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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jié)

    “他沒說起過舊事?”

    “沒有,他為人和氣,也懂禮數(shù),見人總是笑。不過,言語極少,更難得講起自家舊事。有時(shí)我也好奇問他,他只是笑一笑。那笑里似乎有些隱痛,我猜想是他家人全都遇了災(zāi),不愿提及,便沒再問過?!?/br>
    柳七捉起箸兒去撈面吃,手卻微顫個(gè)不住。

    不但江四死了,烏扁擔(dān)、唐浪兒和解八八也被害,而且死狀都完全相同。馬啞子說麻羅不見了,不知是被害了,還是逃了。

    他抬眼看坐在對(duì)面的馬啞子,馬啞子手抓著箸兒,卻不動(dòng),眉頭緊擰,盯著碗面上那幾片蔥油煎rou,眼里滿是暗沉沉的怕,像是立在深潭邊向下望一般。

    馬啞子是他們九人中言語最少的一個(gè),常埋著頭躲在一邊,幾天聽不見出一聲。大伙兒常常忘記有這個(gè)人,都笑他像是啞子一般。柳七一向?qū)幵溉嗣髦鴫?,也不喜人暗里藏。見馬啞子那暗悶悶的樣兒,心頭越發(fā)不舒服。

    九個(gè)人中,能商議辦法的,全都或死或逃,如今只剩馬啞子、鄭鼠兒和田牛。這三個(gè)人,一個(gè)悶嘴壺、一只膽小鼠、一頭獨(dú)眼牛,全都不濟(jì)事。但再不濟(jì)事,至少都比自己有氣力,在一處,總比自己單個(gè)兒強(qiáng)。

    他握緊箸兒說:“趕緊吃面,吃了咱們?nèi)む嵤髢汉吞锱?。?/br>
    “嗯?哦!”馬啞子猛地醒過來,忙點(diǎn)了點(diǎn)頭,伸箸去撈面吃。

    柳七常日吃飯吃得極慢,飯里只要有螞蟻頭大小的渣滓,都要仔細(xì)挑出來。這間小茶肆煮的插rou面不知放了些什么作料,湯面上浮了許多細(xì)黑渣。柳七這時(shí)卻再?zèng)]了那心思,也嘗不出滋味,只想把肚子填飽,以免遇見緊急,連跑都跑不動(dòng)。

    馬啞子先吃完了面和rou,仍慢吞吞在碗里撈碎菜末吃。

    柳七想他恐怕是拖著不愿付錢。若是常日,柳七只會(huì)掏自己的面錢,今天再難得計(jì)較。他幾口撈完碗里的面,從袋里摸數(shù)了二十文錢,擱到桌上,隨即起身:“走吧,先去尋鄭鼠兒。”

    “哦!面錢我付!”馬啞子慌忙說。

    柳七懶得答言,轉(zhuǎn)身離開了小茶肆。馬啞子背好自己的袋子,忙趕了上來。兩人一路無話,往南邊趕去。

    這時(shí)已過正午,太陽正曬,柳絲蔫垂,路上行人少了許多,到處一片靜懶。柳七身子發(fā)軟,像是行在泥水里一般。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家鄉(xiāng)發(fā)洪水時(shí),也大約是這個(gè)時(shí)辰。

    他家鄉(xiāng)在澶州,當(dāng)年真宗皇帝正是在這里御駕親征,大勝遼人,并締結(jié)“澶淵之盟”,開啟了百余年兩國太平。澶州緊臨黃河,黃河水患年年不斷,三年小災(zāi),五年大災(zāi),百余年間,不知耗費(fèi)了多少人物財(cái)力,卻始終奈何不得,只能見缺補(bǔ)漏,救些小災(zāi)。柳七自小就目睹過幾回河水決堤,房屋被淹、田地成海。有年房舍被沖垮,他曾哭著問過爹:咱們?yōu)樯斗且≡谶@黃河邊,搬走不成嗎?他爹只能苦嘆著搖搖頭。后來他才明白,人就如草木一般,生長在哪里,全然由不得自己。一旦生了根,便再難遷移。

    而這天地,哪里有半分憐過人世?盡著它的興,肆意任為。就如黃河,原本好端端東流入海,它卻像是厭煩了,非要改道。仁宗慶歷八年,澶州黃河決口,沖溢向北,直到東北泥沽口,才涌入大海。北地與契丹交界,為防邊患,朝廷歷時(shí)多年,在兩國交界處開鑿出連片塘泊淤田。黃河北流,沖潰邊防,大利契丹。到神宗朝,耗盡人力,于熙寧二年,堵塞北道,將黃河引向東道。然而,才過十年,黃河再次決口,依然流向北道。元佑八年,柳七剛剛出生,朝廷再次征調(diào)數(shù)十萬民夫,挽河?xùn)|流。這回只過了六年,黃河便重又決口,奔涌向北。這人力,哪里能強(qiáng)扭得過天?

    柳七自小便常做噩夢(mèng),夢(mèng)見被洪水沖走。卻沒想到,大水偏生不收他的命。三年前,他在附近瓷窯做活兒。端午那天,正巧是場主生日,便讓瓷工們歇一天。雨大,出不得門,柳七便和家人在屋里各自做活兒。廚房鍋里煮的端午粽子飄著香氣。雨聲極響,說話都聽不清,他爹卻氣性大,一邊修鋤頭,一邊不住地罵這天這雨。他娘在績麻,meimei在織麻鞋,都在偷偷笑。他則捋順竹篾,正在編筐,心里琢磨著填一首《雨霖鈴》。忽然,一聲巨雷,房子都被震搖,四口人都被嚇得一顫,他meimei更唬得驚叫起來。隨即,一陣轟隆咔嚓聲,房頂、土墻全都垮塌,大水猛沖了過來。

    一時(shí)間,他全然沒了知覺,等醒轉(zhuǎn)來時(shí),發(fā)覺自己在一片黃洋濁浪中。房舍、爹娘和meimei早已不知去向。他忙拼力掙扎劃水,卻哪里劃得動(dòng),只能被巨浪不斷沖擊漂轉(zhuǎn)。正在驚慌中,一眼瞅見水面上一只木筏漂過來,上面似乎有人。他忙拼力游過去,幾次接近又被沖開,幸而木筏上一個(gè)人伸手拽住他,將他拉了上去。當(dāng)時(shí)情急,木筏上又有六七個(gè)人,他根本沒有留意是誰救的他。后來,在逃荒途中,大家擠在一座破廟里,燒了一堆火,夜里閑談時(shí),他才知道是馬啞子伸手拽的他。他忙連聲道謝,馬啞子卻沒應(yīng)聲,縮在暗影里,只咧嘴笑了笑。

    大家逃荒路上分吃食,都是柳七來動(dòng)手,每回他都多給馬啞子分些,可馬啞子卻始終局局促促的。你謝他,他倒極不自在。次數(shù)多了以后,柳七也不耐煩了,便索性撇手不管了。

    這會(huì)兒,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并肩走在這大路之上,柳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當(dāng)時(shí)馬啞子若沒有拽住自己,自己怕就和爹娘meimei一起被大水吞沒,便也就沒有后頭這些艱難、無趣,更不必受這場驚嚇,倒還輕省干凈。

    他不由得恨起自己這求生的心,不論自己如何厭生厭世,每到生死關(guān)頭,總被這求生之念一把攫住,連一絲猶豫的余地都不給。人都說求生保命,但這性命哪里是自己的?分明是人被這性命c(diǎn)ao控?cái)[布。它不愿死,你便不許死。它累不動(dòng)了,你才能倒下。

    想到此,他一陣厭倦虛乏,直覺得這人世不過是一場木傀儡雜耍,且耍得又丑又無趣。

    他不由得掃了一眼身邊的馬啞子,馬啞子仍埋著頭、撮著眉,悶悶地跟著。若人都是木傀儡,馬啞子這個(gè)木傀儡就更加乏力無趣,連線都沒穿好,頭都昂不起來。這么死樣寡氣活著,圖什么?

    相識(shí)三年,唯有一次,馬啞子流露了一些真情。那是去年清明團(tuán)聚,大伙兒各自都有了營生,總算是在這京城站穩(wěn)了腳,便比上回闊氣些,大家湊錢一起痛吃了幾壇子酒。馬啞子吃醉后,從懷里摸出個(gè)舊布團(tuán),打開給大家瞧,里頭是一團(tuán)黑皸皸的物事,像羊糞蛋擠作一堆,早已干皺生霉,不知是什么。

    馬啞子啞著嗓子,慢慢說起來:“那年開春我種了半畦蔥,到五月都已長好,端午回家后,我趕早拔了兩大捆,想著瓷窯主慶生擺宴少不得蔥,便挑去他宅子后門問,掌廚的果然正缺蔥,一斤三文錢整買了去,還多賞了十文利市。我心里快活,買了十只粽子,想著女兒阿端也正巧是那天生,剛滿四歲。她愛吃這烏李,我又順道去果子鋪,拿賞的十文錢買了這包烏李?;貋砺飞暇烷_始下雨,等我冒雨趕回村里時(shí),路已經(jīng)淹成了河。我淌著水,才到院門前,就聽見一聲震雷,房子竟垮了下來,一股大水從房背后沖了過來,水浪里一個(gè)綠影子一閃,是阿端,她身上穿的是件綠衫子,正月間才給她新裁的。我連阿端的臉都沒瞧見,就被浪打翻,那是我見女兒的最后一眼……”

    馬啞子從未說過這么多話,他攥緊手里那包烏李,埋下頭,忽然嗚嗚地哭起來,那哭聲像是腸子被當(dāng)作琴弦拉扯出來的一般。

    柳七往馬啞子懷里望去,左側(cè)腰那里有些微凸,那包烏李恐怕仍揣在身上。這樣一條又悶又啞的性命,自己都朝夕難保,卻念念不忘另一條已經(jīng)亡故的性命。柳七不知該如何解釋,不由得念起自己爹娘和meimei,心里恍恍茫茫,如同又沖來一片大水,不知是悲還是寂。

    犄角兒恨不得回去的路總走不到頭。

    他有意放慢腳步,和阿念并肩緩緩走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雖然這些年跟著張用,見識(shí)了無數(shù)工藝機(jī)巧,這些卻又不好跟女孩兒說。除此之外,他整日只有一件事,照料看顧張用。這個(gè)更加沒趣。至于吃食,來時(shí)已經(jīng)吃足說夠。還有哪些能跟阿念說?

    更讓他不自在的是,阿念也不像來時(shí)那般歡喜、說笑個(gè)不住。這時(shí)她微低著頭,兩只嫩胖的小手輕攥著那一小包蜜麻酥,一聲都不言語。犄角兒偷眼一瞧,阿念抿著小嘴兒,嘴角微含著些笑,又略有些羞。日光已經(jīng)西斜,照得她嫩白的臉兒有些泛紅,襯著小雙鬟的油黑發(fā)髻、淺綠的羅衫,如同三月春風(fēng)里開的頭一朵桃花一般。犄角兒頓時(shí)一陣暈醉,慌忙收回眼,越說不出話來。

    “你在偷偷瞅我?!卑⒛詈鋈粏?。

    “沒……沒?!?/br>
    “你瞧,又偷瞅了一眼?!?/br>
    “我……”

    “我娘說,若是有男子偷偷瞅你,一定不是正經(jīng)好男兒,趕緊避開。”

    “可我……”

    “我娘還說,若是有男子大明大白直直瞅著你,就越不是好男兒,避得越遠(yuǎn)越好?!?/br>
    “那我……”

    “后來我娘又說,女兒啊,若是男子一眼都不瞅你,那你就丑得沒邊沒縫了,這輩子都嫁不出去?!?/br>
    “那到底該瞅還是不該瞅?”

    “我也問過我娘,我娘也答不上來,反倒惱我多舌,罵我是狗啃門檻兒滿嘴渣。過了一陣子,我娘忽然又說,偷偷瞅兩眼的,才是好男兒。”

    “為啥?”

    “我也問,我娘說,你生得又不丑,閉嘴不多舌時(shí),雖沒有十分美,三兩分還是有的。男兒們見了自然要瞅一眼。若瞅了一眼扭頭便走的,那是瞪眼瞎,不必睬他?!?/br>
    “那瞅兩眼的呢?”

    “我想想……我娘說的跟道士念咒似的,嗯……我娘說,第一眼叫相,第二眼叫中,忍住第三眼叫定?!?/br>
    “啥?”

    “我娘說,第一眼先是相看,愿意看第二眼,就是相中了。男兒家該有決斷,相都相中了,還亂瞅什么?若是仍要瞅,不是管不住疑心,便是忍不住貪心。這兩樣都要不得,絲毫不顧女孩兒害羞。這叫狗瞅骨頭,沒個(gè)饜足。瞅完你,必定又去瞅下一個(gè)。這種男人,便該用麻繩捆了,投到枯井里,讓他望著天,干瞅一輩子?!?/br>
    “那我?”

    “你只偷偷瞅了兩眼。”

    犄角兒心里一陣歡欣,阿念也滿眼歡喜。兩人目光撞到一處,像是兩只小雀頭一回飛,在空中撞到一般,慌忙各自閃開。犄角兒卻清清楚楚看到,原本自己頭頂似乎蒙了一塊天蓋,悶悶暗暗。這一眼,忽地將天打開了。

    他一直有個(gè)隱憂,自己不會(huì)一輩子都跟著張用,若是一旦離開,該去哪里、該做什么?這時(shí),他知道了。

    兩個(gè)人不再言語,卻都嘴角含笑,一起默默走著。兩肩之間隔著一半寸縫隙。有時(shí),會(huì)觸到一起,倏而又分開。雖只是輕微一觸,犄角兒卻如同瞬間又過了一回春天,春風(fēng)拂面,春水漾心。

    他微瞇著眼兒,正醉著,阿念忽然說:“不成,我們不能再笑了。小娘子若知道她不見了,我不但不哭,還又吃又笑,怕是要?dú)馑懒恕!?/br>
    犄角兒一聽,忙也收住了心,仔細(xì)思想起來。他不知道張用為何讓他們來問銀器章家的事,也不清楚問到的這些有沒有用。既然“天工十六巧”是工部那個(gè)宣主簿召集來的,或者該去打問打問他。不過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他是朝廷官員,得小心些,不能輕易觸惹。

    他把疑慮告訴阿念,阿念卻立即笑著說:“我知道他家在哪里!”

    “哦?”

    “娘老說我這對(duì)耳朵還不如兩片樹葉子,樹葉子來風(fēng)了還要嘩啦幾聲,我的耳朵聽了話,卻一個(gè)字都留不下。其實(shí),我的耳朵比許多人的都靈,小娘子要畫各樣草蟲,她一說我就記得,你信不信,我一口氣能說出百十種草蟲,蟋蟀、蚱蜢、螳螂、螢火蟲、瓢蟲這些就不說了,光步甲蟲就有上百種呢,大步甲、綠步甲、黑步甲、麻步甲、碎步甲、泡步甲……”

    “嗯……步甲蟲以后我們?cè)俾f,你先說那個(gè)宣主簿家在哪里。”

    “你瞧我這張嘴,真跟漏水壺一般。那個(gè)宣主簿住在定力院南街。二月里我跟著小娘子到銀器章家,我到院子里尋阿翠。那個(gè)宣主簿正好來了,我聽銀器章跟他說‘您定力院南街那宅子太窄了些,該換院寬展的’。宣主簿聽了,竟咧嘴笑起來,一直笑進(jìn)了屋。我當(dāng)時(shí)還納悶,說他宅子窄,他竟樂成這樣?!?/br>
    犄角兒卻立即明白,宣主簿官階低,俸祿薄,自然住不起大宅子,連定力院南街那宅子怕也是賃住的。銀器章自然是為了巴附宣主簿,想出錢替他賃院大的。

    “定力院離得不算遠(yuǎn),咱們一起去打問打問?”

    “好?。《υ何页H?,就在內(nèi)城麗景門里。那里有個(gè)白家浴室院,是京城香水行里占頭位的,連原先的王宰相、后來的蔡宰相、鄭國舅都在他家洗浴呢。他家的澡豆是自家秘法制的,街市上那些肥皂團(tuán)跟它比,就好似拿我跟我家小娘子比,差了不知多遠(yuǎn)。用他家澡豆洗浴,皮膚又白又潤。你瞧我的手,就是用他家澡豆洗的,細(xì)不細(xì),嫩不嫩?”

    犄角兒瞅著那白嫩嫩、酥潤潤的小胖手,忙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家小娘子聽人說了他家的澡豆,讓我去買幾顆回來瞧瞧。我頭一次去時(shí),那個(gè)院主先還板著茄子臉,說他家的澡豆從來不外賣。我說出我家小娘子的名頭,他才笑起來,說情愿白送給我家小娘子,忙用白絹袋兒包了十來顆給我。小娘子得了那些澡豆,想辨明白了自己合制。她碾碎那些澡豆,又是瞅,又是嗅,又是嘗,還用水煮火燒。她說唐朝有個(gè)藥王,叫孫思貓?”

    “孫思邈?!?/br>
    “那我也沒記差,貓不是喵喵叫?反正小娘子說那個(gè)孫喵喵的藥書里記了個(gè)澡豆古方,那方子我記得,一共十七味花藥,有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鐘乳、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蓮花、李花、櫻桃花、蜀葵花、旋覆花……十七味夠了沒?”

    “還差一味?!?/br>
    “嗯……對(duì)了,還有麝香。小娘子說,白家的澡豆和孫喵喵的只有八味一樣,其他的,她只能認(rèn)出皂莢、葳蕤、白術(shù)、白芷和梔子五樣,剩余的至少還有七八樣,再辨不出了。她只得死了心,織了一張刻絲帕子,讓我給那浴室院的白店主,那店主見了刻絲,笑得眼睛都找不見了。從那以后,我每隔幾個(gè)月都去他家取一回澡豆……”

    第十章 螞蟻

    第十章 螞蟻

    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

    ——蘇軾

    胡小喜一路快步,出了城西南的新鄭門,趕往西郊福慶坊。

    這時(shí),日頭已經(jīng)西斜,他正迎著夕照,耀得眼睛都睜不開,額頭汗珠不住地滾。他卻毫不嫌累,倒覺著這樣才暢快??粗芈愤M(jìn)出城的人,他想,這些人恐怕個(gè)個(gè)都比自己強(qiáng),或有力、或有錢、或有勢。自己身上沒氣力,肚里沒學(xué)問,生得又瘦又平常,真如螞蟻一般。

    不過,他倒從來不自傷自慚,生成猛虎便做猛虎,生成螞蟻便做螞蟻,這有什么?爹常說,這叫命分。命要順,分要盡。你不順命,便一輩子白恨白怨,倒損折了上天給這命里帶的福分。你不盡力,便不知道自己的分到底有多大。就像螞蟻,那么一丁點(diǎn),卻搬得動(dòng)比自己重幾十倍的麥粒、蟲軀。

    他想著,自己命里注定做不成猛虎,那就盡分做只螞蟻,瞧瞧自己究竟扛得起多重、做得到多大。

    一路來到福慶坊,這一帶上風(fēng)上水,林木繁茂,多是高官富商的別墅園子。他想,柳七是個(gè)貓窩匠,得湊著富貴人家才有利市,當(dāng)是特地選在這里賃房住。他走到路口一間小茶肆打問,那店主立即說認(rèn)得,柳七常在他家吃面,干干凈凈、文文氣氣一個(gè)人,賃的是斜對(duì)面那條小巷里麻鞋張家的房子。

    胡小喜尋著走了過去,窄門窄戶一小院舊房。來開門的是個(gè)五十來歲的婦人,臉上含著笑,瞧著極樸善。胡小喜說明來意,那婦人說柳七一早就出去尋生意了。胡小喜聽了略放了些心,至少這一個(gè)沒死,也沒平白不見。他又問,能不能去柳七房里瞧瞧?

    “他信得過我們,房門倒是從來不鎖??墒撬藳]在,隨意進(jìn)去,怕是……”

    “他牽涉到一樁案子,我也只是大略瞧一眼,你跟著我進(jìn)去看著就是了?!?/br>
    “???啥案子?柳七安安分分、沉沉靜靜的,多一句話都不說,哪里是惹事的人?”

    “不是他惹事,是他朋友出了些事?!?/br>
    “那你就進(jìn)來瞧瞧吧?!?/br>
    胡小喜走了進(jìn)去,見一個(gè)老漢立在正屋房檐下瞪眼瞅著他,瞧著脾性不大好。老漢身后一個(gè)十二三歲身穿半舊綠布衫的小女孩兒躲在門邊,也望著他,眼里有些驚憂。胡小喜朝他們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著那婦人走到西頭那間矮房。

    婦人推開了門,胡小喜走了進(jìn)去,窗紙已經(jīng)發(fā)舊,房子有些暗。里頭只擺了幾件舊家具、一張木床、一只五斗舊櫥、一張方桌、兩只方凳。但到處極整潔,床上舊布單鋪得平平整整,一床舊布被也疊得方方正正。

    胡小喜暗想,看來至少早上離開時(shí),柳七并沒有什么事。

    “柳七從不讓我替他收拾屋子,這都是他自家打整的。他在我家住了一年多了,房錢每回一到月頭就拿給我們,一文錢都不差。倒時(shí)常打些酒給我丈夫,買些果子給我女兒。我還有個(gè)兒子,和他年紀(jì)相當(dāng),卻跑出去浪蕩,一年見不到三兩面,哪里及得上他一些兒?”婦人嘆著氣。

    “柳七他不打緊吧?”剛才那老漢也走到門邊,硬聲硬氣地問。

    胡小喜扭頭一看,見他如同一根硬木樁一般,心里關(guān)切,卻不肯流露,笑癖險(xiǎn)些又要發(fā)作,忙強(qiáng)抑?。骸安淮蚓o,不打緊,不干他的事,我只是想跟他打問一下他朋友的事?!?/br>
    “北城一個(gè)轎夫常來尋他,強(qiáng)跟他借錢。那人瞧著不善,生事的莫不是他?”老漢氣悶悶道。

    “哦?北城哪家轎馬店?”

    “不清楚?!?/br>
    “那個(gè)人叫烏五……”剛才那個(gè)小女孩兒也湊到了門邊,仍半躲著,小聲說。

    “小葉,你咋知道?”婦人忙問。

    “我聽柳七哥哥這么喚他的。我還聽那個(gè)烏五罵他家店主叫王八,那家店似乎在染院橋。”

    柳七和馬啞子趕到蔡河邊時(shí),天已黃昏。

    這時(shí)舟船泊岸、農(nóng)人歸家,柳條映著霞光,兩岸格外清靜。這一帶河岸邊也有不少豪家宅園,柳七隔一陣子就要來尋一圈生意。鄭鼠兒就住在前頭河灣東岸,柳七經(jīng)過時(shí),若是能避開,都是盡量避開不見。

    鄭鼠兒在這里一戶造賣肥皂團(tuán)的人家里當(dāng)工徒。除了麻羅曾去過洛陽,見識(shí)過肥皂團(tuán),他們幾個(gè)都是來了汴京才頭一次見著。到汴京頭一天,大家擠住在汴河灣虹橋西頭崔家客店一間臟舊客房里。麻羅出去買了肥皂團(tuán)回來,柳七他們幾個(gè)見了,都有些好奇。那肥皂團(tuán)聞著極香,瞧著赭黑油亮,梅膏一般,都誤以為是京城的什么新鮮吃食。烏扁擔(dān)一把抓過一個(gè),還大大啃了一口,隨即便吐了出來,一陣陣粗聲發(fā)嘔。麻羅這才說這叫肥皂團(tuán),洗頭洗澡極好。又說大伙兒到了汴京,都好生洗干凈些,再不能像在鄉(xiāng)里,土頭土臉的,吃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