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她很害怕,自己即將腐爛…… 整個秋天,手機里不斷傳來這些可怕的消息,讓我在每個深夜與黎明心急如焚。 老天哪,我不想失去這個最好的朋友——不得不承認了——我沒有活人朋友,我的朋友全都是尸體,但其中對我最重要的,就是這個叫小倩的女孩。 于是,我通過微信告訴她:“我可以說我愛你嗎?” 她回答:“我也愛你?!?/br> 第一次聽到女孩這么對我說。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冬至前夜,她說冰柜斷電了,超過十二個小時。她快要完蛋了,黑色徹底覆蓋額頭,像沒有邊界的夜。不知從什么縫隙里,鉆進了一些骯臟的昆蟲,蒼蠅正在她的嘴唇上和鼻孔里產(chǎn)卵… 她說出一個秘密,“對不起,親愛的,我欺騙了你。” “冰柜沒有斷電嗎?” “不是啊,冰柜已經(jīng)斷電了,但我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看到她打出了一長串地址,原來是一家生鮮食品加工廠,就在她所在的城市。 她說,既然已經(jīng)死了,對于世界也沒有什么依戀,更不愿意被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尸體——如果離開冰柜的環(huán)境,肯定會很難看吧?爸爸mama看到她的尸體,無法想象他們痛苦的樣子。 “哎,我可不想看到我媽再為我哭了?!?/br> 小倩接著說,她也不想在公安局做尸檢。法醫(yī)肯定會檢查她有沒有被強jian,那多羞恥啊,好像又被強jian了一遍。最后就是火化。她天生不怕冷不怕冰,卻怕熱怕火,雖然尸體不會感覺到疼痛,但是想想在烈焰中化為灰燼,實在是件令人恐懼的事??! 她覺得在冰柜里也挺好的。永遠這樣下去,每天看看自己,刷刷朋友圈,了解天下大事、娛樂八卦,誰跟誰劈腿啦,哪個小鮮rou又出道啦,某個明星又被扒出來整過容啦。最重要的是,有我這個深深愛著她的男人存在,讓她一點兒都不會感到孤獨,還有種熱戀中的感覺,這樣度過剩余的漫長人生,直到我漸漸變老死去,同樣成為一具尸體,死了都要愛,不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超級浪漫的韓劇里才有的故事嗎? 我在微信里打出無數(shù)個感嘆號,發(fā)誓飛過來幫小倩把冰柜的電源插上,并且保證不泄露她的秘密,不把她的尸體交給任何人! 當(dāng)晚,我乘坐紅眼航班,千里迢迢來到她的城市,找到那家食品加工廠。凌晨時分,偌大的廠子里沒有人,堆滿了冷凍食品,每天早上要供應(yīng)市場。廠子最后面的小院,有個廢棄的房間,門口鎖著粗大的鐵鏈子。我用鐵鉗絞斷鏈條,闖入埋葬我的小倩的“墳?zāi)埂薄?/br> 沒錯,我看到了那臺冰柜,手電照射下發(fā)出陰慘的反光,橫臥在地上如同棺材。 而我心愛的睡美人,就躺在這具棺槨深處,靜靜地等待我的親吻。 打開冰柜之前,我發(fā)現(xiàn)電源線被拔了,插座上有臺山寨手機在充電。我重新把冰柜電源插上——謝天謝地!冰柜沒有損壞,很快重新運轉(zhuǎn),發(fā)出一如既往的噪音,宛如一支秋天安魂曲。 希望尸體還沒有腐爛,蒼蠅的卵也沒有那么快孵化成蛆蟲。我的右手放在冰柜的門把手上,左手整理自己的頭發(fā),不要弄得像個rou絲似的,努力保持最帥的姿態(tài)。 時間無比漫長,仿佛長過我們每個人的一輩子。雖然我沒結(jié)過婚,卻突然有種新婚前夜的恐懼與慌張。右手仿佛被凝固在白色的門把手上,我與她就這樣合為一體。 閉.上眼睛,打開冰柜。 我還有一分鐘的時間,用來停頓和想象,她蜷縮在冰柜里的模樣——盡管是個裸體的少女,我卻感受不到絲毫色情,而是像我們每個人,剛從mama的zigong來到這個世界一樣,赤條條的純潔無瑕。 但我沒有看到她。 冰柜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 沒有尸體,更沒有活人或者動物的器官組織。就連蒼蠅都不剩,只留下一層厚厚的污垢,像所有舊冰箱里的那種顏色,還有一股氟利昂泄漏的氣味,不斷刺激著我的鼻孔。 我用了半個鐘頭,才慢慢接受這現(xiàn)實——我的美人,我的新娘,我最愛的人啊,她不見了! 是她說的地點有誤,還是在一夜之間,尸體意外被人發(fā)現(xiàn),送到了別的地方,還是這一切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包括作為尸體的她? 也許她還活著?這大概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結(jié)局。 為了讓自己不那么悲傷,我也躺進這個冰柜,蜷縮成她說過的那種姿態(tài)。重新關(guān)緊冰柜的門,讓冷氣環(huán)繞著四周。但我不是尸體,活人終究怕冷,就算穿著再厚的衣服,很快凍出鼻涕。冰柜的燈光照亮我,我?guī)е慌_手機,無數(shù)個充電寶,默默打開微信,用流量刷朋友圈,與新認識的尸體朋友們打招呼、聊天、點贊、評論、搶紅包…… 親愛的尸體朋友們啊,我很想擁抱你們每一個人,無論你們是冰冷還是熾熱,我只想感受你們活著的時候所有的喜怒哀樂,與家人共度的每時每刻。在與這個世界離別的時刻,前往另一個世界的途中,有我這樣的好朋友相伴,你一定不會孤單,也不會恐懼,而是面帶微笑,還有幸福淚光,就像每一個春天的黎明。 然而,我在冰柜里躲藏了不到兩個鐘頭,就感覺電源插頭被人拔了,機器噪音歸于平靜,代之以紛亂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大媽的咒罵,冰柜門打開了。 m的!哪兒來的精神???買不起棺材???干嗎拔我的充電器,還讓不讓人玩朋友圈了? 大媽的雙手孔武有力,準(zhǔn)確地擰住我的耳朵,將我整個人拖出冰柜。 對不起,我無法解釋我的行為,總之被食品廠值班的大媽扔到了大街上。她警告我要是再敢來食品廠的話,就通知火葬場把我拉去燒了。 凌晨三點,氣溫下降到零度,月光如同尸體的眼睛。我跟所有失戀的男孩們一樣,躺在冰冷的街頭,伸開雙手,淚流滿面。 這天早上,巡邏的警察發(fā)現(xiàn)了我,將我?guī)У脚沙鏊?,想要確定我是不是精神病人,或者是流浪乞討人員。 最后,有個看起來像是警官的人,要求我說清楚一切的來龍去脈。因為我是在食品廠門口被發(fā)現(xiàn)的,警官調(diào)查了食品廠的值班大媽,確認我是從冰柜里被扔出來的。 “你為什么躺在那個冰柜里?” 面對嚴(yán)厲的警官,我不敢說,因為害怕一旦說出口,就真的會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這倒沒什么了不起的,但我的手機會被沒收,就再也不能在我的尸體朋友圈里玩了。 在派出所里被審問了一天多,我終于保住了自己的秘密,也成功地證明我與某樁兇殺案無關(guān),至少我以前沒來過這座城市,就消除了我是同案犯的可能。 那是特大連環(huán)強jian殺人案,因犯罪嫌疑人拒捕被擊斃而聞名。最后一個受害者,名字里有個“倩”,是個女高中生,晚自習(xí)路上被劫持,被強jian后頭部遭到猛擊。根據(jù)辦案的警察判斷,兇手誤以為殺死了被害人,將她赤身裸體運走,藏在生鮮食品加工廠的冰柜里。昏迷了二十四小時,女高中生被食品廠的值班大媽發(fā)現(xiàn),緊急送到醫(yī)院,尚有微弱的生命體征。 女孩還活著,醫(yī)生說這是一個奇跡。 但她再沒醒來過。大腦受了致命傷,在冰柜里的二十四小時,嚴(yán)重傷害了中樞神經(jīng)。這座小城市的醫(yī)療條件很爛,爸爸mama決心拯救女兒的生命,把她送到大城市的醫(yī)院。 她第一次來到上海,昏迷中轉(zhuǎn)人全國聞名的腦外科病房。經(jīng)過專家會診,判斷她的生命只能延續(xù)十來天,頂多一個月,算是燒高香了。幾個月后,女孩不知從哪來的力量,熬過了最艱難的階段。病房里常堆滿鮮花,許多網(wǎng)友想來看她一眼,但被院方拒絕。除了父母家屬,只有醫(yī)學(xué)專家可以進入病房,但也提不出什么治療方案,只能聽天由命,看這姑娘的造化了。 于是,名叫小倩的女孩,昏迷了一年半以上,經(jīng)歷兩個夏天和一個冬天。漫長的五百六十多天,她全在上海的醫(yī)院度過。 對我來說,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那家腦外科醫(yī)院,就在我家小區(qū)斜對面,距離不過一百米。每個深夜,我趴著窗臺眺望外面的夜色,都能看見住院部的幾排燈光,也許她就躺在其中一扇窗后。 二○一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這是她昏迷的第五百六十五天,我離開案發(fā)地的小城,坐了三小時的大巴,再換乘七百二十公里的高鐵,回到上海虹橋高鐵站,打了七十七塊錢出租車,直奔我家門口的腦外科醫(yī)院。這里有個大腦結(jié)構(gòu)圖的雕塑—— 制作這尊雕塑的藝術(shù)家,也是根據(jù)尸體標(biāo)本做出來的吧,我的大腦下意識地在想。清晨七點,醫(yī)院大廳立著一棵圣誕樹,兩個小護士戴著圣誕老人的紅帽子。我走進醫(yī)院的九樓,那間被鮮花包圍的病房,來看她。 她醒了。 小倩,你穿著白色病號服,留著一頭病人常有的短發(fā),正在病床邊沿站起來。護士攙扶著你的胳膊,幫助你艱難地保持平衡,還有個康復(fù)治療的架子,讓你緩緩邁動雙腿,重新找到站立行走的感覺?;杳粤宋灏倭逄?,你應(yīng)該過了十九歲生日,容顏還像個女高中生,蒼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膚,需要更多的營養(yǎng)。烏溜溜的黑眼睛,盯著被晨霧籠罩的窗外——相隔一百米之外,恰好是我家的那扇窗戶。 昨天凌晨,大約三十個小時前,事先毫無征兆,她醒了。 太突然了,她從漫長的植物人狀態(tài)中醒來,醫(yī)生和護士都已驚呆,沒人能解釋這件事。過去幾個月間,她的病情非但沒好轉(zhuǎn),反而幾度惡化。最糟糕的那幾天,病房里出現(xiàn)了蒼蠅,各種手段都無法消滅。好多次危險時刻,她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心電圖幾乎變成直線,差點被醫(yī)生拔了管子。爸爸mama跪著求醫(yī)生再等一等,結(jié)果又自動恢復(fù)了呼吸。仿佛一場艱難的拉鋸戰(zhàn),無數(shù)次走過黃泉路,渡過忘川水,走到奈何橋再轉(zhuǎn)回頭。 當(dāng)她醒來,睜開眼睛,說的第一一句話——“他打開冰柜了!” 她不清楚自己為何在醫(yī)院,更不曉得已遠離家鄉(xiāng)到了上海。她以為自己早就死了,被壞人強jian后殺害,變成一具赤裸的尸體,塞在食品廠的冰柜里,始終沒被人發(fā)現(xiàn),度過了一年半時光。但她并不孤獨,因為一個神秘而遙遠的朋友。那個人很有趣,也有男人魅力,經(jīng)常跟她說起外面的世界,偶爾也說他自己的故事,陪伴她度過每一個漫漫長夜,晚安道別,早安問候…… 醫(yī)生只能告訴她——“這是一一場漫長的噩夢,但你是個超級幸運的女孩,很高興你能醒來。這又是一個足以寫入醫(yī)學(xué)史的奇跡?!?/br> 此時,此刻,我最親愛的朋友啊,第一次,不再是一具尸體——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會喘氣會眨眼還有心跳的,嘴里的熱氣噴涌到你鼻尖,突然害羞到臉紅的女孩子。 她在我的面前,觸手可及。而我的手里,捏著一枝飽滿的玫瑰。 “你好,圣誕快樂!” 女孩凝視著我說話了,就像語音里聽到過的聲音,好像還在那個無邊無際的夢里。她的雙眼泛動情人般的淚光。我確信無疑,她認識我,雖然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剎那間,我放下玫瑰,轉(zhuǎn)身飛奔而去,從她的世界徹底消失。 再見,朋友! 第30夜 與神同行的一夜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 但我已飛過。 ——泰戈爾《流螢集》 二○○八年是個閏年,也是國際語言年、國際地球年、國際衛(wèi)生年。起先陳冠希老師上了頭條,旋即南方雪災(zāi)、暮春汶川地震、盛夏北京奧運、仲秋“神舟”七號太空漫步。 春節(jié)前夕,我去印度和尼泊爾旅行。從上海飛德里,先去齋普爾,再赴阿格拉的泰姬陵,從德里乘機抵達加德滿都。我在博卡拉住了三晚,再經(jīng)加德滿都飛回德里。 最后一夜,我在德里機場度過。 我低估了印度北部的冬天,北風(fēng)爬過興都庫什山與帕米爾高原,席卷過克什米爾山谷,蹂躪著亞穆納河畔以及莫臥兒人的帝都。當(dāng)我一踏上這片土地,就為之詫異憐憫的不計其數(shù)的流浪漢,包裹著單薄的南亞式線衫或毛毯露宿街頭,還不如隨處可見的馬匹、駱駝與野狗。我在機場度過了漫長的一夜。 取到登機牌,才知道航班延誤,不知要等多久。我托運了兩個行李箱,裝滿各種以波斯風(fēng)格的帝王將相、花鳥蟲魚為裝飾的漆器盒子。我把它們像俄羅斯套娃那樣裝起來,大盒子套小盒子再裝更迷你的盒子。我還手提兩個大包,全是難辨真假的開司米羊絨地毯。 過了印度海關(guān),透過候機樓的玻璃,眺望德里難得清澈的夜空。大概是寒流潔凈了空氣,一排排巨大的國際航班飛機涂裝著的各自標(biāo)志,在跑道燈光和無垠黑夜的襯托下,散發(fā)著鄉(xiāng)間夜總會爭奇斗艷的nongnong氣息。 晚點,機場等候,無處可去,如喪家之犬。延誤航班堆積如山,許多歐美背包客各自尋找空地坐下,有些干脆全家打起地鋪。路過貴賓休息室門口,偶遇一場輕度爭吵。男服務(wù)生用印度人特有的表情申明某種無奈,抗議的旅客是個戴著口罩、包裹著厚頭巾的印度男人,露出一雙老鷹似的眼睛。他鶴立雞群,個頭至少一米八五。從眼角皺紋看來已上了年紀(jì)。和許多印度人一樣,眉心著一點朱砂。古風(fēng)白袍,衣擺飄飄,從頭頂?shù)侥_底,加上羊毛圍巾,像寶萊塢電影里的蒙面強盜,又不似裹頭巾的錫克人。雖然我的英語拙劣不堪,但這些天耳濡目染,已能與店主討價還價——“this one”“how much money”“impossible"……我的印式英講水平突飛猛進,竟然聽懂了爭執(zhí)的大概。因為航班大面 積延誤,頭等艙和商務(wù)艙休息室人滿為患,不再接待更多乘客。該印度男人幾乎要摘下口罩,露出真容,但手指顫抖著垂落,悻悻然走開。 我訂的經(jīng)濟艙,登機口坐滿了人,至少有兩個航班的乘客擠在一起。我害怕在機場過夜,也不期待這種環(huán)境里的艷遇,盡管眼前閃過一兩個印度與歐美的美人兒,濃烈的香水味沖了我一鼻子。趁著還有大把時間,我去免稅店買了兩條煙:上海卷煙廠的中華,包裝上全是惡俗的圖案,價格比國內(nèi)便宜不少。我這輩子沒抽過一支煙卻要經(jīng)常買煙送人。 好不容易,覓到個空蕩蕩的書店。下雪了。不是幻覺。雪花細碎輕盈,比不得北國的鵝毛大雪,卻被橫沖直撞的風(fēng)裹挾,在候機樓的玻璃上,砸出無數(shù)小白點。 “德里近一百年來的第一場雪?!北澈髠鱽硪痪涞溲庞崎L的印式英語。 回頭看到說話人的臉,裹著白色頭巾,好像剛從《一千零一夜》中的飛毯上下來,就要掏出笛子與眼鏡蛇——這不是在貴賓休息室門口撞見的印度老爹嗎? 他的口罩不見了,面孔罕見的白,幾乎像南歐人的膚色。五官是標(biāo)準(zhǔn)的印度人模樣,但更為立體和端正,唇邊兩撮灰色小胡子,有古代雅利安人的遺韻。這是一張令人難忘的臉。 “o meet you!" 從不與陌生人打招呼的我,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句英語,絲毫不帶中國或印度口音。 “o meet you, too.” 他用印式英語回答。后半夜的機場,許多人都已經(jīng)去了酒店,書店是最安靜的角落。我的英語結(jié)結(jié)巴巴,經(jīng)常搜腸刮肚想半天,還要掏出口袋本《英漢字典》??吹轿业睦仟N,與我交談時他故意放慢語速,耐心地反復(fù)說兩三遍,同一個意思用不同的相近詞語表達。 印度老爹先問我是不是中國人,說很高興認識我,我是他的第一個中國朋友。接著他抱怨自己的航班也延誤了,貴賓室進不去,說那些服務(wù)生就是屎。沒錯,他用了個經(jīng)典的“shit”。 我問他干嗎戴口罩。他回答,在印度,從總理到議員到百萬富翁到不可接觸的賤民,沒有一個不認識他這張臉。 但我不是很相信這種鬼話。老頭也許只是想找人解悶。他與我肩并肩,站成一排,欣賞德里百年一遇的雪。夜空的下半部分,被燈光照得略顯污濁;上半部分,冷月被烏云屏蔽,露出銀盤般的光暈。 他說了聲“good bye",戴上蒙面口罩,獨自走向候機樓另一端。他沒攜帶任何行李,雙手空空地離開,也許全部家當(dāng)都藏在寬大的長袍里?他沒留下名字,但這并不遺憾,反正我也沒做自我介紹。 在書店待了一個鐘頭,可惜大多是英文書,看完一部插圖本《愛經(jīng)》,我走向登機口碰碰運氣。印度航空公司居然沒通知我就開始登機!也許廣播被我聽漏了?人在國外總是自動忽略各種聽不懂的廣播聲。再晚三十分鐘,或在書店打個盹,我就要在德里機場多待一天。確認是飛往上海的航班后,我排在隊伍末端。乘客大多是中國人,一張張疲憊不堪的面孔,幾乎每人都提至少兩個行李箱。 凌晨三點,終于,上了飛機。我暈頭轉(zhuǎn)向地往前走,直達經(jīng)濟艙尾端。我的座位糟糕,雙通道的大飛機,被夾在中間。左邊是膚白似雪的中國大媽,右邊是面黑如炭的印度大媽,散發(fā)出濃烈的咖喱味。俯瞰德里雪夜的愿望,就這樣被兩位大媽剿滅了。 艙門關(guān)閉,等待起飛。我準(zhǔn)備睡一宿,有位空姐走了過來,皮膚黑了點,但眼睛又人義亮,標(biāo)準(zhǔn)的印度美人。她的印式英語速度很快,表情親切友善,不斷向我做出“請起來”的手勢,但我只聽清最后兩個單詞:“e on”。 多希望后面再加上個baby。不明白啥意思,我盡情幻想一番,往人世間最美好的方向,將紅眼航班化作紅顏航班,但貌似合理的結(jié)論只有一個:她把我當(dāng)作恐怖分子,想用甜美的笑容將我誘捕……我卻無法拒絕這樣的“e on”,擠出狹窄的座位,印度空姐示意我拿好行李。我拎著大包小包,在經(jīng)濟艙乘客眾目睽睽之下,跟著空姐從客機尾部走向前端,來到土豪坐的頭等艙。 第一排左側(cè),靠窗的座位上,有個白布裹頭的印度老爹,看到我就摘下大口罩。哇,原來是今晚認識的新朋友。他露出和藹的微笑,伸開雙臂邀請我坐。 原來我被莫名其妙地升艙了。我對天使般的印度空姐心存感激,沒來得及詢問qq號或手機號,飛機就開始滑行了。 我放好行李,坐在印度老爹身邊,系緊安全帶。我能清晰地看到舷窗外,大雪毫無停歇之意,燈光閃爍的候機樓,猶如神話里的水晶宮。 本次航班的頭等艙很空,三個中國人,兩個歐美人,只有他一個印度人。他告訴我,看身邊座位正好空著,想到我便吩咐空姐給我升艙。我問他哪來那么大的權(quán)力,他還是那句話:在印度,沒有人不認識他的臉。 空客a340客機沖過跑道,加速度將我推向椅背。我感激地看著身邊的老頭,經(jīng)歷漫長而疲倦的機場之夜,突然與這樣一個人近在咫尺,肩并肩要度過五六千公里的旅途,放在唐玄奘的時代需要度過半輩子光陰,真有種做夢的感覺! 飛機騰空的瞬間,印度老爹鎮(zhèn)定自若,毫不理會脫離地面的體感。六十秒內(nèi),我想已達上千米高度。機身略微傾斜,夜空中雪花彌漫,天穹露出一道弧度,停機坪上的飛機們被遠遠拋在身后。 舷窗外,有一只老鷹的影子,幾乎與我的視線平行,難以想象它能飛到這樣的高度。老鷹在印度是無處不見的動物。昨晚我住德里市中心,酒店上空平時就有幾十只老鷹密集盤旋,好像等著沖下來享用住客的腐尸。而在中國大城市的天空,這一物種已基本絕跡。我把頭湊到舷窗邊,貼著印度老爹的胡子,鳥瞰整個德里。黑暗無邊的貧民窟里,孩子們正在沒有光的世界里,被寒冷的死神帶往恒河的波濤。 飛機漸漸平穩(wěn),三萬英尺,向東而去。他問我還好嗎?我說棒極了,反問他:“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