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十七歲上是訂過一回親的，只可惜時運不好，沒過多久未婚夫就死在了前線。雖說沒成親吧，但前腳人家剛為國捐軀，總不好意思轉(zhuǎn)頭就另覓良人，這才耽擱到了現(xiàn)在。

    圣人念著她姻緣路上波折，保的這個媒是有些水準的。齊皋一條八尺大漢，身材魁偉，樣貌堂堂，更不用說官至虎賁，統(tǒng)領禁軍。

    在許多人眼里頭，這等人才配個年紀老大、還殺過人見過血的女將軍，乃是他吃了虧。就有那等眼熱的，借著蕭錦初之前親事，編出了各色各樣的話本滿京城里傳頌。

    這不，連天子都有所耳聞了，對此蕭將軍的態(tài)度很明白?！熬瓦@點閑話，還不夠我當下酒菜的呢！”

    “一個女孩子家，別老喝酒?！被实勰艘荒m說對小師妹的風格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仍是忍不住有些頭疼。

    “軍中平時禁酒，我也就偶爾解解饞。說到這個，您宮里藏的那壇千里醉……”一說到杯中物，紅衣少女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皇帝卻沒糊涂：“別岔開話題，為什么不想成親？”

    方才還眉飛色舞的將軍頓時又蔫了下來，情知今天是搪塞不過去了。思來想去，還是應該把真心話拿出來與皇帝師兄說上一說。哪怕最終不成，她總是抗爭過了，對自己也算有個交代。

    于是，她很謹慎地開了個頭：“我是這么想的，齊虎賁一直侍奉在您身側(cè)，自然是個極可信可靠之人。然而婚姻大事，不光是樣貌門第、人品才學，還要講個緣法。我與他之間，似乎就欠了一些?！?/br>
    “譬如呢？”皇帝的眸色極深，但明亮如鏡，好似世間萬物無不洞徹。又如春江，望得久了會叫人有溺入其中的錯覺。

    就算蕭錦初素知師兄的美色，也不禁有片刻晃神。所幸想到自己的新科未婚夫，立時便又腳踏實地起來。

    “譬如…他喜食素，我無rou不歡；他愛弈棋，我只擅長樗蒲；他看著長那么大個，其實為人很是細致，我把心眼劈成八瓣也是趕不上……反正，我們兩個除了在演武場還能過上幾招，相處起來總有些不自在?！?/br>
    蕭錦初說著說著，忽然就有些心虛。其實齊皋待她是不錯的，自定親之后，便時常送了信和禮物過來，四時八節(jié)從未疏忽。為了這些許小事她就鬧著要悔婚，似乎過于兒戲了。但就這么成親吧，她又說不出的別扭……

    皇帝的十指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擱在膝上輕輕叩著?！澳愀壬回炇亲x老莊與淮南子，什么時候也說起緣法來了？”

    不提還好，這一說蕭錦初又憶起齊皋上年還贈過她兩本《金剛般若菠蘿蜜經(jīng)》，如今也不知道擱到哪個角落去墊桌腳了，只得硬著頭皮作答：“道法自然，講的就是一個從心所欲嘛。師兄近年來不也常讀些佛經(jīng)，我這是近朱者赤，近朱者赤。”

    陽光穿過樹蕭，在男子玄色常服上描繪出金色的紋路。周身籠罩在光暈中的帝王低垂著眼，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

    蕭錦初該說的也說完了，老老實實呆在一邊。邊等著她師兄的說法，一邊想著要是安素知道此事，必要怪她荒唐，非狠狠罵她一頓不可。

    一時又想，以師兄對她的寵慣，向來是有求必應?？僧吘够橐龃笫?，自己這樣已算是無理取鬧了，那他是會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還有蔣澄，他多半是沒有什么好話的，指不定還要恭喜一番，賀一賀齊皋有機會逃脫她的毒手。

    大約是想得太過入神，直到斜刺里鳴鏑之聲突至，她飛身而起把皇帝撲倒在地。雖然整個動作如行云流水，順暢無比，卻幾乎全是憑著本能行事。在他們身后，一支白羽箭狠狠釘在了樹上，箭尾仍在微微顫動。

    蕭錦初整個人伏在九五至尊身上，下巴挨著天子的肩窩，近到可以感受彼此的鼻息。不愧是師兄，就算突遭變故，呼吸仍是紋絲不亂。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先暗自佩服了一把。

    那么，她是留守原地，還是追出去呢？一旦回過神來，蕭錦初開始考慮他們眼下的處境。她從箭矢破空之聲已經(jīng)判斷出了弓手的位置，倘若現(xiàn)在就追，至少有八成把握可以抓住那個人。

    然而她對此尚有很多疑惑未解，是失手？圍場之內(nèi)也是常見的，但何以這樣巧法。是行刺？未免又失了一點準頭。亦或是兇手另有后招埋伏？

    這一思量，她就不敢動了。她懷中的男子，是這天下的主人。唯有他是出不得差錯的，萬一出了差錯，便是千里縞素，山河染血……

    “護駕……”所幸侍衛(wèi)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異動，飛速包抄過來。見圍勢已成，蕭錦初干脆繼續(xù)趴著裝死，把緝兇的重任在轉(zhuǎn)念間丟給了虎賁軍們。

    “末將萬死！”“臣有罪！”

    勤王的勇士們來得極快，不過眨個眼的功夫已是黑壓壓拜倒了一片，打頭的正是齊皋與安素。

    皇帝按了一下自家?guī)熋玫氖?，示意她起身。蕭錦初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壓在陛下身上，跟著受了眾將士這一禮，不免有些訕訕然。

    “都免禮吧！不是什么大事，無需緊張至此?！被实鄄痪o不慢地站起身來，還順勢拂了拂粘著草屑的衣袖。一派鎮(zhèn)定從容的氣度，著實讓無數(shù)臣子汗顏。

    齊皋漲紅著一張臉，也不知道是羞愧于失職，還是跑得快沒喘勻氣?！翱墒潜菹拢褂腥四懜矣谟靶写獭?/br>
    “就憑一支羽箭便說是行刺，失于武斷了?！币皇謮合铝速|(zhì)疑之聲，皇帝似乎并不想把動靜鬧大，只是深深望了眼排在隊首的兩位心腹。“難得盛會，你們多派人手四下巡視，不要掃了大家的興致?！?/br>
    齊皋還欲多言，卻被安素扯了下袖子。兩人私下交換了一個眼色后，終于齊聲應道：“謹遵命！”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點擊數(shù)少得可憐，不過還是準備堅持下去，謝謝喜歡的讀者！

    第4章 虎賁郎將

    “含章……”

    蕭錦初下意識屏息看向玄衣男子，此時的他不是師兄，而是號令群臣的帝王，擁有不容質(zhì)疑的威嚴。

    他的語氣卻出乎意料地柔和：“你也下場去跑一跑，別浪費了大好光陰，廚下還等著你的鹿rou呢！今日之事，回頭再議?！?/br>
    “是……”

    一頭霧水的蕭將軍也不知道皇帝說的今日之事，到底指她的婚事，還是這樁疑似行刺的案子。又不敢當著面追問，只得先應了下來。

    于是事情就這么告一段落，圣駕返回行營，虎賁加強巡視；各自領命，恪盡職守。而蕭錦初也騎上馬奴牽來的驚羽，奉旨繼續(xù)行獵。

    只是接下來的時辰，蕭將軍就有些魂不守舍。就算接連捕到了好幾頭黃羊野雉，甚至有一只極少見的白麂，也沒見她露出點歡欣鼓舞的樣子。

    她老想著一件事，當時沒有留意，可如今越回想越不對。她與陛下遇險沒一會兒，齊皋和安素就趕到了，居然比戍衛(wèi)還快幾分，那也就是說他們比其他人離得都近。齊皋的身手她是知道的，論耳力也不遜于她。所以，這是不是意味著他聽到了一部分，或者是他們師兄妹間全部的談話呢？

    蕭錦初果斷去找了安素。

    “這個么…子曰，非禮勿聞，非禮勿言，所以我什么都沒聽見?！彪m然被圣人一道諭令累得團團轉(zhuǎn)，安素仍是很給面子抽出時間來接待了她，態(tài)度極其誠懇。

    果然是聽到了……蕭錦初忍不住以掌覆額，心中哀鳴出聲。

    “你說，我是不是該找齊皋解釋一下？”被未婚夫在悔婚現(xiàn)場逮了個正著，就算以蕭某人這樣粗疏的性子，也深覺不安。

    這一筆亂帳！安素重重嘆了口氣，其實他本想狠教訓她一回的，但被行刺的事打了岔，忙亂中就暫時丟下了。

    如今見蕭小妹這幅可憐相，也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寬慰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人那邊也沒個結(jié)論。你現(xiàn)在特地湊上去豈不越發(fā)尷尬了，以后再說吧，會有機會的。”

    但是，沒有以后了……

    當時的他們，都已經(jīng)有了些閱歷，但終究還是沒有參透命運的無常。

    蕭錦初記得很清楚，她再見到齊皋是那天入夜時分。他在歸宴樓前替皇帝擋了兩箭，正中胸口。

    在他們身后，雕梁畫棟的高樓被火箭引燃，不斷發(fā)出嗶剝的炸裂聲。火光染紅了半邊天空，他的血與火是一個顏色，漸漸交織在一起，倒映在她的眼眸，匯成了一片海。

    “將軍…蕭將軍……”有人輕撞了一下她的肘，她茫然循著聲音望去，看到的卻是齊皋的面容。

    蕭錦初一下子驚醒過來，自己現(xiàn)在是在太極殿。眼前的人也不是齊皋，是現(xiàn)任的虎賁中郎將，他的弟弟：齊翔。

    謝丞相方才已經(jīng)把華林園一案的惡劣影響引經(jīng)據(jù)典地論述了一番，正在挨個問安素和蔣澄的看法。

    眼看就要輪到蕭錦初，誰料她卻正魂飛天外，齊虎賁只好以這個隱晦的方式提醒一二。

    就憑這個，蕭錦初覺得該請他喝頓酒。果然是武人爽直痛快，比之旁邊那兩個酸文假醋的都講同僚義氣。

    “征東將軍以為如何？”

    果然來了，就在她略聽了一耳朵時，這些人已經(jīng)從簡單的命案引申到長此以往國將不國的高度。蕭錦初是沒有這個覺悟的，只得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又繞回案子上?！拔粗歉滴謇傻乃酪蚩刹槌鰜砹?？”

    為防生亂，尸首已經(jīng)被護軍移到了一處偏殿。謝丞相就去看齊翔，齊虎賁絲毫不敢怠慢，“臣親自看了，死者并無外傷，懷疑是隱疾或有人用毒。已經(jīng)請御醫(yī)去驗，恐怕要明日才有結(jié)論?！?/br>
    蕭錦初也是這樣推測，傅五周身衣飾不亂，又未見血。只憑嘴唇烏青，口有白涎，實在難以一口斷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就算是他自有隱疾，何以正巧在宮宴上發(fā)作，亦或是否有誘因。這些必要講個清楚明白，容不得半點含糊，你可知道？”謝丞相繃著一張臉，不依不饒。

    齊翔趕緊剖白：“丞相教誨得是，臣等必然小心謹慎，不敢有所輕忽。”

    尚書令卻又想起一事，“還有華林園中那么些人，不乏名門望族之后。雖說有嫌疑，總不好都拘在宮里吧？”

    “取了口供的已經(jīng)先放出去了，或請族人為保，或是同鄉(xiāng)聯(lián)名，俱謄錄在名冊上。并且已叮囑過，案子不結(jié)不得出京，以備后續(xù)查問?！?/br>
    齊虎賁手下自然有辦事老道的書吏，早就擬出了條呈。明面上不得罪人，若查實了嫌疑，要抓回來也是方便的很。

    尚書令與蔣御史暗對了一眼，都覺著辦得甚妥當。

    “也罷……”雖然言辭激烈了一些，謝丞相還是講理的。卻又強調(diào)需盡快破案，以安朝野上下。

    “既如此，有件事還需丞相cao心?！敝楹熀?，天子端坐于高堂之上，眼看著眾人議論了半日，終于開了口。

    “陛下請講，但有差遣老臣自當效力?！?/br>
    燭光搖曳，將簾內(nèi)那道挺拔的側(cè)影投射于朱墻?；实鄣穆曇舫练€(wěn)有力，完全聽不出議了一整天事的疲憊。

    “傅玉乃是太尉之孫，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本已是傷心事。偏偏尸首暫時又不能返回本家，想必太尉更加不好受，還請丞相多多勸慰。”

    謝丞相也是子孫滿堂的人，聽到這句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就有些唏噓。更不用說他與傅太尉同朝為官多年，彼此間又有些姻親。哪怕皇上不提，他早晚要去太尉府走一遭的。

    當即先替傅太尉謝過圣恩，表示必將此事辦得妥妥當當，請圣人切勿憂心?；实塾质且环卧S，老丞相連水都顧不得喝一口，就急著出宮去了。

    齊翔深感自己肩頭壓力重大，也請旨要再去盤問一回華林園內(nèi)的內(nèi)侍宮娥并護軍等，皇帝亦準了。

    轉(zhuǎn)眼間，殿內(nèi)就只剩了四人。張內(nèi)侍在御前伺候，是出了名地善于體察圣意。眼見里外都是自己人，壯著膽子上前，小聲詢問是否需要送些吃食。

    安素是宮中的?？?，先笑道：“自午后就只填了幾杯水酒，此時腹中著實有些打鼓了，便叨擾陛下一頓?！?/br>
    皇帝便問蕭錦初：“含章可有什么想用的？”

    蕭錦初老實不客氣道：“聽聞今日宴上本有一道炮鵝，可惜終究沒吃上，不知還有沒有這個口福?！?/br>
    “你倒是心寬。”蔣澄就有些看不過眼，忍不住要刺一刺她。

    蕭錦初覺著他簡直莫名其妙，要不是怕沖撞了圣駕，真想揍一頓再說?！叭擞植皇俏液λ赖?，有什么寬不寬的?！?/br>
    “方才還說不知死因，這會就變成被人謀害了，你這立場變得也是有些快??！”

    切了一聲，蕭錦初滿臉不屑?！案滴謇赡昙o輕輕的，要說在宴席上突發(fā)疾病而死，你問十個人九個也不信吶！”

    安素真是特別不解，也不知道這兩個怎么結(jié)下這偌大的仇怨。平時就算了，在圣人面前也不消停。

    虧得皇帝不計較，就看著兩人斗嘴，還有空吩咐張內(nèi)侍：“著司膳局整宴，記得加上炮鵝。”

    蕭錦初自覺勝了一籌，頗為得意地對著蔣澄挑了挑眉，又收獲白眼無數(shù)。

    雖說有失身份，但他們一番打岔之下，殿內(nèi)的氣氛確實松快不少。張內(nèi)侍感覺背上的汗也出得沒那么厲害了，趕緊拽著幾個當值的內(nèi)侍一同退下，去司膳局安排。

    安素不去管那兩個活寶，只皺著眉頭看向天子：“我看今日謝相似乎過于急切了，有些奇怪。”

    皇帝正凝神看著一截燭火，那蠟燭已經(jīng)燃了好些時候，芯有些長了，顯得頗為暗淡。

    “也沒什么奇怪的，他是怕圣人發(fā)了昏，走少帝的老路?！笔Y澄終究忍不住，冷冷地笑了一聲。

    誰不知道世家的手伸得越發(fā)長了，才不過十來年，萬春門外的血跡尚未褪干凈，這些人就把教訓忘得差不多了，真當天子是泥塑木雕不成！

    “我看是你要發(fā)昏，竟敢如此口沒遮攔，毀謗君父。”安素的面前沒設幾案，直接拿手狠狠拍在了地上。虧得堂上鋪的木板，不然以這樣的力道手怕是要腫幾日。

    安尚書令實在悔不當初，怎么就讓蔣澄當了御史。沒學會穩(wěn)重自持，嘴上還沒把門的，真以為全天下就只你是個明白人不成！“都說君子慎獨，你看清了這是什么地方，就敢忘形至此！”

    面對尚書令大人的怒火，蔣澄只得閉了嘴，老實承認自己言辭不當，請陛下恕罪。

    安素覺得自己真是心力交瘁，只管向皇帝又行了一禮，進言道：“實則謝相的擔憂不無道理，陛下自登基以來一力提拔寒門，世家的不滿積蓄已久。得了這么一個機會，便無風也要掀出三尺浪來。此事不宜拖延，當速戰(zhàn)速決?！?/br>
    御座之上，天子只管高臥。不論是蔣澄的請罪，還是安素的柬言，對他而言似乎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只猶如最上等玉料雕琢出的手握著把銀剪，輕輕絞下了段燭芯，原本昏沉的燭光頓時又明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