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涼院
“女安!”是娘不耐的聲音。 女安從正門小步走進來時,唐氏正坐在床邊,手中是王安今春的新衣。 “當jiejie的還需要弟弟來照看著,自己不知道早點回家么,是不是傻了,天冷了不知道進屋待著?”她依舊打理衣服,連眼神都吝嗇施舍。 “這屋里比外面冷的多”女安心中默默回答,她不敢作聲,視線習慣性地找著地面。 終究,還是躲不過家里的混世魔王。 “阿娘,我要吃水果?!边@聲讓女安顫抖了一下?!耙猨iejie給我剝的。”他意有所指,眼睛還緊盯著女安不放,里面滿是惡意。 “劉嬸,你去取一碗荔枝來,叫女安給她弟弟弄?!碧剖蠈@些小事并不關(guān)心。 “阿娘,我想去飯?zhí)贸裕幌朐谖堇锍??!蓖醢残睦镌缇筒亓藗€主意,就等女安自投羅網(wǎng)。 “也好。劉嬸,你跟著他倆去吧,我還給安兒接著縫這件衣服,等看著這個鬧騰人的小祖宗吃完了你再回來教我縫那個花樣。” “是,夫人?!眲鸸眍I(lǐng)路出去了。女安還未說話便被王安隔著衣袍扯住胳膊,硬是拽了出去。 廚房內(nèi),劉嬸將荔枝分出盆來,小心裝進碗中。她彎下腰拾了個盆,往小瓷碗中倒入nongnong鹽水,這水是專給王安吃荔枝備著的。荔枝也是當季的新物,家中買的不多,全是給王安一人的。 女安心下忐忑,卻想不出王安真正要做什么。 水沖荔枝。很快荔枝就沁了咸味兒,劉嬸要把這鹽水到了去。 王安眼睛正盯著這碗呢,哪能讓她倒了“等等劉嬸,別倒了,你整碗拿過來?!?/br> “再泡就太咸了,再給撒了…” “劉嬸!讓你拿過來,那么多廢話干什么!”這話說的劉嬸撇嘴,也不跟小祖宗犟嘴,很快就將滿是鹽水荔枝的小碗及空盤端了過來,放在桌后兩姐弟的面前。劉嬸一路仔細小心不讓鹽水碰到手上的皸裂。 王安得意看著女安:“把荔枝在鹽水里好好洗洗,我要吃咸的?!?/br> 女安伸出一雙手,手上同樣滿是細小的皸裂,她在家中跟劉嬸干一樣的活,洗了大量衣服后不管是誰的手都得這副模樣。原來,王安在家盤算了一下午的就是這個。 女安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折磨,她那手指伸到冰鹽水中,瑟縮一下,摘出一枚荔枝。荔枝紅丹丹的。 “洗呢?我讓你好好洗洗!” 那手捏著火紅的荔枝又放入的鹽水中,痛楚像是細小的毒蛇,隨著動作,一下下隨著血管往手臂上面竄。女安盯著荔枝不做聲音。荔枝皮一塊塊落下,一個個剔透瑩潤的玉球滾落碗中,被手指輕捻著放到小瓷盤中。 “怎么現(xiàn)在又這么聽話了?”王安忍不住刺她。他看著女安現(xiàn)下在家中又是這樣溫順,心中邪火不知怎地莫名地就燒起來了。 “你每日不在家中好生待著,去跟那些賤皮子頑什么游戲?”下午時候的無能為力現(xiàn)下全部都翻卷上來,這下可沒人再擋在他和jiejie之間了!他心下又痛快又是惱怒,甚至眼窩都有些熱熱的了?!澳嵌〖覂蓚€姐妹,女孩不像女孩,也不知道爹娘是怎么教養(yǎng)的,沒有人家會要的。你成日跟這樣的女孩混在一起都不跟自家兄弟頑耍,是什么道理!你應該聽聽街頭巷尾怎么說的?!彼氯羰邱R婆婆上身,一字一句像是個街丼大娘,滿心怨恨。 女安聽著這話,心中有些驚訝。此刻的弟弟不像是弟弟。他平日只顧著瞎頑和頤指氣使,這些事情還是不懂的。今天怎么變性子了? 還真不是王安變了性子,而是他想起青衣巷里馬大嬸嘟囔的話。“這樣姑娘嫁了人還要費婆家心思來磨軟性子”之類的惡語。這尖銳的聲音久久回蕩在他的腦袋里,弄得他有些心不在焉?!凹奕耸鞘裁矗俊薄芭⒓蘖巳司鸵x開家。”“jiejie會離開?”一想到這個可能,比剛剛更之猛烈的怒氣躥上心頭。那是決不允許發(fā)生的事情,他心想。 不,jiejie不能嫁人,因為她只能在家里。 “我去跟娘說,你既然不愿跟我頑,就待在家中做活,不要出門?!?/br> 女安那剝荔枝的手指停了下來,好半響,才接著動起來。一不小心,指甲戳破了飽滿的外皮,噴出來的汁水濺到正盯著這里的小孩眼睛里。 “??!” 女安嚇得手足無措,舉著袖子想要替面前的弟弟擦臉。小孩子反而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聽見我剛才說的沒有,要不我去告訴娘親,說你故意往我眼里彈汁水!說,說你聽見了!” 這樣的逼問讓女安完全找不回以往與世界清晰的隔閡感,她像是被直接拽入了一個漩渦之中,不容得她全身而退。聽著這樣顛倒是非的話,反而她的身體生出一股力量來——她一把掙開王安攥住的手。 一個懦弱的jiejie的突然地反抗讓王安有些吃驚,他先是松開了手,緊緊盯著女安。他讀懂了她的眼神,那是不愿意。 果然如此。jiejie變了! 現(xiàn)在周圍已沒了外人,壓制了一天的怒火終于噴薄而出。王安看著桌子,呯地一聲,竟是把桌上裝著果殼的瓷盤揮到地上。女安瑟縮地擋住自己的頭部,偷眼看去…誰知,竟看到王安拿起旁邊裝著浸泡著鹽水的荔枝,潑頭反而撒了他自己一身! 女安那點不甘早就被這樣無頭無腦的舉動嚇跑了,腦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看著王安在自己面前動作。 “娘!jiejie拿水潑我”王安哭著跑出門去。眼淚是真的眼淚。 女安怔在原地。 她轉(zhuǎn)身往后看,身后的劉嬸避開了她的目光。 “女安,你給我過來?!敝魑葜刑剖蠌拇策呑鹕韥?,手上衣服隨意一放,趕到門口。看著兒子兩只手都在臉上胡嚕,急的將他兩只手包在手里,自己湊過去仔細看,“眼睛沒事吧,進沒進東西,娘給你吹吹”。 “娘”王安有意拉著唐氏的手貼在他又濕又涼的小衫上,唐氏果然被這冰冷燙的手彈開了一下。她這下動了真氣,一邊動手給王安換衣服,一邊叫女安過來。 “jiejie成天跟外面的女孩混在一起,好的沒學來,脾氣先學來了?!蓖醢部煺Z說著。娘親一定會將jiejie關(guān)在家里,他心想。這是你逼我的,jiejie。 “娘,她拿水盆潑我。”他又說。 “女安干的?”聽了這話,唐氏厭惡的表情中摻雜了憤怒,心上的軟rou像是被這個自己毫不在意的女兒大膽放肆地抓了一把,疼得哆嗦。 她完全沒有懷疑兒子話語的真實性?!澳憬o立刻我過來?!彼龥_著門外喊,因為憤怒,嗓音都有一點變音。 在熟悉的呼喊聲中女安站起身,走回了正房,她的表情是這樣的平靜。她完全可以猜到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可就是這樣的平靜讓唐氏心頭火氣,她記恨女安這幅無辜的嘴臉,記恨了多少年…當年她剛剛生產(chǎn)完,丈夫的冷遇讓她寒了心,這個嬰孩就一臉平靜,眼睛大大地吸著奶,盯著她的臉。不管她臉上的表情是怎么樣的,懷中嬰兒都不會對她做出反應,只是深深地盯著,那時她只想把它從懷里丟出去?!岸际且驗槟悴皇敲础迸畠哼€是嬰孩時胖嘟嘟的小臉隨著時間漸漸拉長,五官也與自己越來越像,直到現(xiàn)在的一副淡薄面容,她越看越怨。 都是因為你,不是么? 每次看到女安的臉,她總是想問出這句話。雖然…她明白地知道,問出來以后女兒也不會有任何回應。 人都是這樣,越是得不到回應就愈是渴望一個回應。唐氏也是如此,她不斷地放大著她發(fā)出的信號,她更加用力的打女兒,說出越來越刺耳的話…唐氏在等待著一個永遠等不來的回應。 “你長這么大,給家里帶了什么?”女安幾乎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可是聲音還是往耳朵里灌“你真夠惡毒的,安兒平時白想著你了,你真不如一條狗。” “我不要你,安兒現(xiàn)在也不想要你了,你想想你還留在這里干什么?” 王安埋在母親的懷里,聽著母親這一字一句,心中滿足。這樣的后果是jiejie承受不起的,這點他最是了解,再沒有人比女安更害怕被拋棄。只有這樣,才能讓她徹底放棄防抗的心思。 親愛的jiejie,你永遠都不要反抗啊… 女安被趕出了屋子,一個人游蕩在年久的院中。 這院子拿石頭搭的基地,木頭蓋得樓。石頭用的是青磚石,木頭是清一色的木鑲板,都是好材料,只不過經(jīng)年累月的雨打風吹,早顯出個舊模樣。正房坐鎮(zhèn)院中,門前東廂房,西廂房面對面站著,門窗是雕刻精細的木雕,大抵是建屋的時候就有了,這么多代,也沒再做什么修改。有儒家經(jīng)典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故事,也有著王姓家族世代的故事。 它們是會說話的書,書頁重疊,時空可以折疊在這同一張紙上,深淺就是故事的講法。無數(shù)的故事在窗上,門上輪回。像是一個玄妙的世界,景致一步一變,這扇窗還是靜物典雅,那扇門竟是碧樹團簇,有搖著扇子的公子在其中穿梭,再下一個門框,祥云、蘭花、碧樹俱是不見,竟是人事?lián)頂D的宴會,官袍履帶遮住了臉,細看都是一般模樣... 女安從小就學會了往門前窗前一站,手指輕輕劃觸過每張笑臉,再一抬手,指尖上是陳年的積灰,積灰抹開,又是一張慈祥的笑臉,看久了竟沉浸在木頭的世界里,直到被弟弟哭鬧聲和隨之而來的母親責難聲拽出這個世界。 這里是女安的家。 如今卻背靠著多年未擦拭的窗欄,坐在早已踩出坑洼的石板上。被趕出來的事實讓她實在是害怕,害怕離開家人,害怕無處求生。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活著的她,怎么會突然有跟弟弟叫板?腦瓜里無數(shù)的思索交纏在一起,不解,恐懼,無奈,生氣...整個一團亂麻,似是無處可解。 幸好,總是一個人雖然孤獨,但也學會了自己跟自己對話。 “為什么沒有像其他女生那樣,輕易被趕走?”她自問“是為了講義氣,給丁滿撐腰么?” 不,義氣什么的從來沒在她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她,是早就沉浸在滿滿的火紅中中,無可自拔,忘記逃跑。 喜歡丁滿,是因為她是彩色的: 她的情緒是大起大落的??鞓?,憤怒,著急,興奮??鞓肥歉甙旱耐该鞑▌?,憤怒是火紅的顏色,從她的眼睛中射出,著急是紫色的,從胸口偷出來,興奮是亮黃色的,它彌漫在丁滿的身上。這些情緒是放射開來的,女安好似能用眼睛看到它們,它們穿過空氣,穿過人群,來到女安的面前。于是在女安的眼睛里,丁滿是閃亮的,比任何人都閃亮,都誘人。 一個自己表達不出來的女孩竟然著迷似地喜歡別人的情緒,很怪吧? 越是沒有愈是渴望吧。有時候,女安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怪物,這個怪物不會釋放情緒,卻不停地饑渴地吸收著周遭各人散發(fā)的情緒。每分每秒,她都有種心虛的恐懼。 在這樣恐懼之下的人,又怎么會有能力去想象馬婆婆描述的未來呢?她已經(jīng)身處地獄,光是活著,就已經(jīng)用盡了全力。 也是因為這樣,她才聽到了那句影響了她一天的話。 “我遭受的一切,都是我自己認同的么...”一個聲音將女安嚇了一跳,原來是自己不知不覺中念了出來。 不是啊。 就是因為覺得自己不應受到這樣的對待,才拒絕弟弟。 就是因為想要有尊嚴,才會盡力掙開緊攥自己的手。 誰知道,聽信了這一句話,就會落到被弟弟怨恨誣陷、被母親趕出家門的下場。 反抗真的是對的么? 女安對這句話產(chǎn)生了深刻的疑問?!拔沂遣皇且矐撓袼齻円粯?,接受所有加之于我身上的東西,這樣我才能不被拋棄呢?” 天色黯淡,風起,光不再已。 人物和故事圍滿了她的身邊,可是他們永遠生活在窗戶的菱格中,永遠沒法觸碰這個真實的世界,而女安不管怎么使勁將手死頂在門上,窗上,指尖也沒有一絲一毫要融入窗格的意思。窗內(nèi)宴會正好,宴會廳熱氣騰騰,內(nèi)有無數(shù)火盆,可我女安卻在外面天寒地凍的院子中穿著薄衣瑟瑟發(fā)抖。 “我真的可以拒絕我生命中唯一的溫度么?我真的敢拒絕弟弟燙人的依賴么?哪怕最后身陷冰窟,渾身冰凌,顫抖不已…我還是要拒絕么?”女安懷疑不已,又總有后悔之意,想到此處一切都明白又不明白了。 “父親…”想到還沒回家的父親,她的心又稍稍熱了起來,當所有人都不要她的時候,父親也是要她的吧?她蹲坐在一角,又開始等待。 王恩踏著夜色回到了家,今日學堂的事務繁多,又讓他誤了飯點。 “爹?!?/br> 突然院門處幽深黑暗角落里的傳來一聲細微的女聲。王恩嚇了一跳,險些蹦起來,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女兒女安,單薄衣服已經(jīng)是凍得瑟瑟發(fā)抖,手腳冰冷,唇上臉上沒有血色。 “你怎么在外面?”王恩皺眉,瞬間明白定是家里那個小祖宗鬧出來的,頭疼不已。 女安什么也不敢說,也自覺如何說都是不對。只是說“爹,我冷,想進房?!?/br> 王恩牽起女兒的手,果然入手跟冰一樣。 二人手牽手從院門走到正房樓前,王恩愈發(fā)覺得女兒的手冰冷刺骨,寒意不斷從手心涌進他的身體中,他猛地放開手,跺了跺腳,躊躇到:“你現(xiàn)在這里等等,我先進去與你娘好生說說,許她放你進來?!?/br> 女安手是被父親暖的微熱起來了,心卻是更涼了。開門時猛烈的黃色暖光從室內(nèi)沖出來,然后隨著門的合攏在女安面前漸漸消逝,黑暗中,門內(nèi)傳來男女的爭吵。 男聲被有心壓低,聽不清楚。倒是女聲又尖又厲,一字一句讓女安聽個清楚。 “凍壞了?她怎么不想想安兒凍壞了怎么辦。正好讓她知道,不能隨便往弟弟身上潑水,還潑的是鹽水,非得洗個澡才能干凈呢。” “安兒沾著水了?洗澡了沒?”男聲也跟著急起來。 “洗了,我叫劉嬸特意燒了盆熱水,這剛剛才洗完放在被窩里哄著了?!甭牭椒蚓@樣急心安兒,唐氏終于滿意,語氣也跟著和緩下來:“安兒年紀才這么小,心性單純,總是替jiejie說話。就是這樣的純善,反而招來那個女安的妒恨,覺得我們待安兒比待她好,看不過眼去,正好手中有盆盛荔枝的鹽水,就兜頭潑了安兒一盆?!?/br> 王恩聽了這話,反而心下生疑,這個膽小怕事的女兒絕對干不出這件事的,“怕還是我那個寶貝兒子自己惹得禍事”,他暗中細想嘴上卻也不再提。竟與妻子聊起來學堂中的事情了。趁著唐氏分神,他給劉嬸使了一個顏色,叫她把門外可憐的女兒放進門來... 而唐氏果然對學堂中的事情極為感興趣,拉著王恩問前問后,不時,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瞧你教的那些混東西,又在欺負咱家的安兒。今天安兒還與我講,說是小童們只崇拜商會的男孩,說他不是商會的男孩,并不帶他玩耍。你看看等你明天上課將安兒帶上吧,也在一旁聽聽你講課,或者認識一二個同班,以后玩鬧也有人去找...” 王恩搖頭拒絕:“學堂是商會撥的款子建的,對于生源的看管極是嚴格,即使是學堂先生自己的孩子,也絕不能去的。” “也是,那些種地的做活家的孩子們更是沒得學上,長大以后該種地還種地,該做個木匠就繼續(xù)做個木匠。只是咱們安兒以后肯定是要跟著你學四書五經(jīng)的啊,以后也做個學堂的先生,再不成還能當個私塾老師啊。我聽現(xiàn)在商賈都興那個叫,叫什么儒商的,咱們安兒以后當個老師多受人尊敬啊?!碧剖舷残︻侀_中并沒看到,丈夫王恩默默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那你明天把女安帶著上課去吧?!碧剖虾鋈徽f道。 “啊?”不僅王恩,全家人都吃了一驚?!胺蛉诉@是何意?”那廂王安也聽到了,大聲吵著鬧著。就連角落的女安也是滿頭霧水。 “你啊,過來”唐氏拉了王恩一把,二人去了側(cè)房。也不知二人談了什么,出來之后王恩竟不再反對帶女兒去上課這樣荒唐的做法。 唐氏志得意滿,先去哄了兒子,再命女安去主屋外面的廂房睡覺,竟也不再計較女兒惹下的禍事。 四人一夜無話,異床異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