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老翁的使命
荼蘼翁跟著那個童子,舍了驢,在那山林里七拐八繞,上上下下地走著。那清秀的小童子見荼蘼翁年事已高,一直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帶路。雖然感覺沒走多遠,可在這地形復(fù)雜,云霧繚繞的山間,早已身不知在何處。不一會前面一叢灌木擋住了去路,左邊是一處干涸的瀑布,右邊是高大古樹,看起來已經(jīng)是無路可走。童子本在前面領(lǐng)路,此時停了下來,面有難色。荼蘼翁自然是懂規(guī)矩的,此時見這童子有點窘迫的模樣,覺得甚是可愛。看來這里平時鮮有客人來訪啊,他笑呵呵地看著那童子,“是要把老夫蒙起來嗎?那就別客氣了,來吧?!?/br> 等荼蘼翁揭開眼前的黑布,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身在這群山萬壑的一小片陰影之處。這片連陽光也沒有辦法尋覓到的地方,佇立著一座高大的灰色城堡。城堡直切峻峭的山壁,兩條很粗的鐵鏈將城堡的塔樓和背后的山通過一條晃晃悠悠的吊橋連結(jié)起來。荼蘼翁仰著頭,想看看那吊橋的另一端延伸到哪里,然而離得太遠,終于還是看不真切。這樣開山破石的鬼斧神工與廬隱派天人合一的建筑風格大不相同,卻另有一番震撼人心的力量。 荼蘼翁嘖嘖稱贊著,卻也沒忘了自己還有要事在身,和身邊那童子道,“我們走吧,許多年沒有見到你師父,老朽迫不及待想要會一會他?!彼呎f著,已一邊邁開短腿,向那城堡大門走去。 “老人家。”童子忙上前兩步,伸手攔住了他,“我?guī)煾杆?,不在那里。”荼蘼翁轉(zhuǎn)過頭來,有些驚疑地看著他。童子的目光似乎有些憂傷,他欠了欠身,做了個請的姿勢,便快步走向城堡的另一側(cè)。 陰影之中另有陰影。暗影城堡的影子深處,有一間完全不起眼的小木屋。一般人第一眼都會被那城堡吸引過去,斷然不會再注意到這里。 那厚厚的茅草屋頂上積了雪,雪光映照出一個隱隱綽綽的側(cè)影??吹侥莻€側(cè)影,荼蘼翁想起來自己很久之前就懂得的一個道理,在這世間,沒有什么環(huán)境比人心更強大。明明在這個充滿著魔道氣息的地方,見到那個人,荼蘼翁便覺像是回到了他最熟悉安全的廬隱山谷。 “商意,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商意緩緩轉(zhuǎn)過頭來,一雙澄定如玉的眼睛不改當年。這一雙眼睛,當年不知迷倒過多少世家少女,生發(fā)了多少可作談資的風流故事。荼蘼翁那早已昏花的老眼流動著舊事韶光,卻在一瞥之下見到鬢間新雪,如同一聲刺耳的獵人號角,喚醒了冬夜的好夢。荼蘼翁大夢初醒,呆呆望著商意。那一身比所有黑夜都要暗沉的黑衣,那張銘刻了歲月痕跡的臉,都在展現(xiàn)著一種無法述說的哀傷。 商意開口了,聲音溫柔而緩慢?!拜泵依舷壬?,多年不見,你身體還這么康健?!?/br> 荼靡翁晃著腦袋,“不行不行,老了啊,記性越來越不好了。我剛才努力回想上一次見你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我這過于老邁的腦袋,連日子都算不清楚咯?!?/br> 商意淡淡地道,“是二十五年。老先生修歲之人,不似我們凡人受歲月之擾甚深,不記得也是正常的?!?/br> “你的夫人” “璇璣她今年年初已經(jīng)離我而去了?!?/br> 荼蘼翁感受到心靈深處起的哀愁,傳到嘴邊變成了一聲嘆息。商意臉上的表情卻很平靜,“二十五載的相守,我已然很知足?!?/br> 荼靡翁只覺心里又起一層嘆息,卻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他人。 過了好一會,他打起精神來,小心翼翼地開口試探,“我這次來,其實心里完全沒有把握能否能找到你。神農(nóng)百草之地,方圓數(shù)百里,千山萬壑,我卻并不知你的確切所在?!?/br> “可你還是找到了。” “咳,也是那只驢子的功勞,早不摔晚不摔,偏偏就在那里絆了一跤。待得后來我見到那湖中的水怪,知你定住得不遠,才布了那石陣來。咳咳,不過我也不知道這么多年了,你還會不會愿意見見故人?!陛泵椅倘鐕Z家常一般地絮叨著,始終不太敢接近談話的中心。 商意嘆息道,“見與不見,之于我已無分別?!?/br> “可是廬隱”荼靡翁想起那漫天的藍色大火,心中刺痛。 “廬隱的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三師弟的紙鴿找到了這里。”商意表情平靜,似是訴說著一件與自己完全無關(guān)的事情。“然而我和廬隱,從我決定離開那一瞬間起,已經(jīng)恩怨兩清,再也沒有任何瓜葛?!?/br> 荼靡翁后退兩步,看著面前之人。這位曾經(jīng)的廬隱首席大弟子,不到二十歲就揚名靈界內(nèi)外。不想商意卻在此時愛上了一位身份神秘的魔界女子。靈魔不兩立,縱使于禮胸懷寬廣,可千年靈界的規(guī)矩卻也容不得他一人說了算。商意最終選擇了與師門決裂,與那女子一同江湖歸隱,在靈魔兩界都消匿了形跡。 “商意,你還在為當年的事情怨恨么?” “怨恨?我早已感受不到那種東西了。只是這些年我常常想起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三歲修靈,不知寒暑。他做錯了什么,他不過愛了一個值得愛的人,卻要逼得他拋棄一生抱負。命運已然太過殘忍,我不想再殘忍一次?!?/br> 荼靡翁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卻又知道說什么都沒有用。廬隱危難之時,于禮自己都沒有找過這個弟子,不愧是一代掌門的磊磊作風。自己一個外人,還能強求什么呢。他勉力說道,“我知道了,你自己好好保重?!北阋x去。 商意木然地站在原處,對荼靡翁的離去竟無半點反應(yīng)。 荼靡翁走了兩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回頭望著商意,“對了,你還記得孫武嗎?” 孫武孫武這個名字猶如一顆小石子投入了湖水,初時并無半點反應(yīng),過了一會才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往事的漣漪。 洛水商家是靈界世家,在商意剛滿三歲時,商家就決定讓這位小公子拜入于禮門下學(xué)藝,那時于禮還不過只是廬隱一代弟子之中頗不起眼的人物。商意到廬隱之時,帶了一位長手長腳相貌丑陋的少年,是商家府上的家仆,叫孫武。這位少年每日里就馱著小公子去上日課,任別人如何取笑于他也不在乎。后來商意漸漸長大,自覺不好意思,便不讓他這么干了。然而孫武仍是每次在小公子上課之時守在一旁。 后來廬隱經(jīng)歷門派內(nèi)斗,于禮接任谷主之位。商意忽然發(fā)現(xiàn)這位忠心耿耿的家仆像是變了一個人,他經(jīng)常在一旁用商意聽不懂的方言自言自語,聲音中還帶著憤恨之意。再后來,他就突然不告而別。 此后世事翩躚起落,商意哪里還想得起這個人來。若不是荼蘼翁今日提起,他的名字恐怕就一直躺在記憶厚重的塵埃之下了。 “孫武他怎么了?” 荼靡翁深吸一口氣,“有人在葉汝娘那里見到他了?!?/br> “葉汝娘?”商意一時想不到這中間會有什么聯(lián)系。 “當年的商公子多情之名靈界遠揚,卻沒能看到眼皮底下的一樁情案。一個是身負家族使命非要當廬隱掌門的無情女子,一個是天賦特異卻長相粗陋出身低微的仆人。這一切也許最初不過是一場單相思,然而從葉汝娘被逐出師門開始,一顆危險的火種卻被點燃了。據(jù)于禮那老頭的推測,孫武后來找到了葉汝娘,又將他這些年無意偷學(xué)到的法術(shù)傾囊相授,葉汝娘在此基礎(chǔ)上苦心孤詣地鉆研,這就是為何賀蘭一派在很多地方都能壓制廬隱弟子的功力?!?/br> 這一切顯然大大超出商意的想象,他喃喃道,“這一切,這一切都是師父他告訴你的么?” 荼靡翁搖了搖頭,“我去廬隱的時候,已經(jīng)見不到于禮這老頭了。是托我來這里的人告訴我的?!?/br> 商意表情有凄然之意,“他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