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第24章 神馳 倆人前后腳進了廚房,顧承才緩過些氣色,一見她來,臉上登時又是一熱。尋了把靠在犄角的小凳子,坐下之后,覺得腦子仍是發(fā)懵,許久也不知該說點什么好。 沈寰倒是一派全然不吝的樣子,點了火預備煮水,隨意說著,“我下餃子給你吃,是素餡的?!?/br> 這是絕口不提方才那番對話,像是并沒放在心上。 顧承茫茫然抬頭,面前的人通身縞素,身段窈窕修長,往灶臺邊上昂首一站,動作行云流水,竟是頗有幾分駕輕就熟的味道。 這場景說不上哪兒不對,卻又透著些許吊詭,他邊看邊想,腦子里忽地靈光一現(xiàn),原來是有點像小媳婦,在給自家相公預備午飯。 才想到那兩個字,他就猛地一激靈,胳膊上瞬時起了一層寒栗,別說他不該在這時候亂想,就是對著眼前人——分明是遺世獨立,不染塵埃的,他也不該用世俗眼光去玷污她,更不該無端肖想她。 顧承慌忙垂下目光,深悔自己不該心猿意馬。 “這陣子順當么?”沈寰忽然出聲,打斷他的自責,“學堂里的小孩兒乖不乖?” 他“嗯”了聲,長舒一口氣,決定忘記那些不堪臆想,“放心,談不上多乖,但我也不至于敗給一群小孩子。” 她點了點頭,卻又不說話了,半晌咬著嘴唇,皺起了眉,“你,你知道餃子得煮到什么時候,才能出鍋?” 他一怔,萬沒料到她會問起這個,原來之前一套熟稔的動作都是裝出來的,此刻蹙眉惆悵、咬唇思量的無計可施才是真的。 看清她的樣子,洞悉了這點真相,簡直一掃他心里的窘迫,跟著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教你包餃子的人,忘了告訴你這個?” 活脫脫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她皺眉看他,不甘心就這么讓他奚落去,揚著下頜發(fā)問,“顧三少爺,你該不會也不知道罷?” 顧承半晌才漸漸收了笑,搖了搖頭,溫聲指點她,“一開鍋,就往里頭再點清水,點三次,差不多就熟了?!?/br> 沈寰半信半疑,手底下卻不自覺按著他說的方法做,一面覺得好奇,“你怎么知道的,之前也沒見你煮過?!?/br> “是沒有,”他笑了笑,唇角帶出些微小的自得,“可我是有心人,會看吶。家里又不大,以前年紀小,經常會溜到廚房來玩,看了幾次自然就知道了?!?/br> 她又舀了一勺水倒進鍋里,輕哼道,“是來玩么,我瞧多半是來偷嘴吃。” 他不正面作答,“反正我見過,記得從前家里有個廚娘,是并州人,搟的一手好面條。那時候我最喜歡看她做扯面,每次一看能看好久。” 她笑了出來,順著他的話,想象年少時的他,君子該遠庖廚的,那該和現(xiàn)在有些不一樣罷,“以前你們家伺候的人,一定也不少。” 他點了點頭,“父親和哥哥都在的時候,家里做事的人是不少,后來他們不在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了?!?/br> 聽上去是個家道中落的故事,不問也罷,好歹他還是有家,可她呢,是敗落的更徹底,闔家全散了架。 她無聲頷首,熱水第三次沸騰,餃子終于可以出鍋。撈出來一瞧,倒有不少已被煮破。她沒猶豫,只將那些完好鮮亮的都盛給了他。 兩人移步桌邊,相對坐了。顧承看了看,不言不語的伸筷到她碗中,將煮破的餃子皮都夾了出來,放在自己碗里。 “做什么?”她一臉不滿,橫聲質問,“這是我煮破的,憑什么要你來吃?” 他抬眼一笑,“我喜歡吃皮兒?!币活^說著,果真夾起那裹了一點餡的皮,囫圇放進嘴里。 才咬了兩下,他神情忽然一僵。沈寰立時一陣忐忑,“怎么了,是很難吃?” 她一臉憂慮,他不免吞吐,半晌搖頭輕笑,“不難吃,就是有點咸了,你放鹽……手真夠狠的?!?/br> 她抿了抿嘴,夾起一只小口嘗著,臉上神色頗有壯士斷腕的意思,剛咬了一口,便嫌惡的嘟囔起來,“還真是,怪不得含香說,我這是要打死賣鹽的,那時候還真沒聽懂這話什么意思?!?/br> 撂下筷子,她干脆建議,“別吃這個了,還是吃你帶回來的東西罷?!?/br> 話雖這么說,她眉間眼底的失落還是一覽無余,顧承抿唇一笑,示意她,“不用,你幫我把醋拿來,遮一遮味道就不覺得咸了。” 她不置可否,挑眉看他,“有用?調味兒這事兒,你也在行?” 他笑笑,反正支使不動她,索性自己起身倒了兩碗醋,坐下才解釋道,“醋本來就是調味的,咸了能用,淡了也能用,是個再中和不過的妙物。” 說完不再看她,認認真真開始吃飯。究竟那齁咸的餃子,有沒有變得好吃點,沈寰不知道,不過單看他的樣子,倒像是挺享受這頓飯。 只是他悶頭吃著,余光也能察覺到,對面的人在盯著自己看。她一直沒動過筷子,就這樣不笑不語的,一徑望著他。 他被看得漸生局促,抬頭覷了她一眼,又連忙垂下眼簾,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砂肴者^去,她依然故我,他只覺得整個身子都越來越僵,終于喉嚨動了動,艱澀咽下最后一口。 “你……別這樣一直盯著我?!彼麄涓须y堪,有如芒刺在前。 沈寰沒理會他,認真在想自己才悟出的心得,這人吃東西的樣子,不急躁也不溫吞,粗豪氣自是沒有,說多秀氣也談不上,卻有一種恰如其分的好看。 他此刻正一臉困窘,她愈發(fā)饒有興致的玩味,然而到底不忍捉弄得太狠,便一笑道,“你沒狼吞虎咽,也不過分斯文,吃相還算講究,我瞧著挺不錯?!?/br> 他垂下的睫毛輕輕一顫,哂笑著應她,“吃飯罷了,也能看出這么多門道。”將她的碗,再往她面前推了推,“再不吃要涼了?!?/br> 她倒是拿起了筷子,不過吃了兩口,忽然笑起來,側著頭,曼聲感嘆,“其實你這個人,就和醋差不多,不至讓人一吃就上癮,可偏偏各色場合都離不得。尤其是想要中和那些咸辣味道時,就是最好用,也最實用的一味?!?/br> 這算是夸獎他?他自問起不了那么大作用,不過這話聽著,還是讓人覺得心里受用。 顧承沒回應她,微微蹙著眉,卻在一低頭間,輕輕笑了出來。 ☆、第25章 意動 轉眼到了新年,雖說家里剛辦完白事,可該迎新春總還是要迎,何況顧宅如今只有兩口人,一應事情倒也簡單便宜。 年三十晚上,照例還該吃餃子。這回顧承沒讓沈寰動手,自己一個人和面搟面,最重要是和餡,有了上回的慘痛經驗,他不敢再讓她參與,索性一個人全兜攬下來。 沈寰閑極無聊,坐在椅子上,笑吟吟的看他忙來忙去。自打暮色四合,外頭炮仗聲就沒斷過,噼里啪啦一陣高似一陣,倆人沉默半晌,偶爾說句話,簡直得扯著嗓子喊才能讓對方聽見。 又是“砰”地一聲巨響,震耳欲聾,緊接著窗外一團金光,映照的夜晚恍如白晝,那是有人在放煙花。這就是住在皇城根底下的好處,各色新鮮玩意兒總比外埠多,花樣兒翻新的速度也比其他地兒更快。 她扭身去看,看了好一會兒。顧承踱到她身側,彎下腰在她耳畔問,“想出去瞧瞧么?還是想單放點炮仗?” 沈寰仰著臉,黑漆漆的瞳仁里藏著戲謔,“你會?還是叫我放給你瞧?” 她居然這么說,他可真不干了,直起身子,聲氣漸高,“小看我!我是男的,放炮仗當然會了。打小練就,童子功!” 難得他還能不服氣,駁回她的話,沈寰不惱,接著用心逗弄他,“不信,家里老mama帶著放的罷?小廝負責點火,你負責聽響兒,九成還是捂著耳朵的?!?/br> 腦子里想象那畫面,越發(fā)樂不可支,“你呀,就該是那種,被一板一眼教化長大的人?!?/br> 斗嘴是斗不過了,顧承沒轍,挨著她在旁邊椅子上坐下,溫聲笑著,“一板一眼么?和你比應該算是。主要是前頭哥哥們都不在了,父母的希望就落在我一人身上。要說十歲前,我也是過著公子哥兒的日子,招貓逗狗,無惡不作?!?/br> “你?”她更不信了,望著他溫和的眼睛,追問道,“我聽聽,怎么個無惡不作法?” 他倒是窒住了,仔細回想,上樹掏鳥蛋,下河摸小魚——這些事兒他是一樣都沒干過。不過那會兒家里人是真疼他,老兒子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緊著他,連嚴父在他面前都多了幾分慈態(tài)。 那時節(jié)還真是無憂無慮,以至于很長時間里,他都覺得,他的人生會一直這么快意下去。 想了半日,竟然無言以對,顧承自嘲一笑,搖首道,“還真沒什么大jian大惡的事兒,至少我沒拿琉璃彈珠,打落過別人門牙。” 說著說著,突然就敢一本正經嘲諷起她了?沈寰獰笑,看著面前老實人,一回身抄起案上放的一把香菜就往他臉上甩去。 他躲閃不及,只得側著身子避過,幸而她不舍得真扔,不過幾片葉子連帶一串水珠,兜頭兜臉灑下去,倒也弄得他很是狼狽。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樣子,落在她眼里,竟會變成一種別樣的溫順可愛。 顧承無奈,扯出汗巾擦臉,微一轉頭,見她正笑瞇瞇的望著自己,前一刻還張牙舞爪,這會兒又一臉嬌嗔,女孩子變臉之快真是堪比六月天兒。 收拾干凈頭臉,顧承好脾氣的笑了笑,接著方才的話題道,“反正十歲前,我日子過得挺舒坦,后來才不一樣的。家里就剩一根獨苗,都指望著我上進。父親每日必問我功課,玩兒的時間自然也就少了?!?/br> 他語調平實,只是夾雜了一星微不足道的遺憾,她卻不禁有些疼惜那個小男孩,可嘴上仍不忘了調侃,“功課做得不好,想必沒少挨板子罷?” 他立馬擺首,“哪兒啊,我學東西一向又快又好。”得意的勁頭瞬時溢于言表,“當然是因為記性不錯,那會兒學里先生,還夸我是過目不忘?!?/br> 那是他聰明,絕不光是記性好!可這人非要自謙,說話總要留些余地,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落下的毛病,估摸也是十歲之后的事罷。 “有什么用?學問再好也沒人賞識。”她是真心為他覺得落寞,“要我說,這樣的朝廷遲早得完。有品行有才學的人得不到重用,滿朝文武都顧著盤剝搜刮,一個個烏眼雞似的,心心念念保的不是黎民社稷,只是自己頭上那頂烏紗。” 說完忿忿的抓起方才兇器,揪著那上頭的香菜葉子,他笑笑,順手從她膝上拿走那可憐的香菜桿兒,“學問是自己的,旁人奪不去,更不必期待誰來賞識。反正存在心里,記在腦子里,總比不讀書不明理強些?!?/br> 其實有句話他沒好意思說,他的品行學問,旁人賞識與否根本不重要,有她愿意賞識就盡夠了。 只是她提起了朝廷兩個字,他不免又想到那樁擱置許久,卻甚為棘手的事。 醞釀了半天,顧承終于試探著問,“咱們還是說說你,日后是怎么個打算。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說實話,這事憑你自己,恐怕不是那么好辦。我的想法未必對,不過是建議,你權且聽聽。要是將來能找個穩(wěn)妥的人,最好心里有安邦志,自己又有能耐手段,依靠著這樣人,興許最終還是能成事。” 話說完了,她沒了回音,一雙眼睛定定看他,雖無慍色,卻也沒了暖色。 “我是覺得女孩子……”他轉過臉不瞧她,期期艾艾的補充道,“能嫁個肯幫你的人,總還是強過自己孤軍奮戰(zhàn)?!?/br> 沈寰冷笑了一聲,反問他,“依你的意思,女孩子就該依附男人?還是說,女孩子長得好點就該好好利用,迷惑住男人,好讓他為自己辦事?” 他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這想法本身就夠讓他汗顏的,好容易鼓起勇氣跟她言說,又被她回復的這么一針見血??伤幌氲綄硭龅氖?,心上就像被鈍器慢慢割過一樣疼,她不該活得那樣危險,她該過安穩(wěn)富裕的日子。 顧承躊躇難言,想勸又不知該怎么勸,他本就不是舌燦蓮花擅于言談的人,這會兒憋得愈發(fā)難受,只覺得沈寰句句話,都是把路往死里堵,自己的一腔關切悶在胸口發(fā)作不出,急得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 他在這廂擰著眉,沈寰早瞧得一清二楚,利落的摘下自己的帕子,甩給他,“擦擦汗,今兒是大年夜,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沒搶上餃子呢,用得著急成這樣?!?/br> 軟軟的一方絹帕,帶著清淺的芬芳,是她身上的味道,總歸不同于閨閣女兒常用的甜香。 他心里其實更慌了,帕子搭在自己手上,好像翻過來捏在指尖,就是收下了她一份心意,繼而坐實了他腦中奢想,再往后如何自處,如何相處,都成了縈繞在心頭解不開的愁。 余光看見她忽然側過身來,歪著頭,沖著他淡淡一笑,“三哥,問個事兒,你看著我再回答。你覺著我能以色侍人么?我這人是有媚態(tài),還是夠嬌羞?哪一點值當男人為我神魂顛倒?” 他哪兒敢轉過頭細看,不過掃一眼也知道,她正擺出一副婉轉的姿態(tài),沒有一絲一毫的嬌媚,卻有別致的風流動人。其實只要她愿意,什么樣的姿態(tài)她都能信手拈來。 心口沉沉的在跳,他垂著眼簾,輕聲嘆道,“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歡女人嫵媚嬌羞。” “嗯,不是所有?!彼挠男Φ?,“我知道,譬如你,就和旁人不同。你不喜歡扭捏的女人,就喜歡最本真最霸道,甚至還帶著點狂態(tài)的女人,是不是?” 她才說完,他已匆忙轉過臉去,壓低了聲音發(fā)出一串咳喘。這是慌張,也是掩飾,分明話題說的是她的事,怎么繞來繞去又變成了老生常談,還是他最最畏懼,最最躲閃不及的常談。 顧承企盼她別再難為自己,不想她下一句還真就放過了他,“所以才剛的話,你說過就算,我聽完就忘,那條道我走不來。這輩子,不求人的日子,比較適合我。” 這算是定論結語了,顧承緩緩舒了一口氣,徹底打消掉勸她的念頭。轉過身來,見她正眼望窗外,煙花的光亮一點點透過結了霜的窗子,一閃一閃的,發(fā)出朦朧溫暖的黃暈。 “咱們出去看看罷。”她站起身,笑著邀請他。 他點著頭,為她把大衣披好,再自己穿戴上,一起出了屋子。隔著一道門都能聽見喧囂,站在外頭就更覺得紛雜熱鬧,可他們身處的小院是安靜的,淡淡星光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影子,一起落在地下。 也許滿世界,這會兒,只有這個小院兒是清凈的,是屬于他們倆的。 “想上街去么?”思量一刻,他還是問出這話,不管心里覺得多煞風景,卻怕萬一她有這個想法,“今兒不宵禁,外頭通宵達旦,一晚上都有熱鬧瞧。” 她側著臉想了一會,搖頭笑笑,“不去,人山人海沒意思,誰要看那些個人。” 側過身來,她沖著他和煦微笑,“咱們自己看煙花,上屋頂去,好不好?” 她眼里有光流動,橫生出無法言說的美,又有星星點點的喜悅,像是在期待他的首肯。 心動是有聲的,隨著那一記心跳,他點了點頭。然后看著她滿足的笑起來,這一瞬,他自有一種直覺,那樣令人動容的歡喜,應該并不是只為著那些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