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他這腿傷是為了盡孝得來的。十幾年前,他父親病重,百般尋醫(yī)問藥,都治不好。他想起古時孝子割股療親,割下自己身上的rou做藥引,來救治父母。他想,百行孝為先,這正是男兒立德立威之時。因此,他去尋來一把尖刀,一咬牙,將右腿后側(cè)的rou割下一大片來。他疼得昏死,他娘和他新娶的娘子都嚇暈過去,那塊rou掉到地上,竟被家里那條狗掙脫繩子,沖過來吞了去。幸而鄰居聽到慘叫,忙趕了過來,急尋大夫給他救治。他醒來后,知道自己那塊rou竟被狗吃了,恨到極處,想立時去殺了那狗,卻又下不得床。他又叫妻子拿刀來,要另割一塊rou給父親療病,被眾人死死勸住。 他爹沒能吃到他的rou,沒過幾天就病故了。他由于下手太狠,割到了筋脈,落下傷疾,走路走快了,便要扯痛。不過,他割rou的事跡卻迅即傳遍坊巷,那些平素輕忽他的人,見到他都眼生敬畏。那時他入吏職沒幾年,才剛升到第八等中隸。上司聽說他這孝舉后,要擢升他三等。他卻忙叩首謝拒。他知道,若自己受了這擢升,外人難免會猜疑自己割rou的用心,反倒會看輕他。他要的是真敬重。 沒過兩年,他娘又病危。他自然又要割rou,他知道眾人都在冷眼瞧著。他妻子哭嚷著拼命不許,他將妻子鎖到了臥房里。這回他有了防備,早就將那條狗打殺扔了,又請了大夫在一旁看著。為了不讓眾人說他厚此薄彼,他下手依然狠重。這回割的是左腿,仍是血淋淋一大塊。 然而,他娘吃了這rou合的藥湯,仍不見效,很快也亡故了。他孝子的威名卻穩(wěn)當(dāng)當(dāng)立了起來。 這腿傷雖讓他榮耀,卻也讓他時常難堪。畢竟男兒威不威嚴,先看樣貌舉止。走路一瘸,威嚴頓時便煞了幾分。不知情的人,自然會輕視他,甚而在背后嘲笑。他又不能逐個去解釋這病癥來由。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力升到吏職第一等,到那時,除了官長,便沒人敢看輕他了。 只是,要做到這一條,首先得把眼下這樁“蘿卜案”辦好。 臨到霍家茶肆前,他略放緩了腳步,讓腿上的痛稍稍緩了緩,這才穩(wěn)步走了進去。那店主霍祥見是他,忙迎了上來?;粝樗氖畞須q,微弓著身,瘦臉上賠著小心,嘴角掛著多年待客迎朋的滑笑,眼里卻透著些慌。程門板最厭的便是這等神情。堂堂男人,自輕自賤,將自己弄成個滑頭蝦的模樣。 他腿疼得厲害,進了店坐到了門邊一根條凳上,板著臉吩咐:“你把那面匠的事再詳細說一說?!?/br> “唐浪兒是去年七月來我店里的,原名叫唐九,今年該有二十五六歲吧。我店里先來那個面匠那時剛辭工走了,唐浪兒是牙人魯添兒引薦來的。這后生識眼色、人靈便,一進門見一根條凳被客人走時帶斜了,他忙過去擺正。他說他會煮面,我便讓他試試手。他進到廚房,沒一會兒,便煮了碗辣齏面出來。味道雖算不得多好,瞧著卻算過得眼。您也知道,來這一帶店里吃茶吃面的多是進出城的過腳客,賣吃食,眼相比味相更要緊。我便雇了他。 “來了之后,才發(fā)覺這后生有些耍滑,時時偷些小懶,還愛四處逗引勾搭婦人,人才都叫他唐浪兒。不過,他手腳快,又會看人臉色,倒沒耽誤過生意,故而我就一直留著他。有回他說漏了嘴,我才知道,他這點煮面的手藝是從州橋夜市一個面攤上偷瞧來的。他原先在州橋一帶做力夫,見那面攤味道好,人都愛吃,只是那攤主小本買賣,不雇人。他便天天去吃那面,邊吃邊偷瞧。煮面這手藝本就不難,最要緊是湯水澆頭。他連吃了兩三個月,幾樣面的煮法全都記在了肚里,便自己回去試手,試了一個來月,覺著大致不差了,便四處充面匠去應(yīng)雇。您也知道,這汴京人的嘴個個都是千嘗百練過的,他那點手藝在城里難立腳,他便來到這城外,甜嘴巴結(jié)魯添兒,幫他引介到我這里。我開了半輩子茶店,倒被這外鄉(xiāng)村人給蒙混了眼?!?/br> “他是哪里人?” “澶州頓丘人?!?/br> “他昨晚什么時候不見的?” “下午店里沒客,他一個朋友來喚他,兩人一起往南邊去了。說是傍晚回來,可直到半夜都沒見人影。今早您帶了他的尸首來,才知道他竟被人殺了?!?/br> “他那個朋友是什么人?” “力夫店那個也被殺了的幫廚解八八?!?/br> “哦?” 第六章 轎夫 唯其寂然不動,乃能通天下之故。 ——沈括 “算盤!”張用喊道。 犄角兒正躲在朱克柔書房門外,伸著頭,朝里偷覷。聽到喊,忙從便袋中取出一個烏木串檔小算盤,可望了望區(qū)氏,不敢進這閨秀書房。張用兩步過去,接過算盤,回到畫案前。他先小心將朱克柔所繪那幅絲織圖卷了起來,遞給阿念:“小心收著。一千個你蠢累一萬年,也不及這幅圖之價?!?/br> 阿念剛接過去,聽了這話,像是被燙到一般:“我一年工錢二十六貫四百錢,一千個我,做一萬年工,那是多少錢?” 張用在算盤上飛快撥動,噼噼啪啪,從第一檔逐級向左升進。自古算術(shù)皆用籌簽,到近世才有了算盤。張用這算盤又是他自制的,為外出好攜帶,只做了九檔。一直算到第九檔,撥起一顆算珠后,他抬頭道:“一億兩千九百一十四萬一百六十三。” “那是多少?”阿念兩眼懵懂。 “我算的不是你的工錢,是你家小娘子的去向……”張用剛才想,要尋朱克柔,只有先查明那頂轎子的下落。那頂轎子出了巷子,到巷口便有三個去向,既可上橋,也可向左右兩邊走。每個方向往前,都有街口。街口連街口,一共有多少條路線?他極愛算術(shù),頑心忽起,細數(shù)著沿途街口,不停累加,“從第一個巷口三個方向分別追下去,最北到新酸棗門外草垛巷,最東到廣備橋,最南到梁門,各走十六個路口,連四分之一汴京城都沒走完,數(shù)目已經(jīng)過億。就算滿城的螞蟻全都出來幫忙,也未必能找見你家小娘子?!?/br> “柔兒……我找那賊店拼命去!”區(qū)氏一聽,頓時哭叫著轉(zhuǎn)身,朝外奔去。 阿念和犄角兒忙追了上去,張用則踱著步,笑著跟在后面。區(qū)氏奔到巷口的王家轎馬店,那店主正在送一個租驢客人,區(qū)氏奔上前撕住他的衣領(lǐng),哭嚷起來:“賊主!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那店主惶愧之極,卻又不敢掙,苦著臉叫屈:“區(qū)嫂,我也正在焦煩呢。今天趕早就親自跑去開封府報過了案,府里已經(jīng)應(yīng)允差人去查?!?/br> “你家的轎夫拐走我女兒,你在這里袖著手裝良人!你把我女兒還來!” 區(qū)氏不停撕扯哭罵,那店主赤紅著臉不住辯解,四周頓時圍了許多人。 張用在后頭一直慢慢瞧著,見人越圍越多,便笑著走過去,擠進人群,大聲說:“岳母,小娘子走時身上帶了多少銀子?”區(qū)氏聽了一愣,頓時停住哭嚷。張用不等她回話,“五十兩?誰找見小娘子,這五十兩銀子全給他?”周圍的人聽了,一起“喔”了一聲,區(qū)氏仍愣在那里。 “還有小娘子新織的那幅刻絲——《香稻逗雀圖》,原是蔡太師府上定的,也給他!” 眾人又“喔”了一聲,區(qū)氏也才似乎大略明白了,茫茫然點了點頭。 “咱們就先回去,把五十兩銀子和那幅刻絲用匣子裝好,等著那人?!?/br> 張用攙住區(qū)氏胳膊,笑著往回拖。他知道這事,官府靠不得,眾人求不得,唯有貪心,不呼自至,不驅(qū)自奔,百試百應(yīng)。 柳七站在人群里,聽到張用這話,不由得暗暗疑心。 他是個貓窩匠,今年二十六歲。穿著身白苧麻舊衫褲,卻洗得極凈,人也生得白凈文弱。背上斜背著個青綢袋子,袋里裝著剪刀、針線、竹篾、絹帛,是他的營生器具。 柳七知道張用是汴京工匠行有名的“作絕”,卻有些瘋癥,不知他講的是不是真話。不過瞧著似乎不假。張用嬉笑著攙住那婦人離開后,柳七身邊一個豁牙老漢立即口水飛濺大聲講論起來,柳七才知道那丟了的女子竟也不是尋常民女,織的刻絲連當(dāng)今官家都題詩贊過。 他忍不住湊過去問了句:“那兩個轎夫叫啥?” “一個叫烏扁擔(dān),一個叫任十二。”那老漢隨口一答,又闊談開去。 柳七雖已疑心是這兩人做的,真聽到兩人名字,心里仍然一驚。他來這里,正是順路來尋烏扁擔(dān)。 烏扁擔(dān)是他同鄉(xiāng)舊友,原名叫烏五,他們幾個同鄉(xiāng)故友昨天才聚過。見面后,大家聽說了一樁兇案,個個都驚慌無比,早早就散了。臨走時,烏扁擔(dān)又跟柳七借了十文錢。 錢財上,柳七向來和人劃得極清。尤其朋友之間,最怕借錢。對方若不還,討又不好討,不討又悶氣。更莫說零碎小錢,過個三兩天,對方恐怕就忘了。自己心里卻平白生個暗疥,說癢不癢,說痛不痛,卻始終不暢。因此,他只愿活得如柳永那句詞,“雨過月華生,冷徹鴛鴦浦”,清清冷冷,各不相欠。 烏扁擔(dān)正相反,一天掙不到幾個銅錢,卻伙著那個任十二,吃酒、賭錢、尋妓一樣不肯漏,錢不夠了就借,借了不但不還,倒像人欠了他一般,到處跟人使蠻耍賴,粗橫得扁擔(dān)一般,人都不喚他名字,只叫他“烏扁擔(dān)”。為此他不知和多少人結(jié)過怨、動過拳。他身板雖壯,臉上、身上被人打的瘀傷卻幾乎沒消停過。 柳七知道烏扁擔(dān)原先并不這樣,本是個直性熱腸的漢子。柳七自己雖是個清冷人,卻偏偏和烏扁擔(dān)這種性子投緣。一群同鄉(xiāng)故友中,唯獨和烏扁擔(dān)走得近些。烏扁擔(dān)借錢,他也從沒推拒過,只是久了之后,難免厭煩。 今天正逢貓窩團每月一次聚頭,柳七背著營生包袱,一早就進城,去見了師傅和幾個前輩。貓窩團只是個極小的行團,那幾人又不和氣,冷冷淡淡沒說幾句話,就散了。柳七出來后,順路想來瞧瞧烏扁擔(dān),誰知道他竟生出這樣的事端來。 這兩年,烏扁擔(dān)得了錢癆癥,正渴錢,難道是貪上了那五十兩銀子?作絕張用剛才說,那小娘子隨身還帶了一幅刻絲。柳七頭一次聽說這名字,不知是什么。不過瞧旁邊老漢和眾人那神情和口水,自然極值價,恐怕遠過五十兩銀子。 三年前,他們一起來到這汴京城。大家原本都是窮漢,家里能有一兩貫現(xiàn)錢都算很寬裕了。到了這京城,不但高樓大店多得數(shù)不清,見的錢更比這些樓店房舍的磚石瓦塊還多,誰不眼熱心燙?可對他們來說,只能是大火燒空鍋——白熱干燙。 就像柳七自己,苦熬了兩年,才算有了這點微末營生。除去吃住,連添件新布衫子,都要思量許久。 他生得面皮比其他人白凈些,又身子細瘦、好靜少言,同伴們都謔稱他為“柳探花”。他這樣的體格,若去做力夫,自然比別人更吃力,他也實在不愿做那些粗重活兒。他聽另一個朋友麻羅勸說,“一門手藝通,銀錢來無窮”,便開始尋思出路。 來京城一個多月后,有天他在街上閑走尋活路,經(jīng)過一家富戶時,無意中瞧見一個中年漢子坐在那雄壯院門邊一只小凳上,膝上放著團綠彩彩的物事,拈針引線在縫??茨俏锸?,像個包了綠綢的圓籮,周邊高,中間凹,上頭還繃起個半圓綢篷子,不知是什么。他正在納悶,那漢子咬斷線頭,收起針線,似乎完工了。一個綠衫丫頭抱了只渾身雪白的貓走了出來,笑著將貓放進那綠綢篷下。貓不愿臥,那丫頭撫弄了半晌,貓才蜷臥下來。柳七這才明白,那竟是個貓窩。更稀奇的是,又一個綠衫丫頭走了出來,手里拿著兩陌銅錢。她里外瞧了瞧那貓窩,而后將兩陌銅錢遞給了那中年漢子。中年漢子彎腰謝過,收起錢走了。 這也是一種營生?這物事竟值兩陌錢? 柳七又驚又恨。都說人富易癲,這汴京城的富貴人更是癲上了天。之前他在相國寺廊市上見到一樣精巧物事,一個纏枝紋鏤空的銅球,散出一陣陣香氣,摸著又極燙手。仔細一瞧,原來銅球里頭嵌了兩個銅環(huán),可以靈活轉(zhuǎn)動。銅環(huán)中間一根細軸托著個銅碗,碗里燃了火炭,薰著香料。那賣家說這叫“被里香球”,不論這銅球如何滾,里頭碗口始終朝上,一星兒火渣都漏不出來,可以放進被褥里頭熏香,冬天還能暖鋪。當(dāng)時烏扁擔(dān)也在,哪里肯信,他不停撥弄,那銅球滾了幾十轉(zhuǎn),里頭銅碗果然始終穩(wěn)穩(wěn)朝上,就算里頭盛了水,恐怕也照樣一滴都漾不出來。柳七當(dāng)時驚得說不出話,恨恨想,若肚里能吞下這香球,這些富貴人恐怕連肚腸都要先熏過香,才肯放出屁來。 瞧著那綠燦燦的貓窩,他越發(fā)自傷起來。自己活到如今,莫說這富戶家的貓,連那貓屙的屎恐怕都不如。這貓屙了屎,還有那兩個美貌丫頭照管,用細白小手,拿細白草紙,仔細揩凈,小心埋到這大宅院名花佳木下頭。自己卻一生下來便這般粗生賤活,飯不敢吃飽,衣不敢多洗,婦人也只敢夜里夢一夢。哪怕在夢里,想伸手摸一摸,十回有八回摸個空。自己若哪天孤零零死在這汴京城,過往的人恐怕連瞧一眼都嫌厭,也只有寒風(fēng)過來時,掃一掃尸身……想到這里,他眼睛發(fā)濕,險些落淚。 他自小愛曲子詞,心里一直偷偷想的是,能做一個柳永那樣的倜儻詞家,一輩子吃吃酒,填填詞,風(fēng)雅一世,窮死也值……他原本其實姓劉,因柳永也恰巧排行第七,人稱柳七。劉七、柳七叫起來易混淆,有人問他名字時,他便有意含糊,念成“柳七”,除了家鄉(xiāng)親舊,人都誤認為他姓柳,離開家鄉(xiāng)后,他索性改了姓柳。 只是,他從沒讀過書,連字都認不得幾個,聲韻格律更是一概不知,只能瞎模亂仿,沒人時偷偷填一兩闋,自己默吟幾遍,傷感一場,而后又去賣力流汗填饑腸。 這貓窩觸動他的悲緒,他不由得又想填一闋詞來抒解傷懷,便站在街邊低頭尋思起來。可是,心似被那貓屎膩住了一般,半晌都嘔不出一個字來。他只能氣悶悶作罷。 不論如不如貓屎、厭不厭這人世,他都得去謀個活路。那貓窩倒是提醒了他,這活計瞧起來并不難。在家鄉(xiāng)時,他編過簸籮、織過草鞋,衣裳被褥破了,也都是自己縫補。只是,從未做過這活計,不知那貓窩里外究竟是什么構(gòu)造、有什么講究。而且這汴京城各行各業(yè)都有行團,若不入行團,自己貿(mào)然做起來,恐怕會被人攆打。 于是,他快步追上了剛才那個漢子。 他一向不善言語,更不喜與生人攀扯,邊追邊想了一些活絡(luò)話,可一開口,仍只冷yingying一句:“大哥,我想跟你學(xué)做貓窩?!?/br> 那漢子先一怔,隨后說:“這營生冷淡,京城許多大行團有成百上千人,我們這貓窩團原先通共只有十來個人,一半挨不下去,另投別行了,如今只剩了六個人。這樣,也才勉強撈個飽肚,你還是另選個財門吧?!?/br> “別的我不愿做,只愛這個。只要大哥收我入團,我白給你做活都成?!?/br> “都是開鍋等米的人,哪里有白做的?不過,你若真下定了主意,我們這小團也不是啥銀門金檻兒,我倒也可以引你入團,教你手藝,不過……” “你盡管說?!?/br> “頭一年,你跟我學(xué)手藝,我管你吃住,沒工錢;第二年,你掙的錢我收一半;第三年,你自家掙、自家用,我就不管你了?!?/br> “成?!?/br> 那漢子便收他為徒,教他做貓窩。柳七嘴雖拙,心手卻都靈巧,這貓窩手藝并沒有多難,只是要投富貴人的癖,越精細越好。綢要細滑,絮要松軟,繃篷子的竹篾要削得光滑無刺,最要緊是針線得細密勻整。沒上三個月,他便大致學(xué)會了,剩下的便是用心了。 這時他才后悔起來。可這世間有兩樣最沒用:一是嫌娘胎沒投好,二便是后悔。 不過,他生性疏懶,來京城后更沒有多少生趣,也懶得爭,便忍著師傅的刻剝,慢慢練手藝。至多夜深人靜時,躺在半間漏雨草房那張爛木床上,填一兩闋沒情沒緒的寂寞曲詞。正如柳詞那句“閑窗漏永,月冷霜花墮” 。 時日蹉跎易過,慢慢挨過頭兩年,他該獨自做活了。貓窩團只有六個人,六人將京城分作六片地界,各守一片,誰都不能侵街越界,否則其他五人便合起來攆走那個越界人。柳七只是個異鄉(xiāng)小徒,更沒有地界讓他尋趁生意,除非離開汴京。他也想過去其他路州,但這門營生得富戶多才有活路,富戶多的大城,規(guī)矩自然都一樣。 他師傅召集了其他五個貓窩匠人一同商議??缮獾亟缑话?,誰肯輕易讓出一寸?何況他的手藝已經(jīng)漸漸勝過了那六人。那六人合計了許多天,最終把城郊分給了他。 城外地廣戶稀,尋活兒吃力。他也沒法計較,便日日在城外找大宅大園,挨戶尋活兒。每天掙的錢還不如做力夫,但畢竟干凈輕省,不用淌臭汗。 烏扁擔(dān)也到處學(xué)手藝,卻始終找不見門道,見柳七這貓窩活計輕省,起初還跟他學(xué)了兩天,卻耐不下心,那慢工細活太熬磨性子,又嫌掙得少,仍去賣苦力、抬轎子了。 烏扁擔(dān)若仍在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雖苦累,憑著那身氣力,倒也能一世穩(wěn)當(dāng)??蛇@人心,水塘一般,就怕攪。沒風(fēng)時,哪個不是水清波平?一旦翻騰起來,便一個比一個濁惡。面上瞧著越靜的,底下淤的黑泥怕是越厚。 自從離開家鄉(xiāng)來這汴京后,他們的心全都被攪亂。其他人還好,近一年來都漸漸安寧了。烏扁擔(dān)那粗直性格,始終學(xué)不會彎轉(zhuǎn)。山石一般,若不動,能穩(wěn)一輩子。一旦滾下坡,沒了攔擋,只能一滾到底,粉碎為止。 他和那個轎夫伙伴任十二這會兒怕是各分了二十五兩銀子,正在勾欄里摟著歌妓吃酒吃rou。柳七因時常填詞,極善虛想情景,甚而能想見烏扁擔(dān)那得意大張的鼻孔、歪咧大笑的亂髭大嘴,連噴出的熱臭氣,似乎都能聞到。 柳七頓時一陣厭惡,但隨即想到,烏扁擔(dān)恐怕是昨天聽到那樁兇案,亂了神智,才去綁架人家婦人。還是該親眼去瞧瞧。 他轉(zhuǎn)身往城南走去,他知道烏扁擔(dān)會藏身在哪里。 牛慕站在街頭,悔沮之極。 出門時跟妻子夸了大口,一定尋回她jiejie寧妝花。可到了街上,問了半天,才發(fā)覺要尋那伙賊人,真如麥垛里尋根稻草。新宋門大街直通景靈宮和相國寺,街上每天往來車轎不知有多少,誰能記得前一天進城的一車一轎? 他本就文弱,難得走路,走問了近兩個時辰,疲累得幾乎要趴在地上。走到太廟街,見巷子角有個小茶肆,便掙扎過去,一屁股坐到進門第一張凳子上,要了碗煎茶,一氣喝下,接著又要了兩碗,灌飽了肚,才緩過些氣力。 他瞅著桌上那只缺了口的白瓷舊茶碗,不由得傷嘆起來,自己沒用到這個地步,連這三碗茶錢都是妻子給的。 人都稱他妻子叫寧孔雀,他自己也深覺娶了一只金孔雀。 他們牛家世代以雕版為業(yè)。先祖還只是民間書坊雕工,到他祖父,苦練出一手絕技,刻工精整、刀法剔透,不論顏肥、歐瘦,還是柳體森嚴,均能窮形盡神、備得其妙,因此,被招入國子監(jiān)做了官版刻匠,專雕官修監(jiān)本書版。到他父親,自幼就受嚴訓(xùn),雕功更是精進,做了官中鈔引刻匠。錢鈔、茶鹽引事關(guān)朝廷財脈,防偽是頭等大事,每張鈔引分六印三色。敕字、大料例、年限、背印四道印用黑色,青面用青,紅團用紅,皆飾以花紋。雕版、印刷均需天下第一等名匠。他父親專雕敕字印,雕工謹嚴,精至毫末。圍飾金雞、金花、盤龍、翔鳳等紋樣,更是圓勁纖密,無人能及。 牛慕上頭有三個兄長,都自幼便跟從父業(yè),習(xí)學(xué)雕工。牛慕出生后,他父親覺著牛家世代做雕匠,到自己已到了頂,再好也不過如此。便想讓牛慕讀書應(yīng)舉,升一升牛家門庭,像那些品官人戶,起兩根門柱,架一座橫額,鋪上青黑瓦筒,建一座烏頭門屋。從外頭瞧著,也好讓人敬畏敬畏。 于是,牛慕成了牛家?guī)状镂ㄒ灰粋€沒學(xué)雕功的后人。他父親傾盡積蓄,延請儒生給他訓(xùn)蒙,又送他進童子學(xué)、府學(xué)。牛慕也生來安分坐得住,習(xí)字讀書都不怕。老師讓他讀,他便讀,讓他背,他便背,從不拖延,更不偷懶。只是,不知由于雕工家風(fēng)熏染,還是他生性就刻板,記、寫、背誦他都不怕,但只要讓他丟開書冊,寫首詩、作篇文,他便頓時變成根木頭,一個字都憋不出。他又偏偏生在王安石變法之后,科舉應(yīng)試首重策論文章。他這等作不得文的,自然如望廣寒宮,無梯亦無門。 他讀《論語》,最讓他感喟的是顏淵那句“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顏淵所嘆的是夫子之學(xué),終身難盡,而他,嘆的卻是生途。書卷文字如同一根繩索,將他吊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得,而且年歲漸長,再另尋他路,越來越難。 三個哥哥見他耗盡家底,又老大無成,父親剛病故,便到官里申訴,分了家,只將一院房和老娘分給了他。所幸者,父親去世前,替他說了這門親事,娶到了寧孔雀。寧孔雀不但容貌秀麗,cao持營生的本事更是難見。若沒有寧孔雀,他和老娘恐怕早已淪為乞丐。 生為一個男兒,竟要靠妻子才得活命,這讓他疚愧之極、日夜難安,卻又百般找不見其他出路。如今終于有件事能替妻子出力,才兩個時辰,他就已疲累無望。若找不見妻姐,他也再無臉面回那個家。 想到這些,愧恨怨哀一起沖上心頭,他恨不得一頭撞向街沿邊那根拴馬石柱。心里翻攪了一陣,實在受不得,猛然站起來,狠狠罵自己: 你死都不怕,還怕尋個人?走!繼續(xù)尋去! 第七章 蜜麻酥 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 ——蘇軾 程門板皺著眉,輕啜了一口茶。 這茶是雅安露茶,霍家茶肆店主霍祥親手點的,還特地取了一只磁窯茶盞,白釉黑彩剔花海棠紋,瞧著頗精雅。 程門板并不懂茶,不過品茶是雅尚,顯尊立威都少不得它。因此他也留意了一些,知道為襯出乳白茶沫,當(dāng)用黑釉盞。這磁盞黑白相間,亂了茶色。那雅安露茶也并非今春新茶,茶味略有些陳淡。他見店主霍祥微彎著腰、掛著笑等著他贊,便沉著臉,只微微點了點頭,沉聲說了句“不差”。霍祥剛要張嘴,他忙不耐煩擺了擺手:“你去忙,我要想正事。” 霍祥忙賠笑點頭走開了,那笑容里始終帶著些憂煩。程門板知道他是為唐浪兒的尸首而煩。今早見到唐浪兒尸首后,本要抬到廂廳去,可那里已停了具從虹橋那頭一只船上發(fā)現(xiàn)的尸首,程門板怕兩樁案子攪纏,便喚了兩個力夫,就近將那尸首搬到了霍家茶肆后面的宿房里,讓霍祥鎖起來看護好?;粝樽匀徊粯芬猓瑓s也不敢違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