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底下刻著“夫君哭墳人寧小軍泣立公元二○六五年九月”。 手電照亮旁邊的墓碑,卻是空著的,但刻著寧小軍的名字,尚未涂顏色,等待他死后與妻同xue長眠。 冬至,已近子夜,氣溫接近冰點。 寧小軍明白了,那個神秘的買家“未亡人”,其實,就是未來的自己——五十年后剛剛喪妻的寧小軍。 而幫助他來傳遞信息的科學(xué)家,恐怕就是寧小軍和聶青青的兒子。 此時,此地,亦是,彼時,彼地。 他再看這墓碑上聶青青的照片,無須醞釀情緒,今晚是為自己而哭泣。 號啕大哭。燒信。自拍。 這里的無線信號強(qiáng)大到難以想象,他用手機(jī)上傳視頻給買家“未亡人”的郵箱,幾十兆的視頻瞬間發(fā)出——最后的愿望完成了。 然后,他想起了她。 如信中所說,不久前,他做完一單黃金套餐的哭墳服務(wù)。買家是個女孩子,寧小軍代替她給爸爸的一周年忌日上墳。事后,那個女買家說很感激他,希望單獨約他出來吃飯。不過,他當(dāng)時就拒絕了,說不跟買家見面是他的原則。 她就是聶青青? 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寧小軍找出了女買家的電話號碼。 手機(jī)顯示沒錯,時間還是在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電話響了許久,那頭傳來一個女聲,“喂?你是?” “ 是哭墳人?!?/br> “冬至啊,你有什么事?” 寧小軍的嘴唇在顫抖,他聽出來了,那是她的聲音,墓碑上名叫聶青青的女子。 “再過兩天,平安夜,你有安排嗎?” 其實,他心里在說:你約不約?約還是不約? “我沒有安排啊。" 寧小軍心花怒放,已得到答案:約。 “好啊,你喜歡吃什么……” 二○一五年,冬至過后,寧小軍和聶青青快要結(jié)婚了。 去年冬至夜的秘密,他水遠(yuǎn)不會告訴她的。 淘寶店經(jīng)營得很好,他為自己買了一輛新車,后窗大大方方地貼了三個字“哭墳人”,下面留了一串電話號碼。 這一天,寧小軍開著車,帶著他的新娘,去海邊拍婚紗照。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停車,原來是看到“愛泉路”的路牌。四周一片荒涼,站到高處就能看到海邊的灘涂。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愛泉公墓——那是幾十年后才有的,未來石材緊張,墓碑一律變成了不銹鋼。 只有在北半球的冬至,最漫長的那一夜,寧小軍才有可能穿越時空,進(jìn)入未來的墓地,也是自己這輩子最后的,不可逃脫的葬身之地。 他才想起來,五十年后聶青青墓碑上的那張照片,正是今天拍的婚紗照中最滿意的一張。 未婚妻捏了捏他的大腿,問他干嗎在路邊發(fā)呆。忽然,他流下眼淚,卻又笑了笑,親吻她的額頭。 這輩一子,我陪你過,我陪你哭。 第29夜 朋友圈都是尸體的一夜 無論天空如何證明自己心胸遼闊,大地只需要墳?zāi)咕湍苋菁{所有歸宿。 ——題記 有個充滿惡意的故事——某人沉湎于刷朋友圈,每頓飯哪怕只吃個泡面都要發(fā)幾張圖片,每隔半分鐘不刷新就會手指抽筋。忽然有天腦子開竅,覺得自己寶貴的人生啊,全被朋友圈里這些曬照片、轉(zhuǎn)訂閱號文章、發(fā)小廣告的家伙毀掉了。于是,他非法購買了一把手槍,悄悄把八百多個微信好友挨個兒除掉。從此朋友圈尸橫遍野,最后只剩自己一個活人。 但我不需要這么做,因為我的朋友圈都是尸體。 有的人,喜歡跟土豪交朋友,跟帥鍋(哥)交朋友,跟美呂(女)交朋友,跟歪果仁(外國人)交朋友,跟作家交朋友。以上這些我都不感興趣,我只喜歡跟尸體交朋友。 我不是法醫(yī),也不在太平間工作,更不是殯儀館的入殮師。我在上海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上班,普通的辦公室職員,每月工資七千元,剛夠付房租和一些吃用開銷。所以嘛,我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只能一個人住,父母遠(yuǎn)在老家。 對了,我是男的。至于年齡,你自己去猜。我是個悶葫蘆,從不主動跟人說話。公司開會常忘記叫我,出去旅游走丟也沒人會記得。我不用跑業(yè)務(wù),也不跟同事們私下來往,沒人問我掃二維碼。我的朋友圈,每夜寂靜如同墳?zāi)?。還有個小小的原因,我的微信名字叫“尸體的朋友”,微信號你自己搜一下:dearbody。 你會問——戀尸癖吧?你不懂,跟尸體交朋友,怎么能跟戀尸癖混為一談?兩樁完全不搭界的興趣啊好不好?戀尸癖就是死變態(tài)!對尸體的玩弄和褻瀆,是喪盡天良的犯罪,不是嗎?而我跟尸體交朋友,則是一種包容和尊重,無論活人還是死人,不管男人或女人,只要曾經(jīng)是個人,就值得用心對待,不帶任何欺騙地交流。尸體并不可怕啊,許多人看到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還趴在地上嘔吐一這不是歧視又是什么?就像有的人歧視同性戀,有的人歧視農(nóng)民工,有的人歧視殘疾人,而絕大多數(shù)人都歧視尸體!哪怕死去的是自家親人,恐怕都會有小輩嫌棄。 兩年前,有人打破了我朋友圈的寂靜。那晚真特么(他媽)冷啊,對方的名字很普通,還附了一句話——你好,我是尸體。” 剛開始我的反應(yīng)與你相同,惡作劇吧?還是精神分裂的變態(tài)狂?但我決定接受“尸體”為好友,微信跳出一段文字——他說自己昨晚剛斷氣,正在醫(yī)院太平間躺著,終年七十三歲,是個老頭,死于心肌梗死。 不能直接質(zhì)疑他的身份,畢竟我叫“尸體的朋友”,豈可葉公好龍?查看他朋友圈圖片,都是老年人養(yǎng)生訂閱號,中央反腐消息、退休黨員組織生活、《環(huán)球時報》社論、黃金周的老年攝影展。頭像上的小女孩,是他讀三級的孫女。他是有多喜歡小孩子啊,從家里玩耍到課外興趣班的照片,還有學(xué)習(xí)鋼琴和唱歌的小視頻。但見不到兒子媳婦,也看不見老伴。 老頭在微信里說,自己死得突然,早上送完小孫女上學(xué),在學(xué)校門口就不行了。心臟仿佛被悶了一拳,摔倒在大街上,失去知覺,送到醫(yī)院醫(yī)生宣告已死亡。 “是不是很難過?”我問他。 他說,全家人依次趕到醫(yī)院,呼天搶地號哭,他真想坐起來呵斥一頓,還讓不讓人好好去死了?當(dāng)他看到小孫女從學(xué)校趕來,趴在自己胸口哭得梨花帶雨,尸體都忍不住要哭了,好想再抱一抱她,摸摸小羊角辮子,在臉蛋上親吻個夠,哪怕每次兒媳婦都會嫌棄老頭子不干凈。 我認(rèn)真地傾聽,不時回他個笑臉或大拇指,有時也配合他的情緒,打上一串省略號或發(fā)個哭臉。老頭還算積極樂觀,說要是得了某種慢性病,在病床上折騰一年半載,消耗幾十萬醫(yī)藥費不說,還得讓老婆和兒子辛苦守夜,被兒媳婦白眼,最后依然逃不了翹辮子的結(jié)局,還不如突發(fā)心臟病,頂多大小便失禁。唯獨臨死前沒能多看小孫女一眼,留了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老頭詳細(xì)介紹了太平間一一第一次在這兒過夜,四周全是尸體。雖說這鬼地方溫度很低,但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腐爛味。有人進(jìn)入太平間,將他推出走廊。深更半夜,醫(yī)院里有些恐怖,我問他有沒有見到鬼,他先說沒見到,接著說不對,自己就是鬼!他被抬進(jìn)一輛黑色面包車,車皮外是殯葬車的標(biāo)志。車輪顛簸,載著尸體來到殯儀館。 微信對話持續(xù)一整夜,第二天我雙眼通紅地去上班了。午后,幾個同事對我指指點點,說我有病之類的,但我不在乎。我只擔(dān)心尸體會煙消云散,著急地在微信上叫他:“你還在嗎?” 沒等幾秒鐘,他就有回音了:“在啊,我在化妝呢?!?/br> 殯儀館的化妝室,有個中年婦女在為他敷面膜,這是家屬花錢增加的一項服務(wù),讓老爺子走得面色好看些。他說過兩天就要火化了,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兩天。我說我非常榮幸,可以在微信上陪伴你度過。 小時候,老人死后會在家布置靈堂,讓尸體過一晚再送走。守靈夜,自然是最漫長的那一夜。大人們撐不住打了瞌睡,雖然被警告不準(zhǔn)靠近尸體,但我會偷偷從床上爬下來,守在死去的爺爺或奶奶身邊。老人活著的時候,并不怎么喜歡我,說我這孩子性格怪怪的,不討人喜歡——沒錯,我不討活人喜歡,直到現(xiàn)在都是。靈堂中一片寂靜,我跟死去的老人說話,告訴他,我想再被他抱一抱。不騙你的,我能感覺到靈魂存在,他想回到人間,跟我一塊兒玩,教我挑棒棒、下象棋。這時大人們突然醒來,看著我在跟死人說話,都覺得這孩子是不是有病。 是啊,老人們的魂一定都還在啊,離不開這個世界,那時候如果有朋友圈,成為尸體的他們大概也很活躍吧。 再回到我的微信,我問這唯一的好友:“你的老伴呢?” “我不喜歡她,一輩子都不喜歡!” 他們經(jīng)常吵架,從“文化大革命”吵到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老婆樣樣管他,不準(zhǔn)藏私房錢,不準(zhǔn)亂交朋友,就是對他不放心??焱诵萘耍掀沤?jīng)常突然襲擊要抓jian,其實啥事都沒有。六十歲那年,他提出離婚,其實已醞釀多年,離婚協(xié)議書都備好了。老伴當(dāng)場哭了,看到她眼淚滴答,他繳械投降,繼續(xù)老實過日子。有人算過命,她很長壽,至少能活九十歲。 尸體的最后一天。 我的朋友在微信上直播自己的葬禮。他穿著壽衣,躺在水晶棺材里。家屬們哭聲一片。原單位領(lǐng)導(dǎo)致辭,然后兒子致辭。兒子四十多歲,政府公務(wù)員,混得不錯,葬禮不寒磣,收了不少白包。小孫女沒太傷心,在沒心沒肺的年齡,爺爺不怪她。三鞠躬后,哀樂響起。當(dāng)老伴趴在送去火葬場,老伴和兒子一路陪伴,兒媳婦帶孫女回家,還要管賓客們豆腐羹飯。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我的尸體朋友,被推進(jìn)火化爐,發(fā)了畢生最后一條朋友圈—— “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自此后,我的微信忙個不停,每個禮拜都有人加我,無一例外自稱尸體。大部分在剛死不久,等待葬禮和火化的階段。年齡普遍在七十以上。有男有女,但老頭子居多,因為男的壽命比女的短。我的這些尸體朋友啊,有的為喪命暗自悲傷,有的卻有重獲自由的快樂,更多的是合不得凡間親人。他們對我很友善,在尸體的世界里,我是唯一能和他們說話交流和解悶的。就算是性情內(nèi)向的死者,也會跟我滔滔不絕地聊天,為了排遣無邊黑暗里的孤寂。 我認(rèn)識一個中年尸體,四十四歲,死于癌癥。拖了三年,接受各種化療與偏方續(xù)命,頭發(fā)早就掉光,瘦得不成人形,不曉得吃了多少苦,為治病賣掉一套房子,老婆辭職在醫(yī)院守夜。當(dāng)他躺在殯儀館,卻說開心,終于解脫了。他在朋友圈發(fā)各種笑話和段子,尤其喜歡開死人玩笑,被燒掉前的幾天,他成了我的開心果。 還有個家伙,年齡跟前一位一樣,也是四十四歲時得了癌癥。他放棄治療,取出存款,與老婆離婚,周游世界,吃喝嫖賭,也拖了三年。他的結(jié)局在大洋彼岸,金碧輝煌的賭場,昏迷在一個兔女郎的懷里,沒送到醫(yī)院就器官衰竭而死。成為尸體以后,他卻說自己莫名的悲傷,人早已不管他了,骨灰將快遞回中國。 在我的朋友圈,每個人出沒的時間都很有限,長則一兩個星期,短則幾個鐘頭就銷聲匿跡,但留下許多有意思的內(nèi)容。有個阿森納球迷,死后還在分析今晚的英超,為選手們加油鼓勁。休斯敦火箭的球迷,不斷發(fā)九宮格照片,全是哈登的英姿。 尸體在朋友圈發(fā)照片,是怎么做到的呢?顯然不是手機(jī)。我看到一些奇怪的角度,從空中俯拍,從地面仰拍,更像魚眼鏡頭。有人進(jìn)火化爐的瞬間,拍了張火焰洶涌的照片。還有玩自拍的,真是不要命了(我好像說錯了什么)!那是具如假包換的尸體,三十多歲的女人,死于車禍,臉部完好,皮膚底下泛出鐵青色,看著有些惡心——靈魂以另一種角度看自己,生前必是個自拍愛好者,死后縱然沒有自拍桿,也忍不住要發(fā)朋友圈。 有個外國朋友,在非洲工作,撞上恐怖襲擊被炸死?,F(xiàn)在尸體還沒被發(fā)現(xiàn),孤零零地躺在乞力馬扎羅山腳下。一群野狗正在啃噬尸體,同時激烈地撕咬纏斗,遠(yuǎn)處有頭獅子虎視眈眈,讓他想起偉大的海明威。而他即將通過野狗們的腸胃變成糞便。他在朋友圈最后發(fā)的那句英文,“ashes to ashes,and dust to dust”,我查了很久方明白——歸塵,土歸土。 而在我的朋友圈里,那么多尸體好友,哪一個跟我保持的友誼最久呢? 那是一個姑娘。 跟其他尸體不同的是,她不是自然死亡,也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她是個高三學(xué)生,還沒有談過男朋友。有幾個男生追過她,但沒被她看上過,因為她只喜歡tfboys。有天晚自習(xí),放學(xué)后她獨自回家,司機(jī)是個邪惡的中年男人,用迷藥蒙住她的口鼻,幾秒鐘就讓她昏迷了。 在那個憂傷的春夜,細(xì)雨霏霏,晚風(fēng)沉醉。她不知道車子開了多久,等到蘇醒,在一個陌生的房間,發(fā)現(xiàn)自己被強(qiáng)jian了。之后,還沒來得及痛哭,對方就用鐵錘重?fù)羲暮竽X勺,然后狠狠掐她的脖子,殺死了她。 兇手是個變態(tài)狂,死亡前一瞬間,她第一次看清那張男人的臉。她還沒來得及恨他,也沒想到被強(qiáng)jian后懷孕之類的糗事,整個大腦只剩下恐懼,如果自己死了怎么辦?真的很害怕變成一具尸體。 她變成了一具尸體。 死亡是什么感覺?的確有個隧道一樣的東西,好像把一輩子的經(jīng)歷,變成電影在眼前回放,不僅有畫面還有聲音和氣味,包括皮膚的觸覺。出生時的啼哭,吃到第一口奶的滋味,少女時代的喜怒哀樂,暗戀上初中體育老師……哪怕最微弱的情緒,無病呻吟的嘆息,都不會錯過絲毫。 隧道盡頭,她回到自己身體,不再感到疼痛、窒息與絕望。絲毫不能動彈,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盡管很想尖叫,哪怕撕破嗓子。男人將她裝入麻袋,剛死的身體還沒僵硬,關(guān)節(jié)可以活動,體溫殘留在三十度。麻袋裝入汽車后備廂,后半夜,不知開了多久,她記得自己被那家伙從地上拖過,冰冷冰冷的,害怕是到殯儀館。后來才覺得,要是被拖到殯儀館或火葬場,實在是件太走運的事了。 她被塞進(jìn)了一個冰柜。 冷氣很足,零下二十度,但在尸體界,這樣的溫度非常舒適。冰柜不大,長度不超過一米五,大概是冷藏雪糕的吧,橫躺著放在地上,像口小小的棺材。她是個高挑瘦長的女孩,只能彎著膝蓋塞進(jìn)去,雙手蜷縮胸前,臀部頂著冰柜內(nèi)壁,額頭靠在門內(nèi)側(cè),臉上結(jié)了一層霜花。 她告訴我,她沒穿衣服,遇害時就一絲不掛。當(dāng)她在微信上找到我時,恰逢自己的頭七。她已習(xí)慣于光著身子,沉睡在冰冷的棺材里。但她保持著少女的矜持和尊嚴(yán),對于自己身體的描述,僅限于此。 每個夜晚,我無數(shù)次想象她在冰柜里的模樣,一絲不掛的睡美人,肌膚如雪,發(fā)似烏木。身體微微隆起與曲折,還有嬰兒般蜷縮的姿態(tài),將隱私部位掩蓋起來,沒有絲毫rou欲之感。好像只要王子打開冰柜,一個輕輕的吻,就能喚醒她。復(fù)活和重獲生機(jī)的她,仿佛枯萎的玫瑰再次綻開,干涸的溪流再次洶涌。 我看了她的微信圖片。她留過假小子的短發(fā),在學(xué)校門口喝奶茶,逛小書店,買漫畫雜志和盜版書。隨著時間推移,姑娘越長越漂亮,頭發(fā)漸從耳邊長到肩膀,又慢慢垂到胸口。她學(xué)會了使用美拍軟件,留下一張又一張朦朦朧朧的自拍照,不是噘嘴就是把鏡頭向下傾斜四十五度。 可憐的姑娘,為什么會被死變態(tài)盯上?大概就因為這些微信里的照片吧。 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給了我一串可愛的表情,只打了兩個字:小倩。 好貼切的名字啊,我問她在哪里,但她說不清楚,她在內(nèi)陸的一個小城市,遇害以后被關(guān)在后備廂,不記得冰柜在什么地方,雖然能使用微信,但無法給自己定位。 我要向警方報案,她卻說案子已經(jīng)破了——朋友圈分享的新聞《花季少女晚自習(xí)后失聯(lián),全網(wǎng)發(fā)動微博微信的力量尋找》。強(qiáng)jian和殺害她的那個變態(tài)狂,很快就被警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家伙持刀拒捕,被當(dāng)場擊斃。兇手沒留下過多線索,但在他的床底下發(fā)現(xiàn)一個地下室,里面有四臺冰柜,各藏著一具女孩的尸體。至于小倩,沒人知道她在哪里,未必在她與兇手所在的城市,也許遠(yuǎn)在千里之外。公安局的記錄中,她仍屬于失蹤人口,爸爸mama還在滿世界張貼尋人啟事。 我想,只有辦案的警察清楚——這姑娘十有八九已不在人世了。 有一晚,她給我發(fā)了語音。 短短十幾秒鐘的語音,我猶豫了大半夜,第一次感到害怕——我還沒聽到過尸體說話。熬到天快亮,我才在被窩里點開語音。 一個少女的聲音,帶有南方口音,嗲嗲的,柔柔的,像正在烈日下融化的一枚糖果。 “嗨!我是小倩,忽然很想你。我這里沒有黑夜,冰柜里永遠(yuǎn)亮著燈。但我想,你現(xiàn)在在黑夜里。如果,我打擾你了,向你道歉。” 這聲音令人無法相信她只是一具尸體,赤身裸體,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柜里躺了無數(shù)個日夜。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手機(jī)拿起又放下,按下語音鍵又松開。我走到鏡子跟前,小心翼翼地說話,仿佛對面不是自己,而是那具美麗的尸體。 終于,我語音給她一段話:“小倩,感謝你!” 笨嘴笨舌的我,原本想好的一肚子甜言蜜語,還用記號筆抄在手掌心里,一句都沒說出口。 半分鐘后,收到她的回答:“很高興聽到你的聲音!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樣哦,你的聲音很年輕,就像我喜歡過的男生的聲音。對了,我問你啊,跟尸體交朋友是什么感覺?” 這個問題嘛,令我一時語塞。跟尸體交朋友什么感覺?就像跟志同道合的同學(xué)交朋友,跟單位里說得上話的同事交朋友,跟公交車上偶遇的美麗女孩交朋友……不就應(yīng)該是那種平凡而普通的感覺嗎?雖然,我的生活里并沒有出現(xiàn)過以上這些人,除了我親愛的尸體朋友們。當(dāng)這些人活著的時候,也不會多看我一眼吧?我們更不會發(fā)現(xiàn)彼此的優(yōu)點,只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哪怕說過話也轉(zhuǎn)眼即忘。直到現(xiàn)在他們才會看到我的閃光點,不僅僅因為我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跟尸體對話的人,也不僅僅因為我是冰冷的停尸房里唯一的傾訴對象,還因為我像小動物般敏感,以及玻璃紙般脆弱。 我和她認(rèn)識了一年半,共同度過了兩個夏天和一個冬天。通過萬能的朋友圈,我們愉快地玩耍著。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赤身裸體的少女,宛如剛出生的嬰兒,蜷縮膝蓋和雙手,保持冰柜里的姿態(tài),每個夜晚躺在我枕邊。而我只是默默注視,與她保持五到十厘米的距離,絕不碰她一根毫毛。我的睡美人。 今年夏末,她告訴我,她遇到一些麻煩——雖說還躺在冰柜里,但偶爾會停電。你知道的,家里冰箱停電的后果。她說斷電時間不長,頂多一兩個鐘頭,但會特別難受。氣溫從零下二十度,上升到零上二十度。她不知道冰柜外面是什么,如果是地下室或冷庫還好些,要是普通民房,甚至街邊的冷飲店,幾乎緊挨灼人烈日,就慘了。每次停電,她都會渾身不舒服,盡管死人是不會感到疼痛的,也許是心理上的莫名恐懼。原本雪白的皮膚確實有些變暗,經(jīng)過斷電后的高溫,肌rou從冰凍的僵硬,漸漸柔軟,仿佛正在融化的雪糕。她還能感應(yīng)到,冰柜外面有蒼蠅在飛,駭人聽聞的嗡嗡聲,像飛臨廣島上空的轟炸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