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陸廿七回去之后,便將那三張紙符妥帖地收了起來,沒有要用的打算。 而石頭張這么些年也從未動用過那些紙符,頭一回用,便是這次了。不過并非找薛閑和玄憫幫忙,只是十二年未見,請他們吃一頓壽宴而已。 市井坊間有個說法,說是六十歲起,壽辰是一定要好好cao辦的,畢竟有沒有七十、八十的壽宴,那就不好說了?;钜荒晟僖荒?,有些故人再不相見,就該永別了。 不過石頭張沒這么喪氣,他之所以挑這一年邀請,只是因為從這一年起,他那兩個徒弟便出師了。從此以后他便不干雕鏤的手藝活了,若是放在綠林間,這得叫金盆洗手。 他耗費精力雕的最后一樣東西是一塊吉祥玉,前些日子剛完工,想借著這機會以贈故人。 悶雷從天邊一路滾來,最終隱在胡瓜巷末。庭中眾人均有些心顫,匆匆回屋去了,石頭張轉(zhuǎn)頭一聲招呼,熱騰騰的菜品便開始一道一道往桌上端。 時刻掐得剛剛好。 篤篤篤,敲門聲旋即響起,石頭張一如既往搓著手抬眼,就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正站在敞開的門邊,穿著墨黑衣袍的那位敲門的手還沒放下,表情很是閑散,“多年未見,你怎么越生越矮了?!?/br> 石頭張:“……”得,多年未見,這祖宗還是這么會說話。 來人正是薛閑和玄憫。 他們一進屋,石頭張那小女兒就看直了眼。 屋門不算寬,薛閑和玄憫走得一前一后。小姑娘木癡癡地看著薛閑的臉,好半天后揪著自家親爹的衣服,轉(zhuǎn)頭說起了悄悄話:“爹,你不是說我出嫁得仔仔細細挑嗎?你能幫我挑個這么好看的么?” 石頭張當即腳一軟,“丫頭,給你爹留條命行嗎?” 薛閑那是什么耳力,雖是悄悄話,卻聽得一清二楚。被人夸了自然是舒坦的,他沖小姑娘一曬:“這小丫頭是你家姑娘?生得跟山海棠似的?!?/br> 小姑娘被他嘴角的笑意晃得一暈。 薛閑剛走近,她又看見了后頭玄憫的臉,還沒緩過神來就又呆了。片刻之后,她忍不住又揪了揪石頭張的衣袖,“爹,這樣的——” 石頭張生怕她又來一句“這樣的一樣能嫁”這類的話,連忙截住她的話音,沒好氣道:“胡鬧,莫要冒犯貴客。去去去,進去找你娘去?!?/br> 小姑娘又偷偷瞄了眼兩位貴客,一步三回頭地進屋去了。 屏風隔出來的這一桌,薛閑、玄憫、陸廿七、石頭張,四張椅子將將好。 薛閑一坐下來,看見滿桌的菜便是一愣,難得沖石頭張說了句人話:“有心了?!?/br> 這些菜不僅是按葷素擺放的,里頭的每一道素菜,每一樣rou菜都合了在座幾人的口味,當初同行途中,薛閑提過的每一道想吃的地道大菜都在這里,一樣不落。 “還有這酒……我有個朋友,最擅長釀酒,這一壺是我從他那兒特地要來的,晚一點兒可就不剩了,都被搶完了?!笔^張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壺,又拍了拍旁邊的酒壇,道:“多著呢,管夠?!?/br> 如此這般,他也沒忘記不喝酒的玄憫,著人上了一壺好茶來。 薛閑斟了一杯,聞了聞,果真酒香醇厚,僅是聞著便讓人有些微醺之意了,“這酒叫什么?若是好喝,回頭我可得討要一些回去?!?/br> 石頭張下意識答道:“這酒啊,叫龍王醉。” 薛閑:“……” 石頭張:“……”呸,讓你嘴快! 他訕笑一聲,連忙解釋:“我那朋友隨口叫的名,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薛閑至今還真沒醉過,聽了這酒名當即嗤笑一聲:“它倒是試試啊?!?/br> 這一試,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人家叫這名字,還真沒開玩笑。 從石頭張家出來時,薛閑看起來依舊豐神俊朗,肩背挺直,面色素白,一點兒紅暈也沒起,顯得冷靜極了。 他甚至還口齒清晰地沖石頭張和陸廿七道了別,以至于連玄憫都沒有立刻發(fā)現(xiàn)問題。直到他沿著胡瓜巷長長的巷道走到頭,趁著夜色濃黑,要變回黑龍帶著玄憫乘風而去時,才終于露出了不尋常的反應。 就見他白霧一籠,就地化作長影直飛沖天,氣勢洶洶地在云間翻了個跟頭,還沒直行呢,就又灰溜溜地原路沖回地面——浪蕩過頭,不小心把玄憫落在原地了。 “……你真的沒醉?”玄憫看著薛閑晶亮的黑眸,略有些懷疑。 “哪能呢。”薛閑認認真真搖了三下頭,沖玄憫道,“你看我哪里有醉鬼的樣子了?”說完,他突然瞇著眼睛笑了起來,湊頭舔了一下玄憫的嘴唇。 他細細地舔了一會兒后,又默默站直身體,奇怪道:“我怎么忽然有點熱?” 玄憫:“……”沒醉就有鬼了。 第101章 發(fā)發(fā)糖(八) 簸箕山竹樓后頭, 靠近山壁的地方有眼溫泉, 說大倒也不大,橫縱都不超過兩丈,池邊有青竹野花,甚至還有個小小的竹亭,是個閑趣安逸之處。 近百年來, 因為山坳間霧瘴繚繞和那些傳說的緣故, 這溫泉從不曾被外人碰過, 能用得上這溫泉的, 也就只有竹樓的主人,以前是一位, 現(xiàn)在是兩位。 薛閑把自己硬生生喝成了一條醉龍,偏偏他還自覺清醒極了, 非要拽著玄憫往云上竄。 玄憫慣來由著他鬧, 也就真的乘龍而歸了。路途之中某人就走岔了好幾回,差點兒把玄憫帶著奔去邊塞,幸好玄憫方向感極強,及時止損,一本正經(jīng)連哄帶騙地將他拉回了正途。 總之,原本十分平順的路途被他走出了九九八十一難的錯覺來,終于在天蒙蒙亮的時候看見了簸箕山的影子。 龍涎的效用硬生生被磨了一夜,已經(jīng)侵皮入骨了,薛閑幾乎連竹樓都等不及找,徑直順著山壁栽進了溫泉里。他下墜的半途中昏頭轉(zhuǎn)腦地變了形態(tài)。 玄憫一身僧袍在水面漾開,他一手撐著池邊的寒石,剛抬起眼,就見一個細小的黑影倏然從眼前劃過。 他下意識伸手一撈…… 一條細繩似的小黑龍垂頭耷腦地掛在了他的手指上,尾巴時蜷時收,纏著他的手指翻騰著,難耐極了。 玄憫:“……………………………………” 龍涎的作用即便是他也有些扛不住,尤其某些人還總愛刻意把那些效用勾起來,加深加強。是以他此時的眼睫也是濕漉漉的,眸光從半垂的眼皮里透出來,深不見底,又含著一股刻意壓制的欲念。 他用手指撥了撥那耷拉的龍頭,撥得對方半死不活地左右晃蕩了兩下,沉聲道:“變錯了?!?/br> 薛閑纏在玄憫手上,正蹭得急躁,聞言反應了好半天,才發(fā)現(xiàn)本該變回人形的自己不小心縮小了。他哼了一聲,當即化成了人。 平日里化形的時候,他總會在眨眼間將衣服穿上。這回披了一半,忽然想起過會兒總是要脫了,何必費這周章,便就這那么半披半掛的模樣,抱著玄憫便鬧了起來。 黑色的袍子浸了水后顏色更是濃重,在水面上散開成一片濕墨,又在不斷蕩漾開的漣漪推籠下,同玄憫雪白的僧袍堆靠在一起。 混亂之中,薛閑一邊咬著玄憫的下巴,一邊含糊道:“要不這回讓我……” 話說了一半,他又咕噥著搖了搖頭,用鼻梁蹭著玄憫的頸窩,兀自道:“算了,好不容易才將你救回來,還是給你留條命吧?!?/br> 玄憫當時只是撩了撩眼皮,沒說什么。 好一會后,薛閑被抵在石壁上,長直的腿從浮在水面的黑袍中露出來,又纏上玄憫的身體,滿心焦慮就快找到出口時,玄憫忽然停了動作,垂著眸子將薛閑散開的眼神和微張的嘴唇上下掃了一遍,嗓音沉緩又平靜地問道:“你先前說的,當真不想?” 薛閑這時候哪還有那心思去想自己說過什么,他瞇著眼勾下玄憫的脖子,急不可耐地吻上去,貼著玄憫的薄唇,在一下一下隨著動作而起的喘息中含糊道:“不想不想,你管那么多作甚,快點才是真。” …… 黑鳥崽子原本聽見龍吟,撲扇著翅膀就迎過去了,結(jié)果剛從野林里撲出來,就看見溫泉里兩個交纏的身影,當即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滿心郁卒地找了棵歪脖子樹,伸著腦袋在那樹枝掛著的老藤上比劃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吊死的角度。 只能兩腳一抻,暈倒在樹杈中,人事不省。 山間的兩人昏天黑地胡鬧之時,臥龍縣的胡瓜巷里,酒醒了一半的石頭張,正歪歪斜斜地靠在門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送陸廿七。 凡人之間的緣分總是這樣奇怪,原本毫不相干,甚至走在街市上連招呼都不一定會打的兩個人,忽然就因為意外牽扯到了一起。哪怕那一路上相互之間連句正經(jīng)話都沒說,盡是擠兌,但經(jīng)歷過生死,好像忽然間就成了特別的人,再過上幾年,就順理成章地成了特別的故人。 石頭張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明明那段經(jīng)歷雞飛狗跳不說,還總有性命之憂。但興許就是太過驚險了,以至于人生之中也就僅此一次,所以格外令人感慨和懷念。而見證了這些的故人,也是見一回少一回了,興許哪天就再也見不著了。 陸廿七從沒說過他一句好,另走前卻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極為難得地說了句中聽的話:“哭什么,此生還有那么多年,此生過完了,還有來生。故人總是在的,至少那兩位始終都在,興許下輩子某一天,你又碰上他們了呢?!?/br> 石頭張眼淚嚎完,酒終于徹底醒了,他一邊尷尬地抹眼,一邊叨叨叨地沖陸廿七告了別。 清早的臥龍縣并不算清靜,江邊總是有人聲的,漁船或是客舟從不歇止,夾雜著街市里叫賣的攤點,顯出濃重的人間煙火氣來。 他一雙半瞎的眼,雖然不至于讓他磕磕碰碰,但是多少跟尋常人有些區(qū)別。陸廿七走路從不急躁,總是很慢,但又不是摸摸索索的那種慢,而是給人一種在認真走著每一步的感覺。 他慢慢走出胡瓜巷,依照尋常人的習慣,總是會在巷子頭右轉(zhuǎn)出去,沿著一條十分熱鬧的長街,走到對面坊區(qū)去。 長街上有遠近有名的酒樓天香居,天香居堂倌早上出攤賣的包子出了名的好吃。陸廿七聽著那堂倌的叫賣,慢慢右拐出巷子,走上長街,走到了天香居樓下,給家里那三個拾回來的娃娃買了些包子和甜糕。 他本該繼續(xù)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畢竟這是離他住處最近的路。然而堂倌將包子和甜糕包好給他時,他卻莫名冒出了想換一條路走的念頭。 這念頭來得莫名其妙,也毫無預兆。一般而言,他管這叫直覺。 陸廿七是個體質(zhì)帶靈的人,所以極為順應自己的直覺。他幾乎沒有猶豫,便干脆地轉(zhuǎn)了腳尖,從天香居后頭的一條斜巷抄過去,走了靠近江邊的一條道。 這條道很荒,有些富貴人家,會將不要的草席或是發(fā)霉的被褥丟棄出來,都會丟在這處一個江岸旁的荒土坡上。于是乞丐和流民便喜歡來這處轉(zhuǎn)悠,拾一些能用的東西走。 一來二去,這里就真成了一塊乞丐窩,不過這些年,乞丐已經(jīng)少了許多了,流民便更是沒有了。這大清早的,僅有的那幾個乞丐也不會攢聚在這,畢竟江風太大。他們會摸進街市乞些殘羹或是善粥。 陸廿七倒是不在意這里窩過何人,丟棄過何物,他只是順著直覺,走了這么一條路而已。 當他走到一處矮坡邊時,忽然止住了步子。因為他聽見矮坡邊有細微而顫抖的呼吸聲。 “誰在那邊?”陸廿七問著,轉(zhuǎn)臉看了過去。 興許是他眼珠轉(zhuǎn)動的感覺和常人不同,又興許是他看起來文文弱弱不像個兇煞人,這話問完又過了片刻,一個瘦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從矮坡后頭探出頭來。 那是個三四歲的孩子,灰頭土臉,身上的褂子沾著不少泥灰,又蹭破了些許,看起來像是被人丟棄的。 “你爹娘呢?”陸廿七問了一句。 那孩子烏溜溜的眸子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許久,又盯著他額上的血痣看了一會兒,軟聲道:“沒有爹娘?!?/br> “那你怎么會在這處?”陸廿七又問道。 那孩子想了想還是搖頭。 …… 陸廿七耐著性子問了好一會兒,卻一無所獲,就好像這個孩子是天生地養(yǎng)的,忽然出現(xiàn)在了這里似的。他這些年沒少往家撿孩子,看見年紀這樣小的,自然也沒法不管不顧。于是他領著這孩子到淺灘邊,幫他洗了洗臉上的泥污。 他正想說什么,卻見洗完臉的孩子抬起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這孩子皮膚其實非常白,只是被泥污遮了,洗干凈才顯露出來。那眉眼,恍然間同許多年前的另一個孩子有些相像。而真正讓陸廿七說不出話的,是那孩子額頭間的一枚紅痣。 小小的,帶著江水的濕氣,正正好落在命宮處,和陸廿七額上的一模一樣。 廿七茫然地蹲在那孩子面前,看著他的額頭,遲遲不知道眨眼。 “你怎么……哭了?”那孩子說話帶著濃重的稚氣,顯得有些口齒不清,怯怯的,聽得人心里又酸又軟。 陸廿七恍然一眨,大顆的眼淚直接砸落在地。他吸了一口氣,低聲道:“沒,我只是……高興得有些忘形了?!?/br> 那孩子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他,試著伸手用手指笨拙地抹了一下他的眼角,卻差點兒戳到他的眼睛。 廿七卻毫不介意,他用力眨了好幾下眼,將不斷泛上的水汽眨下去,用此生少有的溫和語氣問道:“我?guī)慊丶?,好么??/br> 那孩子問道:“會餓肚子么?” “不會,這輩子都不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