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薛閑抱著胳膊,一身黑衣被山坳間的風(fēng)吹得翻飛了兩下,仰頭看著枝椏間的黑鳥,頭也不回地沖玄憫說:“這鳥崽子活了得有百來年了吧?是不是快壽終正寢了,怎么掉了這么些毛?” 他邊說,還邊用腳尖掃了掃樹底下的黑羽,嘖嘖兩聲:“要不過會兒順道給它買些吃的,讓它好好過完最后這些日子?!?/br> 黑鳥氣了個倒仰,爪子沒勾緊,當(dāng)即從樹上栽落下來,快掉進(jìn)薛閑懷里了,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還會飛,連忙撲楞著翅膀扭頭跑了,隔了老遠(yuǎn)蕩了一圈,才又別別扭扭地繞回來。 先前在屋里昏天黑地之時,這黑鳥大約是撞見了,興許也沒少聽墻角。鑒于它幾近成精,薛閑覺得它應(yīng)當(dāng)是被刺激得掉了毛,至于這刺激究竟是驚嚇還是擔(dān)憂,那就鬼都不知道了。 這一人一鳥不知為何,總是有些爭鋒相對的意思,可要真說關(guān)系不好吧,薛閑餓了的時候,這鳥崽子還會主動給他叼吃的。大約就是在那大半個月里,產(chǎn)生了一些相依為命又相互嫌棄的別扭情感來。 反正玄憫是不大懂,他沖黑鳥瞥掃了一眼,也不強(qiáng)迫,只說了句:“跟或不跟自便?!北闩牧伺难﹂e,示意他繼續(xù)朝林外走。 黑鳥崽子猶猶豫豫地在后頭盤旋兩圈,最終還是撲騰著翅膀趕了上來,落在了玄憫肩頭,細(xì)細(xì)的爪子蹦跶了兩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玄憫的臉。 “你倒是會占便宜?!毖﹂e斜睨了那黑鳥一眼。 黑鳥沖他嚶嚶叫了兩聲,又蹦跶到他的肩膀上,也蹭了蹭他的臉。 “還挺講究公平,一個也不放過?!毖﹂e嗤了一聲,倒也沒在意。卻見玄憫忽然抬了手,姿態(tài)熟練地勾著黑鳥的爪尖,將它從薛閑肩頭弄了下來。 黑鳥:“……” 這下好了,蹭誰都遭嫌,兩面不是人……哦,鳥。 黑鳥覺得自己好好一只靈禽,活得愈發(fā)沒有地位。當(dāng)即壯著膽子,顫顫巍巍地用翅膀扇了他們一人一巴掌,憤怒地在天上盤旋起來。 它剛叫嚷沒兩下,就忽然變了音調(diào),沖某個方向直哼哼。 薛閑和玄憫聞聲望去,就見對面有一只灰色信鴿朝這里直撲過來。 第99章 發(fā)發(fā)糖(六) 玄憫抬手一掃, 那只灰鴿便落在了他手上, 兩只細(xì)爪緊緊扒著他的手指,也不怕人,一副早已習(xí)慣的模樣。 他將灰鴿腿上綁著的信筒解下,抽出里頭卷著的信紙,粗粗掃了一番。 薛閑勾頭看了眼信末的印章, 道:“太常寺?” 玄憫“嗯”了一聲, “你幫我交代過他們?” 信是太卜所寫, 上頭沒有多問一句關(guān)于兩個國師究竟是何情況的話, 反倒是認(rèn)認(rèn)真真稟地報了一番太常寺這些天的狀況,以及臨江百姓的安撫情況。所言井井有條, 可見顯然是有人同他們細(xì)致地做過交代。 那日江潮褪去,雨過天晴后, 大澤寺內(nèi)、洞庭湖邊、萬石山旁以及黑石灘上所有被牽連進(jìn)血陣的人, 都陷入了精力耗盡后的沉睡中,雖然無性命之憂,但也人事不省。 薛閑趁他們昏睡之時,動了大部分人的記憶。這種事他研究不多,畢竟他向來恣意得很,無所謂會不會被凡人看見,也甚少會用到這種手段。是以他沒有精細(xì)地去給那些人編織假的記憶,只是簡單地模糊了,讓他們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有些驚險的夢。 唯獨(dú)一個人,他并沒有動手腳。 正是在大澤寺內(nèi)的太卜。當(dāng)日他抬腳進(jìn)了大澤寺時,一眼便看見了地上血陣?yán)锬堑劳回5慕鼐€,以及太卜落在截線末端的手指。 略微一想,薛閑便明白了這截線的來龍去脈。加之太卜一行人曾經(jīng)在簸箕山下遇見過薛閑和玄憫,他們當(dāng)日對玄憫的態(tài)度包括一些眼神和細(xì)節(jié),薛閑也多少看見了一些。 在玄憫的記憶中,這位太卜姑娘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算多,但舉手投足間都透出一股穩(wěn)重之風(fēng),看得出是一位辦事牢靠、顧全大局又未失本心之人。 所以薛閑對她的印象還不錯,便干脆將她的記憶保留了下來。 不過,保留了記憶不代表薛閑沒有在她昏睡之際動手腳,他借由夢境的形式,將需要處理的一些事情填進(jìn)了太卜腦中,順帶解釋了一番國師身份的問題。 有一個明白人善后,一切影響幾乎都得到了妥善解決。 太常寺雖然直屬國師,但并非大小事務(wù)一點兒不落地向國師請示。是以玄憫雖然大半個月才重活過來,太常寺還是回歸了常態(tài),幾乎一切照舊,甚至還安撫了朝中眾人以及各府百姓,及時剎住了各種傳言。 玄憫對薛閑倒是毫不避忌,聽了他的回答后,干脆將太卜傳來的信直接遞給薛閑。 這一切既然是薛閑所交代的,那么有始有終,信自然也該由薛閑來回。玄憫起初是這么想的,他順手折了一枝枯枝,捻抹了一下,枝頭便滲出了一抹黑汁,如同蘸了墨的筆一般。 他從懷間摸出一張薄薄符紙,遞給薛閑,示意他回信。 薛閑叼著枯枝想了片刻,大筆一揮,毫不吝嗇地在信上夸了五個字:好姑娘,有勞。 玄憫接過紙來一掃,一臉平靜地將信頗為講究地揉了,重新摸出一張符紙,又從薛閑手中將枯枝抽了回來,言簡意賅地回了幾個字,除了保留了“有勞”,其他全然不同。 薛閑眨了眨眼,看著他面色平淡地做完這一切,忽然牽著嘴角笑了,他手肘搭上玄憫的肩,斜斜地倚著他,漫不經(jīng)心地順手撓了撓玄憫的下巴頦,“嘶——我以前倒是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計較?!?/br> 更親昵的事都做過了,撓撓下巴算什么。玄憫也不管他,任他那爪子亂撩sao,垂著目光,燃了一簇火,將那符紙仔仔細(xì)細(xì)地?zé)恕?/br> 最后一點兒紙屑燒干凈,他才抬眼朝自己臉側(cè)亂晃的爪子瞥了一眼,又看向爪子的主人薛閑,淡聲問道:“你不喜歡?” “喜歡。”薛閑拖著長長的尾調(diào),調(diào)戲良人一般又勾了一把他的下巴,挑眉道:“再喜歡不過了?!?/br> 他看著玄憫將手中灰鴿放了,黑鳥崽子十分自覺地引著灰鴿去喝水吃食,忍不住又壞笑著添了一句:“禿驢,是不是我喜歡怎樣,你都能照做?” 玄憫看到他的笑,略一思忖,嚴(yán)謹(jǐn)?shù)氐溃骸氨M我所能?!?/br> 畢竟某人是個翻天震地的主,善于作妖,區(qū)區(qū)凡人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胡亂夸??谶@種事玄憫一貫做不來。 “我不大喜歡你穿這身袍子?!毖﹂e沖他眨了一下眼。 玄憫垂眸掃量了自己的白麻僧袍一眼,他向來圖干凈,最好是一目了然纖塵不染,是以看這種僧袍最為順眼。但若是薛閑不喜,換了也無妨,畢竟都是些身外之物,“換成何種?” 薛閑瞇了瞇眼,低低的嗓子曖昧中又透著一股逗弄的意味:“沒有袍子最好,我更喜歡你滿身濕汗的模樣?!?/br> 玄憫:“………………………………” 剛飛回來的黑鳥崽子“哎——”地叫了一聲,翅膀一抖,撞上了樹,噗地一聲落在了地上,翻著鳥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身后那只灰鴿嚇得連聲鳴叫,在枝椏間徘徊了許久。 薛閑見玄憫瞬間癱了臉,額頭壓在玄憫肩上,沉沉笑了。 “行吧,暫且讓你穿著,但是有個條件,今個兒的飯錢你出。”薛閑逗弄完人便站直了身體,仿佛沒事兒人似的大步流星朝前走,走出去一段后,又把雙手背在身后,頭也不回地沖玄憫勾了勾手指。 “……”玄憫頗為無言地看他撩sao,最終搖了搖頭,跟了上去。 青天高遠(yuǎn),山霧如云,林間飛鳥一點,老村炊煙數(shù)行。 他們走得不緊不慢,袍擺輕掃卻了無塵埃,山道彎裊,歲月漫長,停停走走便是遙遙一生了。 第100章 發(fā)發(fā)糖(七) 又是一年蘭秋時, 七月流火, 傍晚的風(fēng)帶了一絲絲微末的江潮涼意,驅(qū)散了前兩月余留下的燥熱之氣,倒是令人心清氣爽。 臥龍縣東邊的胡瓜巷里,有一戶人家張燈結(jié)彩,笑語不息, 顯得熱鬧極了。 這間宅子同其他人家都不一樣, 窄門兩邊堆著積年的石料, 那些石料有些雕出了一點形, 有些保留著原本棱角分明的模樣,湊做一堆, 瞧起來倒是不亂,甚至還有些別致。 窄門上頭懸著兩個新掛的紅燈籠, 燈籠上墨色淋漓, 各寫著一個大字:張。 住在這宅子里頭的,正是臥龍縣遠(yuǎn)近有名的手藝人,石頭張。而今個兒,是他六十壽辰。他這一輩子?xùn)|南西北沒少奔波,達(dá)官顯貴也見過許多,日子過得絕不算差。 街頭坊間有時候辦個喜事,十分講究排場。但石頭張過壽卻并沒有大辦,他一雙兒女年紀(jì)不大,做事倒是穩(wěn)穩(wěn)重重,一大早便給街坊近鄰送了白面壽桃,但一概不收壽禮。 真正的宴席只聚了自家親眷,人不多,場面也不大,但都是親近人,自然熱熱鬧鬧。 不過場面不大,不代表宴席準(zhǔn)備得隨意。石頭張?zhí)氐卦伊酥亟?,請臥龍縣天香居的廚子來掌勺,仔仔細(xì)細(xì)地準(zhǔn)備了一整個下午,挑的菜品全是天香居的活招牌。 石頭張在廳堂里一共備齊了三桌,家里的親眷連同跟他學(xué)了十來年手藝的兩位徒弟剛好能坐滿兩桌,還有一桌則稀奇些,大小同另兩桌一樣,卻只放了四張椅子。 臨到傍晚時,石頭張還讓人搭了把手,在另外兩張桌子與這一張之間,架了一道屏風(fēng),顯得頗為神秘。 更引人好奇的是,在著人擺放涼菜碟和消暑點心時,石頭張?zhí)氐囟?,素的放一邊,葷的放一邊,別攪混了。 畢竟都是自家人,對此舉動并不介意,只是十分好奇地問了石頭張兩句。 石頭張擺了擺手,簡單解釋道:“貴客?!?/br> 幾近完滿的圓月映上天邊時,屋門被篤篤敲響了。石頭張連忙迎出去,一看見屋外站著的人,便笑開了,頗為熟稔道:“廿七來了,嘶——我怎么覺著你又長高了一些?” 站在屋門外的人正是陸廿七,十來年過去,他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瘦小得過分的模樣,除了眉眼間依稀還留有曾經(jīng)的影子,額心命宮處的血痣還在,其他都和當(dāng)初區(qū)別甚遠(yuǎn),高高瘦瘦的模樣,倒是有些像曾經(jīng)的江世寧,帶著絲書生氣。 “是你又縮了一些吧?!标懾テ叽鸬?,“上回在李家鋪子門口碰見你,你還沒弓背呢?!?/br> 他說起話來依然涼絲絲的,乍一聽有些嗆人,但石頭張這種聽?wèi)T了的,則毫不介意。 “年紀(jì)到啦,做這種手藝活的,哪天不是彎腰低頭的,我這背弓得還算晚呢,哪能跟你們比?!笔^張擺了擺手,滿不在意地拽著陸廿七往屋里走,“你拾的那一溜娃娃呢?” “下午玩累了,歇得早,他們在這里也呆不住,再過幾年吧。”陸廿七回道。 興許是因為十九就是被陸家老爹從山上撿回來的,陸廿七大一些后,在道邊橋下偶爾碰見被丟棄的孩子,便會將他們領(lǐng)回來,教書認(rèn)字,他這些年因為扶乩遠(yuǎn)近聞名,多幾個孩子也不愁養(yǎng)不活。 原本石頭張給陸廿七去請柬時,讓他把那三個蘿卜頭帶上,不過廿七婉拒了,那些孩子早年的性子還沒磨轉(zhuǎn)過來,防備心重,也格外怕生。 于是石頭張也沒有勉強(qiáng),他是個碎碎糟糟的性子,喜歡管些閑事。起初看到廿七的回書,還有些擔(dān)心這些孩子養(yǎng)不熟,不過他轉(zhuǎn)而一想,便又放心了…… 因為有陸廿七。 石頭張這些年偶爾碰見陸廿七,都是諸多感慨。他幾乎是親眼看著一個略有些陰郁、防備心還頗重的少年人,一點點長成現(xiàn)今的模樣。 可見善意和溫柔有時候是能代代相傳的。 “他們還沒來?”陸廿七一邊跟著他往屋里走,一邊抬頭望了望。 他的雙眸這些年也始終是這樣,既不算全瞎,也沒有好轉(zhuǎn)。不過隨著他扶乩之術(shù)日漸精通,這雙眸子倒也妨礙不了他平日生活做事了。 石頭張也跟著他抬頭看了看,搖頭道:“可能還得有一會兒?!?/br> 庭院里其他張家人也跟著抬頭,一臉莫名。石頭張那一雙兒女都來得晚,兒子大一些,已過了弱冠之年,只比陸廿七小那么兩三歲,女兒卻還是二八年華,正是鮮俏,萬幸,生得更像娘。 她抬頭看了好幾眼,終于還是忍不住拱了拱石頭張,問道:“爹,你總往天上瞧什么?” 石頭張寵這女兒寵得沒邊,若是其他人問,他也就含糊過去了,小姑娘一問,他便沒憋住,悄悄道:“等那兩位貴客呢。” 小姑娘:“……爹你又吃餿飯了?” 石頭張哭笑不得:“胡鬧。” 陸廿七在旁適時地放冷箭:“你這小女兒是個有福相的?!?/br> 石頭張:“……”這話我是謝還是不謝? 正說著話呢,天際突然有悶雷隱隱滾來。 庭院內(nèi)的眾人均是一愣,有人嘀咕道:“這雷來得著實沒有道理啊,怎的這么突然?!?/br> “不管突然不突燃,都是要下雨的征兆,先進(jìn)屋吧?!庇腥苏泻糁?/br> 石頭張和陸廿七倒是同時仰了頭。 “來了……”石頭張頗為欣喜地低聲說了一句。 當(dāng)年黑石灘邊保下一條命,醒來之后,他帶著陸廿七同薛閑告辭回臥龍縣,臨行前,薛閑給了他們一人三張紙符,讓他們?nèi)羰桥鲆娛裁次<敝?,可以寫在紙符上燒了,他看見了可以幫一把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