再經(jīng)歷那些事,變得越發(fā)消沉。再眼見汴梁這無限繁華,處處熱鬧,又處處透著森然冷意,就更加心灰意懶。大詞家柳永當(dāng)年幾度入京,又都落寞離去,想必也是這般心境。若不然怎會寫出“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的句子來?想到這句詞,一股孤寂從心頭升起,他不由得放慢腳步。 他和烏扁擔(dān)等人同經(jīng)患難,又一起逃荒來京,自然生出同命相憐之感。尤其到這汴梁后,京城人對他們這些異鄉(xiāng)人有意無意間都透出些輕慢,他們幾個就越發(fā)近密。 然而此時,柳七卻忽然覺得,同舟同路,哪里就真的同心同意?舟總要到岸,路總須分岔,人終還得獨個奔前程。就像他愛填詞,卻從來不愿讓這些朋友知曉。這些人生下來便在塵里走、土里滾,眼和心全被汗泥蒙住,有口rou吃、有碗酒喝,便已是滿福,哪里知道人生在世,還有些清雅高遠(yuǎn)的物事?說給他們聽,恐怕比說自己愛吃貓屎,更讓他們驚怪。烏扁擔(dān)若聽到,怕會頭一個笑起來,至于解八八、唐浪兒他們就更不必說了。 想到此,積壓心底多年的孤情悲緒頓時涌了上來,將他渾身澆得冰冷透骨。他停住腳呆望著林子外高天遠(yuǎn)云,怔怔吟了一闋《采桑子》: 小窗孤枕清明夜,月上枝丫。月上枝丫,人似油燈夢似沙。 春風(fēng)細(xì)柳寒食路,又見飛花。又見飛花,望盡天涯何處家? 吟罷,覺著自己以往所填幾千首,都不及這一首。便又反復(fù)吟誦了幾遍,愈品愈有滋味,郁悶也隨之而散。他心想,柳永聽了,恐怕都會屈指贊賞。想到此,他嘴角不由得露出笑來。來京城后,他這是頭一次開懷而笑。 心胸開敞后,他不再計較烏扁擔(dān)粗鄙,倒是想起另一樁心事——身為詞家,第一便是要憐香惜玉。柳永便是這般,否則天下那些歌伎怎么會如此眷慕他?他潦倒終老,死后無人安葬,那些歌伎集資安埋,并年年清明相約去他墳上祭奠。柳七卻至今從未親近過女子,這是他心頭最大之憾。 烏扁擔(dān)劫走的那小娘子既能織那般精貴的刻絲,自然不是一般丑蠢婦人。她落到烏扁擔(dān)手里,就如柳永的詞被村頭劉二牛那等蠢夫臟口玷污一般。 柳七從不屑和人口角爭執(zhí),只有一回,那是十五歲還在鄉(xiāng)里時。有天他正在田里掄鋤翻土,正累得腰都要折了,村頭那個劉二牛從田邊走過。劉二牛似乎灌了些黃湯,張著臭大嘴,扯著爛喉嚨,竟在亂吼柳永那支《蝶戀花·佇倚危樓》。這是柳七心頭最愛的一首柳詞,尤其末尾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他不知吟誦過多少遍,只要念起,心頭總會一陣醉涌。劉二牛卻挨了鞭一般,一遍又一遍哀號個不停。柳七聽得心如刀割,實在受不得,握緊鋤頭追上去,一鋤將那蠢夫敲暈。等那蠢夫醒來后,連自己爹娘都認(rèn)不得了,整天流著口水傻笑,不住聲反復(fù)號著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七見了,越發(fā)懊悔,卻也無可奈何,從那以后,只能遠(yuǎn)遠(yuǎn)躲著那傻兒。 這事他不愿多想,便將思緒扯回到烏扁擔(dān)的事,心想,柳永若是換作我,若知道那姓朱的小娘子有這遭遇,必定會盡力去救。我怎能忍心不顧?他胸中涌起一陣從未有過的慷慨,如同白衣卿相、浪蕩才子柳永附體了一般,大步向林子外走去。 出了林子,是一片大水塘,水塘對面一帶竹林,竹林后有一院大宅子。有回柳七在這南郊尋生意,亂穿亂繞,無意中尋見這座宅子,見宅院寬闊、門樓軒昂,便去叩門詢問。沒想到開門的竟是烏扁擔(dān)。 原來這宅子主人是朝里官員,被差遣去南方赴任,舉家南遷,只留了個老院公看守宅子。那老院公有回進(jìn)城,回來雇轎子,正是烏扁擔(dān)和任十二抬。烏扁擔(dān)雖然粗魯,卻極敬長者。那老院公也是獨自寂寞,便常邀烏扁擔(dān)來這宅里閑談玩耍,一來二去,竟結(jié)為了義父子。 柳七猜測,烏扁擔(dān)若是拐了那小娘子,在這京城沒有別處可躲,恐怕只能藏在這宅子里。他走到那宅子門前,見院門緊閉,四下寂靜。門邊一株大李樹,落了許多李花在地上,都已枯敗,門前一道行人處踩得稀爛。 柳七望著那門,又有些躊躇,但還是上前抓住門環(huán),輕叩了兩下,里面沒有動靜。他略加了些力,仍沒回應(yīng)。烏扁擔(dān)若真的躲在里面,自然不敢見人。他試著推了推,吱呀一聲,半扇門竟應(yīng)手而開。他有些吃驚,小心向里望去,院里花木繁茂,也落了一地的花,靜得沒一絲聲響。他望了一陣,仍不見動靜,便抬腿邁過門檻,輕輕走了進(jìn)去。一眼就瞧見一頂轎子擱在院門左邊,半舊綠綢轎簾上繡著個“王”字,正是烏扁擔(dān)受雇那家的轎子。轎子后面靠著門墻有間小瓦房,柳七上回來時,烏扁擔(dān)帶他進(jìn)去過,那老院公就住在這間房里。 柳七輕步走過去,見那屋門虛掩著,便輕喚了一聲,卻沒人應(yīng)聲。他走到門邊,輕輕推開門扇,探頭朝里一望,頓時驚了一跳?;璋抵校贿叺厣吓恐鴤€人,臉歪向門這邊,眼睛瞪著,嘴巴大張,一絲不動,是那個老院公。他忙又朝炕上望去,一望之下,更是頭皮飛奓,驚叫了一聲。 炕上并排躺著兩個人,都一動不動,每個人嘴里都含著根蘿卜,脖頸下、枕頭上各浸了一攤血。 犄角兒高高興興和阿念一起出了院門。 他回頭望了一眼,見區(qū)氏坐在廊檐下,面前一只大竹籮里滿是豆子,區(qū)氏邊揀豆子邊哭。張用則四肢大張,仰面躺在院子正中間,對著太陽,閉著眼,嘴里不住念叨著什么。犄角兒早已見慣,知道張用又在苦想他的水運(yùn)儀象臺,只可惜那身才換了兩天的干凈白衣裳。 旁邊那棵梨樹上一朵枯花被風(fēng)吹落,盤盤旋旋,竟落進(jìn)張用的嘴里。阿念也正巧回頭,驚喚了一聲。張用被那枯花嗆到,猛地狂咳起來,倏地坐起身,用力將那朵枯花咳嘔了出來,吐到了地上。犄角兒和阿念對視一眼,一起捂嘴笑起來。張用卻拈起那已經(jīng)沾濕的枯花,盯著問:“你不想落到泥地里?可你鉆進(jìn)我肚里,遲早還是要屙出來啊,掉進(jìn)糞池子里豈不是更臟?萬物寄形,大化循環(huán)。你就莫要勉強(qiáng)了,我送你一程——”說著,他在地上摳了一個小凹,將那枯花放進(jìn)去,用泥土埋了起來,“我等著你,下回你最好變一粒銅,我讓你做我儀象臺上報時小銅鑼,天天唱更,比做啞巴花有趣些?!?/br> 犄角兒和阿念又相視一笑,一起出門往巷子外走去。 剛才從王家轎店回來后,區(qū)氏一直哭個不住。張用見廊下曬了一籮豆子,便笑著說:“岳母大人,您老人家再哭下去,不但哭不回女兒,倒要把宅神哭跑。不如干些正事,用‘豆子虔心大法’,請諸佛神仙佑你女兒早些回來?!?/br> “啥大法?”區(qū)氏哭著問。 “這是一位方士秘傳的法術(shù),極簡便,卻極靈驗。這些豆子,你把又圓又光的揀出來,拿去供佛,叫‘功德圓滿,佛光普照’;略有些凹缺的供三清,叫“萬化歸真,大成若缺”;還有那些生了蟲、有黑疤的,拿去巷口供土地公公,叫‘天不厭陋,地不嫌卑’?!?/br> 區(qū)氏聽了,半信半疑。犄角兒知道張用又在信口編造、促狹逗人,正要悄悄勸止,張用卻已經(jīng)將區(qū)氏連扶帶推,哄按到小凳上,抓了把豆子讓她揀起來。 接著,張用便吩咐他和阿念:“你們兩個也去辦些正事。去銀器章家瞧瞧他家人回來沒有。若沒有,就向左右鄰舍仔細(xì)打問打問。” “打問啥?” “這一向有哪些人去過章家。還有,清明前,朱家小娘子最后一次去章家時,還有哪些人也去了?越仔細(xì)越好。你們兩個,一個是過耳忘,一個叫心蒙油。記著隨身帶好紙筆,全都給我記下來。你身上帶的錢可夠?阿念愛吃什么,讓她盡管吃個夠。你們兩個若想私奔,莫忘了尋個小廝把記下來的單子給我捎回來??烊?!我也要辦正事?!?/br> 犄角兒從沒和女孩兒一起出過門,心頭又歡喜又局促,連手腳都有些發(fā)木。他偷眼瞧了瞧阿念,阿念卻似乎渾然無事,抿著小嘴微微笑著。不過她的頭昂得比常日略高些,小胸脯也更挺些。犄角兒這才偷笑了一下,也昂起了頭。 出了巷子,迎面一個小廝快步走來,端著個托盤,上頭三碗熱騰騰瓠羹飄著鮮香氣。那小廝瞅了他們一眼,眼中露出羨妒。犄角兒以往也是這樣羨妒其他小廝,這回總算輪到自己被羨妒,身子陡然高了幾寸一般,頭也昂得越發(fā)高了。 犄角兒姓羅,十三歲就受雇到張家,伴侍張用。他爹是個木匠,不過只能造些尋常桌凳,勉強(qiáng)營生。有回張用的父親經(jīng)過他家店門前,舊疾忽然發(fā)作,倒在地上。他爹忙將張老作頭扶進(jìn)家,又喚了郎中來看視,救了張老作頭一命。張老作頭為謝他爹,教他制作一種交椅,上有靠背、扶手,坐板改為繩穿的一排竹片,椅子腿則是前后相交的兩個木框,用細(xì)鐵棍鉚合,可以折疊,體輕易攜。他爹學(xué)會這手藝后,試著做了幾把,沒想到很快便被買走。他爹便轉(zhuǎn)而專做交椅,生意從此大好,更得了個“羅交椅”的名頭。 張老作頭一直擔(dān)心兒子張用行事乖張,見犄角兒性格樸誠,便想雇犄角兒跟隨照看兒子。他爹自然歡喜無比,慌忙將他送到了張家。犄角兒本來叫奇喬,張用一見他,就給他改了名叫犄角兒。 犄角兒原是奔著張老作頭來,見這個小主人說話沒一句正經(jīng),行事更是沒東沒西,心里大為喪氣。不過,他自小便實心,來時爹又反復(fù)告誡他要敬順主家,他便只有耐性服侍。整日跟隨這個小主人,比追一只小雀更耗神費力。開始時,他每天累得骨頭酸疼,心更是疲乏之極。時日久了,才漸漸慣了。 “張姑爺躺在地上做什么?”阿念忽然問。 “他在琢磨難題。說這樣面天背地,神才能飛,氣才能沉。” “他快快想出法子找回我家小娘子才好。我家小娘子那樣嬌貴,換張椅子,都坐不慣。她去銀器章家,特地帶了個錦墊子。這會兒,不知道她在哪里,那個錦墊子若是丟了,她只有一直站著了。就算找不回她,若知道她在哪兒,我去送些被褥、枕頭、手帕、香爐也好啊——對了,還有小茶爐、銅壺、茶瓶、茶盞——她吃茶都是自己煮水、自己點茶,從來不許我碰。已經(jīng)兩天了,她渴也要渴死了……哎,一想這些,我又要哭了……” “你莫憂,我家小相公比世上所有人都聰明,他一定會想出法子找回小娘子——對了,早起還沒吃飯,你最愛吃啥?” “我心上第一愛吃的是蜜麻酥。” “第二呢?” “第二就多了。” “不怕,我?guī)ё懔隋X,小相公剛剛也吩咐了的。你盡管說。” “第二呢,有辣菜餅、糖葉子、rou蔥齏、澄沙團(tuán)子、甘露餅、玉屑糕、糖脆梅、蜜姜豉。第三……第三就更多了,先不說了?!?/br> “好!咱們見一樣就吃一樣!” 兩人果然一路走,一路吃。只要見著一樣阿念想吃的,犄角兒便立即摸錢。為了讓阿念多吃些花樣,每樣都只要一小份。哪怕這樣,吃過七八樣后,他怕阿念吃飽了,再吃不下其他,便只讓阿念嘗一小口,剩下的要過來自己吃掉。 對于阿念,犄角兒從來不敢動歪念,可今天不停吃阿念咬過的吃食,讓他心里一陣陣狂喜。吃過十幾樣后,肚子飽脹還沒覺得如何,頭腦已經(jīng)暈醉得要倒。阿念卻只盯著路邊的食攤食店,眼珠晶亮,歡得像只小喜鵲一般。 犄角兒不停打著飽嗝,也暢足得忍不住笑。自從老主人夫婦相繼亡故后,小主人張用的日用吃穿便全都由他照管。張用于錢財上又渾不經(jīng)心,所有錢也都由犄角兒掌管。為此,犄角兒的爹特地叫他回家,反復(fù)告誡他,張家是我們的恩人,一文錢的歪心也絕不許動。其實犄角兒心里比他爹更看得重,跟隨小主人這些年,他早已沒有了二心,并且將小主人視為懵頑幼弟一般。小主人的錢,他死死看著。他跟著小主人認(rèn)了寫字,還特地買了賬簿,任何花銷都一筆一筆記在上面。這三年,已經(jīng)記了厚厚五本。每回翻看那賬本時,他心里都無比鄭重,覺著自己值不值價,全都記在這里了。倘若往后某一天不得不離開,便將這些賬簿和剩余的錢全都交給小主人。自己雖只是個匠人的兒子,卻一文錢都沒有虧負(fù)過自己的心。 三年了,只有今天,他才敞開錢袋,盡興花用了一回。吃到二十幾樣時,他的肚子已經(jīng)要脹破,再多吃一口,就要從嘴里噴出來。他強(qiáng)忍了一陣,見阿念又在一家果子店前停住腳,瞅著那店口木案上擺的一排青瓷盆,盆里分別盛著皂兒膏、瓜蔞煎、裹蜜、糖絲錢、炒團(tuán)……“蜜麻酥!”阿念忽然歡叫起來。 “這是你第一愛吃的,總算找見了……”犄角兒不愛甜食,心里有些畏懼。 “我要兩塊!” 犄角兒忙問了價,從錢袋里數(shù)了十二文錢遞了過去。那店主用油紙包了兩塊蜜麻酥,阿念歡歡喜喜接過來。兩人走了十來步,她都不吃,只呆呆瞅著那蜜麻酥,臉上也不見了笑容。 “怎么?這蜜麻酥不對?”犄角兒忙問。 阿念忽然停住腳,眼里竟滴下淚來。 犄角兒頓時慌起來:“你這是怎么了?” 阿念抬起淚眼望向他:“我娘說我嘴太饞,一直教我要學(xué)會忍嘴。說除了爹娘,世上還有誰肯盡興給你買吃食、讓你吃個盡飽?若是嫁了人,犯了嘴饞的毛病,要被婆母和丈夫活活打死……爹娘雖說最疼我,常給我買各樣吃食,可從我生下來,從來沒像今天這么盡興吃過。其實剛剛吃的那些,有一大半我并沒多饞。我只是想著,這輩子怕是只有今天能這么任著我吃……我知道我比許多人都笨,話也說不好,一張嘴舌頭就滿天亂甩,樣貌也比不上那些鮮靚的女孩兒??蛇@么笨、這么不會說話、樣貌又這么不鮮不靚,卻有這么盡興的一天。那些不笨、會說話、好樣貌的,卻未必有這么一天,嘻嘻……”阿念忽又笑起來,“我要死死記住今天,這兩塊蜜麻酥我也不吃,要一直留著,每天瞧著它們。等它們生霉了,就學(xué)我家小娘子,回家去,把它們埋到我家院里那棵海棠樹底下。往后每年開花時,我就能記起今天來……” 犄角兒聽著,眼圈頓時熱起來,忙說:“只要你愛吃,往后我都買給你吃,吃一輩子!” “真的?” “真的!” “可是……為啥呢?” “嗯……我也說不清,可說的真真實實是真話。” “咦?太好了!” “怎么?” “我家小娘子說過,這世上最好的那些,都不可說。就是嘴再能、再想說,也說不清?!?/br> 第八章 頓丘九虎 斜行不如正行。 ——《棋訣》 “胡小喜!”程門板在外頭高聲喚。 小吏胡小喜一直坐在那個幫廚解八八的炕沿邊守著,聽到喚,忙應(yīng)了一聲,跳下炕跑了出去。程門板板著臉,立在店門邊,由于背著光,一晃眼,還真像一扇門板。胡小喜一看,險些笑出來,忙拼力忍住,小步急趨到程門板身前。他這笑,越想忍便越忍不住,他微弓起背、垂下眼、狠命掐著手心,用力壓住要噴涌的笑,恭聲問:“介史,有何吩咐?” “你去查問一個人,里頭那個解八八的同鄉(xiāng),是個貓窩匠人,名叫柳七??此≡谀睦铩⑹欠裰?。” “是。小人這就去……”說到最后一個“去”字時,他已忍到了極處,忙轉(zhuǎn)身飛奔了出去,離開力夫店幾步遠(yuǎn)后,笑像爆了一般噴了出來。又怕程門板聽見,他用力捂住嘴,彎下腰,又盡力跑了幾步,躲到力夫店墻背后,才終于放開笑起來,直笑到扒著墻癱到地上,快背過氣,笑卻仍停不住。 或許是這名字沒取好,胡小喜自小就有這笑癖,一樣極尋常的事,只要觸動,便莫名其妙笑起來,一笑便停不住。到今年就要滿十八歲,該成人了,可這笑癖卻仍不時發(fā)作。他父親一生為吏,見他有這笑癖,便不肯讓他走這條路。說官場何等威嚴(yán)的地界,做吏人的,頭一件便是恭肅,哪里容得下你這般瘋笑? 他也跟人學(xué)過生意、練過手藝,卻始終入不了心,最想的還是做吏人,替上司跑腿應(yīng)差,在人前還能有些小風(fēng)光。去年,開封府衙前招雇吏人,他便背著父親,偷偷去應(yīng)募。由于自小耳聞目睹父親當(dāng)差,又粗學(xué)過一些書算,在一撥人里,他頭一個就被選中。 他被差到左軍巡使顧震幕下,讓他歡喜無比。這開封府,除去府尹,最威風(fēng)的怕就要數(shù)左右軍巡使,每日騎著馬,帶一隊人,四處查賊緝盜,誰敢不避讓?不過,到了那里,他卻被分派給介史程三誠做手下。一見到程三誠,見他不但身形似門板,臉也像扇小門板一般,強(qiáng)板著逞威嚴(yán),胡小喜立即要笑出來。好在那天怕懼壓過了笑,還算忍住了。這之后,每日跟著程門板,天天看他強(qiáng)板的臉、硬皺的眉、死壓的聲氣,還有走路時明明有些跛,卻以為沒人能瞧出來……胡小喜時時都要笑出來。 有一回,當(dāng)著程門板的面,笑癖終于忍不住發(fā)作,大大笑了一場,讓他和程門板都難堪到極點,為此,他一直后怕不已,見到程門板始終心驚膽戰(zhàn)。今天不知為何,這笑癖竟又發(fā)作。他心里恨自己恨得要哭,笑卻仍停不住。等笑終于過了勁兒,他才爬了起來,顧不得旁邊路人詫異,忙拍拍衣褲上的灰塵,望虹橋走去。 不過,笑歸笑,胡小喜其實很欽佩程門板的人品,不貪不佞、守己盡責(zé)。胡小喜自己也愿意這般,憑本分,走正途,盡力辦好每件差事,靠著勤力和才干一步步升上去。 跟隨程門板一年多來,他們已經(jīng)查辦了十幾樁案子,其中有三件辦得極好,左軍巡使顧震都連聲夸贊。眼下這樁蘿卜命案,已經(jīng)兩死一重傷,瞧著極兇狠詭異,若能辦好,自己也能從下隸升到中隸吧。 剛才程門板去霍家茶肆查問,胡小喜也向力夫店的店主夫婦、廚子董瘦子打問到了一些東西。尤其那廚子,和解八八同睡一炕,知道的事情更多。 三年前,解八八的家鄉(xiāng)澶州頓丘遇了水災(zāi),父母妻子都被洪水沖走,尤其他妻子,成親才三個月。解八八在縣城里,攀住了一只木筏,才撿到一條命。那筏子上,還有八個朋友,他們一起使力,劃到高處。又一起逃荒,一路來到汴京,還給自己一伙人起了個名號叫“頓丘九虎”。 到了汴京后,九個人各自尋活路,漸漸來往得少了。不過,他們是清明那天到的汴京,便約好每年清明,一伙人聚一次。昨天解八八正是邀了霍家茶肆的唐浪兒,一起去赴會。 解八八常日里悶頭悶?zāi)X的,始終皺著眉頭,像是在跟誰賭氣似的。手腳又笨得桌子腿兒一般,沒一點彎轉(zhuǎn)。卻生了個干活兒的癖,讓他挑水,他每天把缸灌得要溢出來不算,但凡有個空盆空碗,全都要盛滿水才罷休。又不會說話,直yingying的能杵死人。見了婦人極怕羞,總是埋著頭。尤其是有一回,店主單十六的表弟媳婦、虹橋西頭甘家食店的熊七娘來力夫店,解八八剛托著木盤,端了幾碗菜羹出來,迎頭撞見熊七娘,見了鬼一般,慌得把碗都摔碎了,菜羹潑了一地。 至于他那八個同鄉(xiāng),也都像解八八,為了求個輕省些的營生,各自都去學(xué)手藝。除了面匠、貓窩匠,還有裱畫的、泥灶的、箍桶的、造肥皂團(tuán)的、修砧頭的。只有一個笨些,學(xué)不會手藝,在賣苦力,做轎夫。 至于那幾人名字,那廚子只記得面匠唐浪兒、貓窩匠柳七和裱畫匠麻羅。 胡小喜想,程門板讓自己去尋那個貓窩匠柳七,反正都要進(jìn)城,正好順道也打問一下那個裱畫匠麻羅。照父親的話,腿勤一些,多跑兩步,跑不斷腿,卻比別人多出許多地界來。就好比毛蟲,多掙兩下,便能成蝴蝶。為懶那兩步,一輩子活該爬著死。 他自幼愛跑,腿腳快,進(jìn)東水門沿著汴河大街一路往西,十五六里路,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開封府。跑得肚皮餓了,他先到對街延慶觀前那個常去的餅攤上買了個和菜餅,嚼吃著,又走進(jìn)旁邊香藥店里,摸了兩文錢,買了兩塊韻姜,用紙包了,揣在懷里。這才走到對街開封府旁邊的公署院,跟門子笑著打聲招呼,進(jìn)院沿側(cè)廊穿到后邊戶曹院子,放輕腳步,走到西廂一間小房門前,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探頭一覷,屋中寂靜,那個掌戶籍的文吏老楚正坐在書桌前,埋頭翻檢一堆簿冊。這一年多,為了查案,他和老楚早已相熟。 “楚大伯,又有事要勞煩您老人家了。”他屈指輕輕叩了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