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那孩子一本正經(jīng)地“審視”了他片刻,像是在琢磨廿七這話可不可信。不過他實在太小了,著實琢磨不出什么復(fù)雜的,只看見了廿七手里的包裹,聞見了包子香氣。 于是他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好。”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yuǎn)遠(yuǎn)鄉(xiāng)。 十二年黃泉相隔,遠(yuǎn)遠(yuǎn)鄉(xiāng)的故人終于還是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我有所念人,隔在遠(yuǎn)遠(yuǎn)鄉(xiāng)——白居易《夜雨·我有所念人》 第102章 發(fā)發(fā)糖(九) 人世間數(shù)十年的光陰說慢是極慢, 諸如孤身一人站在山寺中時, 每一彈指都像是一生,總也瞧不到盡頭。但是說快又是極快的,轉(zhuǎn)眼便是白云蒼狗,東海揚塵。 大澤寺里的歲月總是這樣時快時慢,以至于久了之后, 同燈也記不得自己究竟在這里點了多少年的燈, 只能通過身上偶爾出現(xiàn)的災(zāi)禍和痛楚, 來判斷時日—— 那人病了又很快好了; 那人躲過了一場災(zāi); 那人這一世結(jié)束了; 人生在世壽數(shù)總是難以說清的, 有長有短,同燈替的是災(zāi)禍痛楚, 而不是壽數(shù)。所以那人并非世世長壽,只是即便亡故也是無災(zāi)無痛, 安安靜靜地閉上眼。 一世帝王, 一世蜉蝣,一世乞丐,一世沙彌…… 盛衰否泰總是交替的,所以那人自帝王之后,每一世的壽數(shù)都不長,不過短短百來年,已經(jīng)幾入輪回了。上一世的沙彌終究還是只活了三十余年,死時的病痛雖然全由同燈擔(dān)了,但也仍是短壽得可惜。 不過這一世,落在那人身上的災(zāi)禍病痛似乎少得多了,以至于整整十六年,同燈只替他擔(dān)過一回大一些的病痛,剩余凈是些小事,不足掛齒。 雖說災(zāi)禍少了是好事,但另一方面,牽連也跟著少了。 這十六年里,同燈在這大澤寺里呆得快要入了定。若不是玄憫和薛閑時不時會來一趟,他怕是連仙都修了幾輪了。 不過這些年,江松山倒是比以前多了點人影。因為自三十多年前黑石灘一戰(zhàn)后,太常寺的太卜便知曉了大澤寺之于國師的意義,沒過幾年,江松山山腰處便多了一間獨屋,門匾上蓋了朝廷的印,專供守山人落腳。 守山人挑的是有經(jīng)驗的山夫,吃著一點兒薄俸,簡簡單單守一山太平。 他要做的事倒是不難,就是定時巡山,看著點路過之人,不讓尋常人隨意登上江松山,畢竟大澤寺內(nèi)同燈偶爾會替人受災(zāi),若是有人莽莽撞撞地上來,總有被牽連的危險。若是山中忽然忽起雷火,便及時報給衙門,免得再燒一回山。 雖說是多了一個人,但實際上,守山人巡山也只是順著山腰走,不會冒冒失失地順著老石階,去荒廢的大澤寺轉(zhuǎn)一圈。所以這守山人和同燈幾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三十年下來,同燈也沒見過他一回,只是知道有這么一個人。 某年早春,清晨的山間薄霧還未散,一個少年人便背著一個灰布包袱上了山。暮冬遺留的寒氣還未全消,山間更是陰濕,這少年人卻將袖子挽到了小臂,露出薄而精健的肌rou來。 他皮膚算不上白,一看就是從小干活,在日頭下長大的。他頭發(fā)束得高高的,一絲不茍,筋骨間處處透著力道,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少年人特有的意氣。 他是上一任守山人的兒子,現(xiàn)今上山,是來接這守山的職位。 少年在山腰的守山房邊停下步子,解下包袱進(jìn)了門。他將包袱放在里間的床鋪上,又掃了一眼屋內(nèi)的布置,便熟練地收拾了一番,拎起屋里的木桶,背手關(guān)上屋門,朝山間深處走去了。 他本意是要去山溪那邊打些水來,卻在路過一條石階時停住了腳。 這條石階他是知道的,沿著它一路往上走,要不了多久就能登上山頂,傳說中的鬼寺就在上頭。不知為何,少年每回聽人說起鬼寺,心里都會泛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總覺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越過數(shù)道山影,遙遙望過那座鬼寺,甚至看見過鬼寺里無聲亮起的燈火。 但這是不可能的,畢竟他所住的地方在縣城邊郊,并不在山頭上,怎么也不可能看見那樣的場景。況且不知為何,每每想起鬼寺,他總有種不知由來的感慨。 現(xiàn)今他就站在這石階前,那種莫名的感觸更是來得突然。 少年只略微猶豫了一下,便干干脆脆地抬腳上了石階。傳聞這鬼寺已經(jīng)荒了數(shù)百年了,從未有過人,沉靜而孤寂。他越往山頂去,周圍便越發(fā)安靜。 若是尋常人,怕是要覺得有些瘆得慌了,可他卻連半點兒怯意也沒生,一步三階地登上了頂。 大澤寺比他想象的要完好得多,但也荒得多。 完好是因為前殿和寶塔幾乎看不出有被燒過的痕跡,就連寺門也是好好地佇立著,只是滿含風(fēng)霜?;膭t是因為,前些天冬意還未散盡時,下過一場雪,縣城里人來人往,積雪倒是早被踩沒了,可這山寺里卻依然存留著一片茫茫然的白,那種孤寂感便更為深重起來。 寺門半開著,少年在門外略微張望了一下,卻并沒有看齊全。他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種想法,鬼使神差地伸手推開了寺門。 吱呀—— 寺門發(fā)出一聲老舊得令人牙酸的聲響,門內(nèi)的一切便毫無遮擋地落進(jìn)了少年眼里。 少年當(dāng)即便愣住了,面色微愕地看著某一處,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他看見古寺寶殿長而空蕩的臺階上,正靜靜地站著一個人影,高而瘦,一身白袍纖塵不染,在曠寂的茫茫雪色中,顯出一種百年孤寂來。 “你是……”少年回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走進(jìn)了寺內(nèi),站在了臺階下。他抬頭看著那道白影,雙眉微蹙,疑惑道:“你是誰?怎會在這鬼寺之中?” 那一身白袍的僧人恍然一愣,盯著少年的眉眼,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是猶疑,“你能看見我?” 少年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這一年是癸卯年,距離那沙彌過世整整十七年,距離黑石灘一戰(zhàn)整整三十七年,距離同燈圓寂已是百余年之久。 枯坐總有盡時,知己終能重逢。 遠(yuǎn)處天邊幾道白光閃過,隆隆悶響順著天際滾滾而來。這年的第一聲雨雷來了,山花爛漫的盛春自然也不遠(yuǎn)了…… 千里之外,徽州府寧陽縣內(nèi)最有名的食肆里一如既往客滿為患。 剛布完雨的薛閑和玄憫站在門口,掃量了一眼便進(jìn)了店。 半個時辰前,薛閑還在江對岸布雨。只是他布完之后略有些犯饞,心血來潮之下想吃“桃脂燒rou”,玄憫對他的要求向來沒有異議,于是兩人便乘云千里來到了這家九味居。 薛閑進(jìn)店時沖玄憫道:“當(dāng)初我落腳在寧陽縣時,見天吃的都是這家的招牌。不過那時候不方便動,都是江世寧那書呆子幫我來買,不知道三十多年過去,那幾道菜味道變了不曾?!?/br> 玄憫瞥了眼屋外支出的早點攤,“嗯”了一聲,“我記得這里?!?/br> “誒?你也來吃過?”薛閑一愣。 “當(dāng)日我去江家醫(yī)堂捉你,正是應(yīng)了這家食肆的堂倌所求?!毙懙暯忉尩?。 活了千百年,若是事無巨細(xì)都記得清清楚楚,那腦子早就不夠用了。薛閑向來只記得有些特別的人或事,就好似他記得當(dāng)初玄憫是怎樣將他從江家醫(yī)堂偏屋的地上鏟起來的,也隱隱記得出門時碰上了衙門的人,卻想不起來當(dāng)初在場的還有哪些雜人了。 被玄憫這么一提,他才有了些依稀的印象,順口道:“好像是有那么個人,記不大清了?!?/br> 這家九味居的小二倒是十分熱情,一見兩人進(jìn)店,也不說客滿了,只笑臉盈盈地沖他們說九味居一切吃食都能裝好了帶回去,若是不介意,倒還有兩桌客人少,可以合坐。 薛閑和玄憫所住的竹樓同這里怎么著也隔著大江,少說也有近千里,帶著食盒上天翻騰一圈那也太不像話了。是以薛閑用眼神向玄憫這講究人征詢了一番,而后大手一揮,沖小二道:“無妨,合坐吧?!?/br> “好嘞!怠慢了二位,咱們老板和老板娘說了,合坐的銀錢減半。”小二笑瞇瞇地領(lǐng)著兩人走到一張桌邊。 這桌客人確實少,只有一人,生得白白凈凈,一副書生模樣,但看衣著,至少是個小富人家。 約莫是薛閑記憶中留有印象的書生不算多,熟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他看全天下的書生,都覺得有江世寧的影子。 這不,他轉(zhuǎn)頭沖玄憫道:“這人長得倒是有幾分像那書呆子?!?/br> 又來了…… 玄憫頗為無言,捏了捏他的下巴,示意他趕緊坐下別傻站著。 那書生的菜剛上了一樣,見他們坐下,頗為友善地沖他們笑了笑,又抬手指了指自己那份陶罐燒雞,沖二人道:“坐一桌也是緣分,不妨一起吃?!?/br> 他笑起來更有江世寧的影子,薛閑便不認(rèn)生地同他聊了起來。 這兩人旁的不說,在吃上著實所見略同。小二陸陸續(xù)續(xù)上齊了菜后,兩人均是失笑,因為兩人點的菜式一模一樣。 “當(dāng)真是有緣了,實不相瞞,在下剛看見二位,就覺得有些面善?!蹦菚鷾睾偷匦α诵Γ?,“好像見了故人似的?!?/br> 薛閑一愣,轉(zhuǎn)而和玄憫對視一眼,又看向那書生,勾著嘴角道:“巧了,我們也覺得你像一位故人,興許上輩子是舊交呢。” …… 這頓飯吃得薛閑身心愉悅,臨走時還給書生留了三張紙符,說是以后若有需要幫忙之處,即招即到。 直到回到竹樓,薛閑嘴角還帶著一抹淺笑。 “你看見他的面相了么?”他沖玄憫說道,“這一世是個有福之人,長命百歲?!?/br> 玄憫看著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只點頭“嗯”了一聲,便捏著他的下巴,封住了他的嘴唇。 黑鳥光是看見吻,便屁滾尿流地跑了,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似乎生怕看見些瞎眼的場景。 兩人糾纏至半夜時分,終于平復(fù)下來,相依著淺淺入了眠。 淺眠之中最易陷入紛亂的夢境,玄憫恍然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竹樓地下的石室里,薛閑站在他身邊,離他近極了,瞇著眼說道:“你虧欠我良多,如今我只需要你一點心頭血,你給還是不給?”面色冷然之中透著一股邪氣,還有一股深沉的恨意。 他閉了閉眼,沒有讓開,任薛閑埋在他脖頸間,咬透了他的皮膚,吸進(jìn)去一口血。 薛閑重新站直身體時,帶著恨意的嘴角還沾著一絲血跡,在他素白的臉上顯得突兀又刺眼。 玄憫抬起手,想要幫他把那絲血跡擦干凈,然而手抬到一半,便被身邊的人碰了一下。 “做夢了?”有人低聲問了他一句。 玄憫倏然睜開眼,就見夢中之人正支著頭看他,夢中的邪氣和恨意全然不再,甚至嘴角還抿著一抹笑。 他愣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反應(yīng)過來,自己又夢見曾經(jīng)的心魔了。 這心魔自從黑石灘一戰(zhàn)后,始終跟著他,時不時便會在他心防不慎是冒出頭來,打坐時有之,調(diào)養(yǎng)時有之,小憩時亦有之,約莫是一種深重的后怕。 不過三十多年過去,這心魔終究是出現(xiàn)得越來越少了,近幾年更是只有寥寥數(shù)次,興許再過上一兩年,就真的再也不會夢見了。他像是一個后知后覺之人,花了如此久的時間,終于要從那些放不下的愧疚和惦念中走出來了。 只是因為身邊之人始終都在,何其有幸。 玄憫深黑的眸子靜靜地看了薛閑片刻,倏然翻身壓了過去,落在薛閑唇間的吻有些重,又滿是繾綣。 薛閑一邊回應(yīng)一邊沒好氣道:“你還想幾天出不了門么……” 這一纏便又是許久。 胡天黑地的酣戰(zhàn)之后,薛閑懶懶散散地靠在玄憫肩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手指勾著他的下巴,漫不經(jīng)心道:“我越來越覺著,你這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都是裝的,我只是多提了旁人幾句而已,你就這么磨我,半天不給個痛快……” 他聲音里還帶著一股子飽嘗情欲的啞意,說著抱怨的話,面上卻只見閑散和酣足,可見只是動動嘴皮子逗逗人而已。 花了三十多年才認(rèn)清這一點,這也著實是個人才了。 屋外躲災(zāi)的黑鳥崽子聽不見二人動靜,便又鬼鬼祟祟來冒了個頭,落在窗邊時剛巧聽見薛閑這句話,當(dāng)即覺得自己鳥眼瞎了鳥耳聾了,沖屋里的人活靈活現(xiàn)地啐了一口。 原本還懶懶散散的薛閑當(dāng)即來了精神,抬手一指那黑鳥崽子,沒好氣道:“膽子肥了,敢啐人了,你再來一聲試試,保管今晚吃上烤鳥rou?!?/br> 黑鳥:“啐!” 而后忙不迭吱哇叫著滾遠(yuǎn)了,仿佛慢一步就要沒命似的。 薛閑:“……” 玄憫倚墻而坐,安安靜靜地看著某人一本正經(jīng)地同鳥吵了一回架。 于是薛閑一回頭,就看見了玄憫一彎便收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