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里正一愣,忍不住松開張婉的尸體。 陸徵蹲下來,從張婉的尸體看過去,她所在的這間屋子是被燒毀地最嚴重的一間,里面所有的東西幾乎都化為了灰燼,但他還是從張婉的身下找到了半片沒有被完全燒毀的布片,他遞給里正。 里正一愣,呆呆地回答道:“這是婉兒的床單……” 從火災現(xiàn)場的情況來看,張婉是清醒的,那么她就不可能一直毫無作為地待在床上被燒死,只可能是行動所限,而她奇怪的姿勢也證明了這一點。 陸徵又在張婉的后腦處發(fā)現(xiàn)了一處傷口,這處傷口并不大,更別提尸體的皮rou都被燒焦扭曲,如果不是陸徵細心,根本就不可能發(fā)現(xiàn)。青鸞湊過來看了一眼,有些不確定道:“像是被打傷的?!?/br> 陸徵點點頭。兇手應該是趁著里正妻子離家的時候偷偷溜進他家,用木棒之類的東西打暈張婉,然后將她的手腳綁住,從房間到屋外都灑滿原油,再點火的。這與先前的縱火犯行為完全不一樣,這個兇手更加狠毒,更加瘋狂,也更加大膽。他似乎完全不怕里正妻子突然回家,甚至在這場大火燒起來的時候,他一定還躲在暗處冷眼旁觀這一切。 陸徵緊鎖眉頭,他現(xiàn)在無法確定這個兇手是模仿先前的縱火犯,還是這原本就是一起聯(lián)合作案。 里正卻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將女兒的尸體放下,瘋了一般地朝祠堂跑去。 陸徵一驚,知道他要去做什么,連忙對青鸞道:“快去阻止他?!?/br> 待到陸徵跑到祠堂的時候,里正正被青鸞制伏在地上,但還是惡狠狠地看著一旁表情冷漠的田勿。 “混蛋!你快說……殺了我家婉兒的究竟是誰!”里正沖著田勿吼道,“說??!你這狗娘養(yǎng)的,老子要把你們剁碎了喂狗!說??!啊——” 田勿冷笑一聲,他的舌頭還沒有完全好,說的話還是模模糊糊的,但這并不妨礙周圍人聽懂他的意思,他只是看著里正,吐出兩個字:“活該!” 這回,就連制伏里正的青鸞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可他也知道,現(xiàn)在里正情緒激動,一旦他放開了手,只怕他暴怒之下會直接把田勿給打死。 陸徵沉著臉看著田勿:“你一定認識昨晚放火的兇手,他是誰?” 田勿的嘴角輕輕一勾,似乎在笑,但很快他又恢復了往常冷漠的表情,一言不發(fā)。 這下,就連一旁負責看守田勿的鄉(xiāng)民都看不下去了,對陸徵道:“陸公子,這小子嘴硬,直接用刑吧!” 陸徵搖搖頭,一方面是他原本就反對用酷刑,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田勿的性子,這種人的個性相當逆反,只怕用刑也撬不開他的嘴。 陸徵頓了頓,才對田勿說道:“你們的復仇已經(jīng)成功了。所以現(xiàn)在你可以承認了吧,先前放火的人就是你對吧?!?/br> 田勿似乎有些驚訝,抬頭看了陸徵一眼,卻仍舊不說話。 陸徵卻并不在意,而是接著說道:“那些人偶并不是你雕刻的對吧,這上面的人都是曾經(jīng)欺負過你們的人,里面除了王寡婦和張婉是女孩,其他的七個人偶全都是男人,而且全都是壯年的男人?!?/br> 田勿的身體略微地動了動。 “從田家兄弟的行為來看,他們并不覺得自己對不起你,甚至他們并不覺得你是兇手。這就有些奇怪了,一般人碰見這種事情,作為被害者,哪怕疑犯是自己親近的人,也會第一時間有所懷疑才是。況且關于石油,只有你們田家人知道得最清楚,所以你有足夠的犯罪能力,不是嗎?”陸徵說完,又道,“當然,田家人或許認為這是里正的栽贓陷害,原因就是為了趕他們離開,田有金想必并不知道田茂在虐待你,所以才會露出那么驚訝的表情。那么問題來了,相比田有金,你更恨的應該是田茂才對,可為什么你卻將火放在田有金家?” 其實從王大夫從田勿身上診斷出毒性之后,田勿縱火的嫌疑就已經(jīng)確定了??墒抢镎业哪且话鸦饏s讓這個案子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這個案子還有第二個犯人。 在陸徵心里,他更加相信這兩人一開始就是認識的,甚至這些被縱火的人家,并不是與田勿有仇,而是與對方有仇。不管田勿因為什么原因要替人放火,但他必定是認識這個人的。 其實當初在看到人偶時,陸徵對這個案子的犯人還是有一些猶疑的,從縱火案的情況來看,兇手雖然可惡,但其實他并未傷人命,很多時候他都是在一些未曾居住的地方開始放火的,但從人偶的雕刻以及這種有目的性的犯案方式,都表現(xiàn)出犯人處事的狠毒,內(nèi)心的扭曲。 陸徵在做側寫的時候,對這種情況有所懷疑,但根據(jù)目擊者,這樁案子的確只有一個犯人,這才是陸徵最后將嫌疑鎖定在田勿身上的緣故。 但現(xiàn)在細想起來,這其中的確有許多不能解釋之處。 陸徵將目光重新投向田勿,緩緩地開口道:“我猜……對方是個女孩子,對嗎?” 田勿身體猛地一震,他驚恐地看著陸徵。 他的動作已經(jīng)能夠確定陸徵的猜想,陸徵在心底嘆了口氣,開口道:“那些人偶是她雕刻的,你為了幫她復仇,所以放火把那些人家給燒了,甚至你還故意讓自己中毒,以確定自己的嫌疑,就是為了保護她,是嗎?” 原本一直保持冷漠的臉的田勿終于忍不住了,他激動地大喊道:“不是的……兇手是我……是我……只有我……別傷害她……” 周圍人都怔住了,連里正都停止了掙扎,呆呆地看著田勿。 田勿的臉上流下眼淚,他嗚咽著祈求陸徵:“這一切都是我干的,和她沒有關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傷害她……” 整個祠堂安靜無比,只有田勿低低的哭聲回蕩。 陸徵閉了閉眼,將心底無關的情緒給摒棄,才接著說道:“那個女孩和你一樣,不被這個村里的人所接納,你們同病相憐,所以漸漸地對對方產(chǎn)生了好感,或者說,是你單方面對她產(chǎn)生了好感,而在她心里,你只不過是一個幫她復仇的工具!” “不是的!”田勿激動地否認,“不是的!這是我自愿的,霜兒她從未把我當成是工具,我……”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對方的名字給說了出來,頓時失魂落魄地呆坐回去。 陸徵冷眼旁觀著在場眾人的表情,果然在一些人臉上看到了心虛、鄙夷和厭惡的表情。 這樣的表情也在驗證著陸徵心里的猜測,他斂下眉眼,或許,這些所謂的被害者才是這起案子真正的兇手,而這些旁觀者和無辜的村民,才是推動這起案子發(fā)展到如今的幫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林秋霜 就在陸徵詢問這個霜兒是何許人時, 一陣喧嘩聲從祠堂外面?zhèn)鱽?。陸徵皺了皺眉頭, 青鸞顧不得里正, 跟著陸徵一同出門去看發(fā)生了什么事。 在祠堂外面的空地里,瘦骨嶙峋地張春抓著一個不斷掙扎的女孩,雖然張春很瘦, 但作為一個男人,他的力氣也不是這個女孩可以掙脫的。 張春看到陸徵,眼睛里露出一點光芒, 但很快他又垂下了眼睛, 只透出泛紅的耳朵。 陸徵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見一個村婦嫌惡地喊道:“林秋霜, 你這婊子養(yǎng)的小賤人,這火是你指使田勿放的對不對!” 那不斷掙扎的女孩猛地抬起頭, 一張如玫瑰般嬌艷的臉龐露了出來,即便布衣素容也難掩她的美貌, 她沖著那村婦啐了一口,猖狂地笑道:“我本來就是婊子養(yǎng)的,養(yǎng)我的錢, 你男人也沒少出吧!” 里正嘶啞著聲音問她:“你為何要殺我的婉兒, 她與你什么怨什么仇!” 林秋霜冷笑一聲:“什么怨什么仇,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才對??!” 里正咬緊了牙關:“她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就算……就算……那也只是她無心之言,如何能讓她賠上性命……” 林秋霜哈哈大笑:“可在我看來,她的罪過卻是最大的, 他們都該死,但張婉,是最該死的!”最后的幾個字,她是從齒縫里逼出來的,可見對其的痛恨之深。 陸徵早就猜到事情一定有內(nèi)情,看到林秋霜淬了毒的眼神一一掃過在場的人,可大部分人都只是躲躲閃閃,不肯與她對視。 陸徵將目光轉(zhuǎn)向王大夫,發(fā)現(xiàn)他先是恍然,隨后就深深地皺起眉頭。陸徵開口道:“王大夫,這里頭究竟有什么內(nèi)情?” 王大夫嘆了口氣,看了一眼仍舊憤恨的林秋霜,又看了一眼在場的村民,卻是搖了搖頭,不肯說出真相。 林秋霜用了點力氣,一把甩開了張春,才道:“王大夫,這事有什么難以啟齒的,他們做得出,您自然也可以說得出?!?/br> 王大夫張了張嘴,卻還是閉上了。 林秋霜冷笑一聲:“既然王大夫不說,那就我自己說吧?!?/br> 林秋霜的母親林氏是個暗娼,她原本是縣城里的青樓女子,本以為得遇良人,誰知對方不過是騙財騙色。林氏有了女兒,容顏又日漸衰老,加之身上沒有財產(chǎn),只能被青樓給趕了出來。 林氏無法生活,只能在村子里重cao舊業(yè),勉強支撐母女倆的生活。 林秋霜生來貌美,可于她的身份來說,美貌不過是將她向深淵推近了一步。林秋霜早慧,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恐怕是難嫁什么好人家,不是像母親一樣淪落青樓,就是與人做妾。 見到了母親的凄慘,林秋霜當然不愿意過這樣的生活。所以她想盡辦法去磨了王寡婦的同意,想要學習王寡婦的繡技。 王寡婦起初是堅決不同意的,可耐不住林秋霜死纏爛打,王寡婦也怕于自家名聲有礙,只得要求林秋霜在入夜之后來學習。 林秋霜欣喜若狂,她本以為自己這是交上了好運,卻根本不知道這只是噩夢的開始。 一開始并沒有人發(fā)現(xiàn)林秋霜偷偷跟王寡婦學習繡技,直到有一次林秋霜在樹下繡花的時候被張婉看見了。 張婉自小就討厭林秋霜,她有著那么不堪的身份,卻并不像老鼠一般灰不溜秋地生活在黑暗里,如果有人罵她,她會潑辣地罵回去,可就是這樣,那些與她們同齡的男孩還總是偷偷地看林秋霜。 這算什么?! 張婉又氣又嫉,她才是這村子里地位最高的女孩兒,林秋霜算什么,可所有人的眼光都在林秋霜的身上,她哪怕只是穿著一身灰撲撲的麻布衣裳也比自己穿著絲綢戴著金釵要好看。 憑什么!她是賤人生的小賤人,她不應該活得這么風光! 張婉發(fā)現(xiàn)了林秋霜的秘密,便開始注意林秋霜的行為,很快她就知道了林秋霜每晚都會在王寡婦那兒學習繡技。王寡婦有一手好繡技,當初里正夫妻也是想讓張婉去王寡婦那兒學習的,可惜張婉嫌累,去了兩次就不想再去了??扇缃窨吹搅智锼尤桓豕褘D學習,耳邊聽著王寡婦對林秋霜天賦的贊賞,張婉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嫉妒之心。 這個消息被張婉傳了出去,王寡婦受不了別人的閑言碎語,再加上自家女兒即將要說親,狠心地拒絕林秋霜再來學習。 這對于林秋霜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她在王寡婦的門前苦苦哀求,卻不妨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不顧她的掙扎,將她帶到了王寡婦家后面的草垛上。 后面的事情哪怕林秋霜不說,所有人都能猜到了。 那一晚究竟有多少人糟蹋了林秋霜沒人知道,王寡婦對于她的哭喊求救又是如何狠心地充耳不聞,還有幕后的主使者張婉,仗著里正的維護,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林秋霜足足養(yǎng)了三個月的病,當她好起來之后,這個潑辣而勇敢的姑娘就不見了,只剩下一只在暗處醞釀著復仇的毒蛇。 林秋霜說完這一切之后,現(xiàn)場陷入了死寂。 正在這時,田勿如瘋子一般沖了出來,揮舞著胳膊擋在林秋霜面前,惡狠狠地看著他們所有人。 林秋霜的表情似乎軟化了一點,但她很快就重新板起面孔,一把把田勿給推倒,惡聲惡氣道:“我讓你幫我把人都殺了,你卻只是放火燒他們的房子!真是沒用!窩囊廢!” 田勿“嗚嗚”地叫著,他的眼睛含著淚,想要說什么卻又說不出。 林秋霜似乎被他的表情給刺痛了,用力將他踹倒,又罵道:“你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和他們都一樣,都不是好東西!” “夠了!”陸徵不忍心再看下去,擋在田勿面前。 林秋霜冷笑一聲:“好啊,如今我就站在你們面前,反正我也沒打算活了,要殺要剮隨你們!” 陸徵的手指緊緊地握住,他第一次面對兇手,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說出那句話。 而正在這時,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沖了進來,將林秋霜摟在懷里,她的臉并不年輕,但依然能看出姣好的容貌,正是林秋霜的母親林氏。 林氏何嘗不知道女兒所受的苦,可她們本就是外來戶,她又做著如此低賤的工作,為了活命,只能勸女兒忍下來。 她嗚咽著,苦苦哀求周圍的人:“求求你們饒她一命,我?guī)摺覀冸x開村子,她只是個孩子啊……求求你們……” 原本因為林秋霜的話而陷入沉寂的村民,卻在林氏到來之后,點燃了怒火,紛紛叫罵道:“殺人償命,燒死她!” 林氏將目光轉(zhuǎn)移到陸徵臉上,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人,霜兒固然犯了錯,但這些人何嘗又是無辜的,我的霜兒只是報仇,她沒有傷害無辜啊……” 正在這時,人群之中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耳光聲,所有人都循聲看過去,就看到牛大痛哭流涕,用力地扇著自己的耳光:“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畜生不如……是我害了驛丞啊……” 除了田有金不在,其他所有的著火的人家都沉默下來。 林氏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希冀地看著陸徵:“大人……他們不追究了……饒了我的霜兒吧……饒了她吧……賤妾給您磕頭了……磕頭了……” 林氏用力地朝著陸徵磕下來,陸徵連忙扶住她,嘴里的話卻怎么都說不出口。 偏偏在此時,里正卻說話了:“林秋霜縱火殺人,就應該殺人償命!”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林秋霜,惡狠狠道。 原本還有所動搖的村民也竊竊私語起來。 田勿站了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火是我放的,跟林秋霜無關。人也是我殺的,你們處死我吧?!?/br> 林秋霜原本兇惡的表情突然就變了,一串眼淚從她的眼眶中掉了出來,她一邊罵一邊哭:“你是豬?。∥以诶媚惆?!你看不出來嗎!” 田勿輕輕地笑了一下,他長相平凡,還比林秋霜矮了一個頭,可是此刻他卻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他克制地看了一眼林秋霜,低聲道:“我知道,但是你那么好,你對我笑,你還給我繡了一塊帕子……這是我這輩子唯一收到的禮物……我是心甘情愿的?!?/br> 他珍惜地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那手帕被他疊的整整齊齊,但也能看到右下角歪歪扭扭地繡了一個“勿”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