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然則……什么?”行歌緩緩支起身子,眸中漸漸清晰。 “然則……他數次自傷筋脈強行突破先天功,現已修練至第九重……前莊主斐無邪是公認的練武奇才,窮經皓首方才突破第九重……可見他待自己是如何狠絕……太湖一決他功體大損,一路……護著你,為了附庸風雅,又強行御氣,強行催動混沌之音……今日更是不要命了……” “今日?!”行歌醉意已消大半。 公孫異抱著酒壇子滾了滾,酒水灑了大半在身上,他使勁睜了睜眼睛,行歌的身影在他眼中搖搖晃晃已是一片昏黃,遂徒勞無功地閉上眼。 “今日如何了?阿斐也受傷了嗎?” 行歌催喊了幾聲,公孫異卻只是哼哼了一下,再無反應。行歌反手抓起酒壇往嘴里倒,絕釀美酒頓失其味,干脆提起一個空壇子,疾走幾步到東墻邊,接了一壇子冰涼清水,拖到公孫異身旁,傾頭倒下。 公孫異被當頭一淋,渾身一個激靈,以為受襲,登時雙目暴睜,出掌如風。 行歌心中大駭,想躲開,身卻不由己,未經思考便已伸掌去接。雙掌畫圓,大道若虛,懷天下,化萬物。虧得公孫異因不勝酒力,本也只發(fā)揮出五六成功力,看清行歌后又勉力收回二三成,才讓行歌這三腳貓的逍遙游心法,化解了他掌中剛勁。 顧不得公孫異眼中詫異,行歌連聲道:“阿斐今日如何了?” 公孫異此時酒意也消了大半,道:“月無極的虛空業(yè)火是極陽武學,剛猛非常,而斐然殊的先天功中,又屬少陽掌最耗損純陽內力。他功力尚未完全恢復,今日這種情況仍用少陽掌與虛空業(yè)火正面交鋒,乃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快……帶我回去!”行歌握緊公孫異手臂。 公孫異面色遲疑,欲言又止。 “快?。≈裟阍趺戳酥??酒沒醒嗎?再來一壇?”行歌不停催促。 “不……唉,好吧?!?/br> 如同來時一般,公孫異挾起行歌,腳踏虛步,掠出地窖,穿過數座屋宇,來到翛然閣,臥室無人。公孫異恍然大悟,心中大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又將行歌帶回酹月樓。果然看見斐然殊躺在行歌床上,心中大嘆此人風雅其外下流其內表里不一分外無恥。 直到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之時,那句到嘴邊的話還是說不出——好友啊,我的袍子…… 罷了罷了,還是帶著龍潛這小祖宗逃命去吧…… 行歌并未察覺公孫異何時離去,甚至也不曾察覺在她離屋之前已燃了一半的紅燭何時不減反增了一截,她一意去瞧斐然殊,但見他玉面如雪,不見血色,眉間深蹙,心似顰顰,不由得心中大痛,大痛之后又恍然覺得眼前情形并不陌生。 她拉起斐然殊的手,掌心相抵,一股至陰至柔之內勁源源不絕輸送。 雖然不想承認,但這應該不是她第一次這么做了。因為她的動作太熟練,連心中陡然而生的怒氣也是那么熟悉……為免分心,暫且壓下怒火,合上雙目,心中默念逍遙游心法,承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變,扶搖而上九萬里,以游無窮。 行歌心神合一,逐漸入定。 在當前境界中,她甚至感覺得到她的逍遙真氣與斐然殊體內亂竄的純陽真氣交鋒、化解、相融的過程。這感覺有些奇妙,她想到了一個詞——生命的大和諧。 繼而,行歌進入游刃有余的境界,在運功之余,腦中竟開始出現一些畫面。 更年輕一些的斐然殊,也是受了傷,躺在床上。這人最讓人生氣的就是,每次受傷都是奄奄一息,從未見過小傷,好像不往死里折騰便對不起自己。而另一邊,與她生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在為他療傷,而療傷過后,就變成了這女子奄奄一息了…… 以往她看到一些畫面,總記不住,但自從遇到斐然殊,她的畫面才開始完整起來。 而她看到這樣的畫面,也不再頭痛欲裂,極力排斥。 唉,看來她終究已經習慣了自己有病這個設定,并決意與這個病和平相處了。不知這是否病情有所好轉?抑或算是癥狀加重……幸好仍不影響生活。 不知體內真氣運轉了幾周天,行歌只覺斐然殊內息終于調和。 她睜開眼,卻見斐然殊不知何時醒轉,此刻正雙目湛然,直盯著她。 行歌心中無名怒火又起,見他稍微恢復了血色才轉怒為安,瞬息之間,心緒百折千回,默然半晌,竟脫口而出:“你總是這樣自殘么?有一日貧道死了,你要如何……” 語聲止住,因為她被斐然殊突變的眼神嚇到。 她從不知有人的眼睛能如此明亮,于深夜之中,燃零星之光,卻似心中煙火放了千百盞,霎時,日月失色。她也從不知有人的心能跳得如此之快,不敢開口,不敢說話,怕只字片語,便要擋不住這急速的怦然。 “阿……行歌。我是否說過,我執(zhí)掌天下仲裁一日,你便不會死?!?/br> 斐然殊手指微彎,卻是收回與行歌相抵的手掌,掖入被下,緩緩成拳。 他笑得克制。 卻不知這樣克制的笑,最能吹皺春水。 行歌凝住半晌,才猛喘一口氣,從這令人窒息的悸動中回過神來。她費了好大力氣,才穩(wěn)住忽疾忽緩的心跳,嘆了一口氣,道:“阿斐啊阿斐,那月無極沒有說錯,貧道心上好像真的有你。你這一笑,貧道的獸性就壓抑不住。唉,這人間道,真是磨人。一墻之隔啊,你怕不怕?” 語不驚人死不休。 然而斐然殊豈是常人?在片刻的訝異過后,竟恢復從容,道:“有點怕,畢竟你是道門之秀,又修練了逍遙游,斐某可能打不過你呢?!?/br> 行歌又是大搖其頭,仿佛對自己十分失望,道:“你看,你嘴巴這么欠,總想著揶揄貧道,貧道居然一點都不介意,還有點喜歡,你怕不怕?” 這回斐然殊真的怕了,“你……是認真的?” 行歌點頭,神情嚴肅,“一墻之隔啊,你會不會嚇得睡不著覺?” 斐然殊已經被嚇得說不出話了。 行歌自動自覺地脫了外袍和鞋子,一腳踏上床鋪,雙手扒著被子就要往里爬,口中還念念有詞道:“莫慌,抱緊貧道。今夜貧道給你念經驅逐恐懼,保管你睡得著?!?/br> 斐然殊猛地從床上躍起,晃過行歌,以鬼神般的速度消失,消失的過程中還不忘彈出一道劍氣,剎那間劍氣縱橫交錯數道光影之后,公孫異的那件袍子已碎成布屑。 “咦,人呢?” 行歌有些遲鈍地晃了晃腦袋。 “哦,我又發(fā)病了。” 知道自己發(fā)病,行歌就安心了。迅速鉆進被子。 “唔,好熱啊……” 行歌昏昏沉沉,只覺周身發(fā)燙,僅余的意識讓她以為自己在發(fā)春,不由心中慘淡。人如果只想著欲、望,那跟狗蛋有什么區(qū)別。 一陣風至,臥室門戶再度大開。 行歌卻毫無知覺。 斐然殊立于床前,探手覆于行歌額上,觸感灼燙。 斐然殊眉心一蹙,又吁了一口氣,道:“果然有病。” “你才有?。∝毜捞煜上路?,豈會有??!”行歌如詐尸一般睜眼怒吼一聲,又垂然昏去。 斐然殊掩面。 這什么女人。掐死算了。 ☆、然而前兩章并沒有卵用 折劍崖上,虛月宮。 月無極離開天下第一莊后,曾試圖調息療傷,內勁反噬時才察覺斐然殊心機之深沉。虛空業(yè)火極陽,少陽掌更陽,雙火相熾,強行調息,只會損及五臟六腑。察覺身體異樣的他,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虛月宮,進入月牙泉療傷,但還是太遲了,功體已損。 月牙泉地處陰寒,集地月之靈氣,最宜虛空業(yè)火修練者調息,用于療傷往往事半功倍。照他功體受損情形來看,最快,也要半個月的時間才能恢復。太慢了。 他已經慢了三年。聶云已變得面目全非。 再慢上半個月,他怕他會忍不住…… 月無極心神一岔,體內烈火更盛,壓抑不住,一口鮮血染紅月牙泉。他睜眼,雙目赤紅上揚,映著水中紅衣,已是狂極,妖極。他此刻入目皆紅,入心皆殺,僅存一絲理智試圖控制心脈,卻力有不及。 正待要走火入魔之際,忽而一道極陰真氣自背后徐徐灌入,雖無法化解他體內混亂的真氣,卻喚回他的理智。他閉目,抱元守一,半晌,終于將體內暴沖的真氣引向四肢卸去。 “滾?!痹聼o極仍閉著眼,卻口吐冷語。 他的身后,一冷艷女子自水中起身,緩緩退回池邊跪坐。玲瓏玉體若洛神,芙蓉花面方出水,如此絕色尤物,若不細看,恐怕還看不出,她右袖之下,是一只玄鐵鑄就的假肢。 幻云姬,原是虛月宮副教主,以美艷的容貌與銷魂幻陰掌聞名于武林。三年前被月無極免去副教主職務,卸去一臂之后,又以一只斷魂鐵手震懾一方,成為教中四大天王之首,地位僅次于兩大護法。她的幻陰掌與月無極的武功互補,本是有助于他療傷的。 “請讓屬下,為教主療傷。”幻云姬道。 “滾。不要讓本教主說第三遍?!痹聼o極語聲冷極。 幻云姬面上一瞬有受傷之色,旋即掩下。她直起背,望著月牙泉中那張這三年來對她永遠冷硬卻令她愛極恨極萬般舍不去的臉,低著聲道:“你該殺了我的,無極哥哥?!?/br> 月無極不語。 幻云姬道:“幻云從小便愛你,因你的虛空業(yè)火,幻云才修練極陰功法,為的是助益于你。我們一直好好的……一直好好的……直到那個女人……無極哥哥,人怎么會變得這樣快?你為何不對幻云笑了?為何要娶別人?為何這三年來都不讓幻云見你?” 月無極運功到緊要處,額頭遍布細汗,耳中聽到她瘋言瘋語,忍不住挑起一道水浪,揮過去。水柱如箭,直中幻云姬心口,將她震出月牙泉洞口。他閉目,咬牙,道:“你不配提云兒?!?/br> 幻云姬捧著心,幽幽道:“云兒,我也是云兒啊……” 洞外原先守著的兩位護法見她又要進去,連忙拉住。 左護法道:“副教……咳,幻云姬,你控制一下感情。教主嚴令禁止你靠近他,若非此次教主傷重,就算你跪下來求我千遍萬遍,我也是不會違背教主命令,私自放你進去的?!?/br> 幻云姬將視線從洞中緩緩移到左護法身上??辞逭f話之人時,她甩開抓住她的兩只手,一雙勾魂媚眼此刻若毒蛇吐信,張狂邪魅,看得左護法渾身僵住,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幸好這種視線只停留了一下,便移開了。幻云姬拂袖而去。 左護法吐出一口氣,側身恰好看到右護法揶揄的眼神。 右護法道:“跪下來求你千遍萬遍?我怎么記得前副教主只是冷冷看了你一眼,你就毫無節(jié)cao地退開了,我攔都攔不住。是你膽子太小,還是她真的積威如此之深?” 左護法干笑道:“哈哈,你才入教三年你不懂?;迷萍н@女人太可怕了,當年跟教主一起打天下時就是以陰狠出名。本教最初只是一個普通的江湖門派,能成為今天的邪教之首,絕對與她的做事手法脫不了干系,當然我也不排斥邪教這種稱呼啦?!?/br> 右護法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道:“也對,她擅用幻陰掌的右手被砍斷之后居然可以改練左手,還用廢掉的右手又練了一門功夫,從底層教眾一直爬到天王之位,的確非常人……” 左護法點頭道:“是啊,所以就算她謀害教主夫人,教主最終還是留下她一條命?!?/br> 虛月宮上下因著月無極對聶云的執(zhí)著,至今仍尊她為夫人。 右護法對這個從未見過的教主夫人有些好奇,忍不住問道:“教主夫人是個什么樣的女子?比幻云姬還美嗎?”頓了下,又不經意地問道,“武功應該也不錯吧?我剛剛稍微聽到了一點幻云姬的話,難道教主夫人修練的是比幻云姬對教主助益更多的功法?” 左護法卻笑道:“你哪里聽來的小道消息!不過也難怪了,你好像是在夫人來了之后加入本教的,那時還是個無名小卒根本接觸不到夫人。我告訴你吧,夫人不僅一點武功都不會,身子還弱得很。不過她好像會醫(yī)術,救過教主幾次?!?/br> “醫(yī)術?”右護法眼神一閃。 “我也不清楚啦。雖然沒見過夫人用藥,但應該是醫(yī)術吧。”左護法擺擺手,阻止了右護法的再度發(fā)問,“不要再問了。雖說教主在療傷,意識與外界隔絕,聽不到我們說話,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們還是老實點守著吧。” 右護法見左護法無意繼續(xù)交談,便也笑著點頭,不再發(fā)問,只是思緒瞬間百轉。 醫(yī)術很好卻從不用藥?聶云跟月無極在一起沒多久,月無極的功力就突飛猛進,哪里有這么巧的事……果然,是因為鎮(zhèn)魂珠吧?師尊三年前的懷疑果然是正確的。而他,也沒有白白潛伏三年。 三年前的聶云,正是師尊尋找的那位陰年陰月陰日出生的至陰之人。至于如今出現的道門之秀,從月無極回教之后對親衛(wèi)下了追蹤保護令看來,應該就是聶云無疑了。 師尊的大業(yè),籌謀半生,終于,到了收網之日! 耿直的左護法并沒有看到右護法此刻眼中的深沉思緒。 然而,受命跟蹤監(jiān)視月無極,一路尾隨,全程圍觀的承影看到了。他隨手拾起一片樹葉,用細枝在上面勾勒筆畫,寫下三個字:右護法,而后懸在樹上。 不一會兒,便有一只白鳥飛來,銜走樹葉。 凌云峰上,天下第一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