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上海展覽中心東一館,我在簽售新書。很抱歉,我無暇抬頭看清排隊的人們的臉。除非,偶爾遇到美女,我會記得,也有可能忘記。 但我記住了她。 許多時候,我會問讀者:要不要寫上你的名字? 嗯,我是你的腦殘粉,你就寫顧里吧。 怎么寫? 你沒看過《小時代》嗎? 沒有。 天哪,你沒看過《小時代》? 但我知道顧里,于是,我先簽名,再寫一行鋼筆字—— to:顧里 其實,她不叫顧里。 一年后,當(dāng)我再度見到這個女孩,我還是不知道她叫什么。 2014年7月17日,有個互聯(lián)網(wǎng)的兄弟,就職于bat三巨頭中的一家,從北京飛到上海,說要請我喝酒。我說我從不喝酒,他說那就喝茶。我說我每晚都要寫小說,喝茶也沒空。他說寫小說也要有素材,我跟你說個故事,一定對你有幫助! 于是,我答應(yīng)了。 輾轉(zhuǎn)到了約定地點,卻是一間有名的夜場,外觀金碧輝煌,像是用lv鑲鉆做的軟裝。 我問他有什么故事。他只說,唱歌唱歌。點了幾瓶紅酒,標(biāo)價都是幾千塊的。我懂了,這家伙的工作就是吃喝玩樂,業(yè)務(wù)招待費太多,不用也是浪費,借著招待我的名義,假公濟私,滿足酒色之欲。 包房里自然還有姑娘,在他身邊坐了四個。我拘束地要離去,卻聽到一首張雨生的歌——“我是一棵秋天的樹,枯瘦的枝干少有人來停駐,曾有對戀人在我胸膛刻字,我彎不下腰無法看清楚”。 這哥們酷愛唱歌,跟我一樣也愛老歌,讓我不由自主地坐定下來。同時打量那邊的姑娘,開頭三個,都像是@留幾手打分的對象,從一分到零分到負分滾粗不等,看來我這兄弟是性情中人。 最后一個,躲在陰暗角落,穿著白色無袖短裙,中分的披肩長發(fā),脖子上掛著串項鏈,遠看略像郭碧婷。 我不記得她了,但她記得我。 等到我兄弟一曲唱罷,她坐到我身邊,向我敬酒。 她說,去年,上海書展,我來過你的簽售會,還請你寫過我的名字。 你是——我想不起那個名字了。 顧里。 哦,看著她的臉,依稀有些印象。 她說,我還問你,沒看過《小時代》嗎? 咳!咳!最近,剛在網(wǎng)上看過了。你,真的叫顧里嗎? 不是啦,騙你的。 然后,她問我抽煙嗎。我搖頭,她掏出一根細長的esse女士煙,輕輕點燃,吐出薄荷味的煙霧。她的眼眶,依稀有些發(fā)紅,微微能察覺出顫抖。跟一年前來到我的簽售桌前的女孩相比,這是同一個人嗎? 她將煙夾在食指與拇指間,目光迷離…… 2013年6月27日,她,剛到上海。 出了虹橋機場,按照網(wǎng)上的攻略,坐上地鐵二號線,不用換乘,直達人民廣場。出站,過馬路,就是和平影都。已有成百上千的人排隊,她背著沉甸甸的旅行包,看起來像匹不堪重負的駱駝。 這一年,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向父母借了四千塊錢,為了討個小四的口彩,從四川老家飛到上海來找工作。 她預(yù)定了《小時代1》的首映電影票,傳說郭敬明將會出現(xiàn)。當(dāng)她排了兩個小時的隊,終究沒有看到他。 盯著電影院的屏幕,紙醉金迷過后,最后那場走秀,響起《友誼地久天長》,她哭了。 傍晚,華燈初上,南京西路,人潮洶涌,淹沒頭頂,閉上雙眼,一切就在身旁,就在手指尖上。 幾天后,當(dāng)她住在浦東昌里路的六層樓的出租房,卻覺得上海,好像并沒有電影里拍的那么美好。 她開始投簡歷,想要找到一份主編助理的工作。幾次面試都令人失望,辦公地點在又破又爛的寫字樓,或是陳舊的國有單位建筑,主編多是中年婦女和禿頭老漢,好不容易面到一個gay主編,卻是形象猥瑣的大叔。 最后,她去了一家民營的出版公司做編輯。 《小時代2青木時代》公映沒多久,上海書展開幕。她跟主編說去考察市場,其實,是想?yún)⒓庸疵鞯暮炇蹠?。在過去的中蘇友好大廈,俄羅斯風(fēng)格的建筑里,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不正是顧里她們破壞顧源的訂婚儀式的拍攝現(xiàn)場嗎?只是,看起來跟電影的差距好大啊。 電影結(jié)尾出現(xiàn)的那片臺階,曾經(jīng)被白雪覆蓋著,而今在四十度的烈日底下,總有從俄羅斯穿越到非洲的感覺。 很遺憾,她沒能擠進郭敬明的簽售會,就來到了我的簽售臺前。 她嫌自己的真名太土,就讓我給她寫了“to:顧里”。 走出書展的簽售會,上海展覽中心后門,就是南京西路。烈日的下午,她穿過橫道線,經(jīng)過波特曼,踱過恒隆廣場,看過中信泰富,摸過愛瑪仕與寶詩龍的廣告牌,一直走到地鐵二號線——她直接回到公司,遞交了辭職報告。 因為,她忽然明白:作為一個圖書編輯,哪怕再努力一輩子,哪怕編輯的圖書就是能賣幾百萬冊的《小時代》,她都不可能過上顧里那樣的生活。 不知道再該去哪里?;乩霞覇??雖然,時常懷念起四川,懷念小城總是愁云慘霧的時光,懷念mama的麻將聲與爸爸的吵架聲,但她永遠不想再回去了。 她第一次去了夜場。 在許多絲襪包裹的大腿、高跟鞋與皮靴之間,她落寞地坐在角落,端過侍者送來的雞尾酒。有個喝多了的少女,看起來很小,讓人懷疑是否高中畢業(yè),晃悠著坐到她身邊。當(dāng)她要起身離開,卻被少女抓著胳膊說:你看我這個鐲子好看嗎? 那是卡地亞鉑金手鐲,年輕的臉蛋光彩照人,簡直有韓星的感覺。女孩說在香港買的,十二萬港幣。而她羞愧地縮回手腕,掩飾自己從淘寶買來的便宜貨。 第二夜,有個中年男人盯上了她,說她長得很像自己的初戀,那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半推半就之后,她收下對方的禮物:卡地亞的鉑金手鐲。 但她依然不是顧里。 最后,她給我唱了一首歌。 ktv的大屏幕上,依次跳出楊冪、郭采潔、郭碧婷,還有hold住姐…… 風(fēng)吹雨成花 時間追不上白馬 你年少掌心的夢話 依然緊握著嗎 云翻涌成夏 眼淚被歲月蒸發(fā) 這條路上的你我她 有誰迷路了嗎 …… 今夕何夕 青草離離 明月夜送君千里 等來年 秋風(fēng)起 時間煮雨,不是原唱哦,卻勝似原唱。 當(dāng)時我就震驚了。 包括,我的互聯(lián)網(wǎng)兄弟,還有夜場里的其他姑娘,她們默默坐下,要么抱著酒杯,要么托著下巴,要么躲入角落,要么…… 一曲終了,有人鼓掌,有個短發(fā)的姑娘,非常認真地說,哎呀,這個歌詞寫得太好啦,是不是莫言老師寫的???畢竟是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的作家啊。 而唱歌的“顧里”,放下話筒,又坐到我身邊。她的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雖然,被nongnong的香水味掩蓋,卻讓人隱隱不安。 原來,我的那位互聯(lián)網(wǎng)哥們,每次到上海都會來這個玩,她從他的嘴里聽到我的名字,這才請求他把我叫出來的。 這個時代,并不那么小。 她說,對不起,打擾你寫作了,今晚,我只是想告訴你,謝謝你。 謝我什么? to:顧里。 她往地上彈著煙灰,反問我道,在上海,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回答,小時候,我的夢想是做考古學(xué)家,后來是想成為作家,現(xiàn)在差不多還沒變。 她說,你知道嗎,我剛買了一輛跑車。現(xiàn)在,我的夢想是——三年內(nèi),在上海的靜安區(qū)買棟別墅。 我搖搖頭,我在靜安區(qū)住了二十年,還不知道除了老洋房,靜安區(qū)哪里還有別墅? 沒有人可以成為顧里,我說。 也許吧。 我站起來,向我的哥們告辭,還得繼續(xù)回去寫小說呢。 終于,擺脫了夜店的酒精和煙草味,回到上海的夜空下,我拼命地深呼吸著,“顧里”卻在后面跟了出來。 回去吧,不要跟著我。 只是想送你離開。 謝謝。 忽然,她的眼角滲出淚珠,嘴里依稀哼著剛才的歌—— “明月夜送君千里,等來年,秋風(fēng)起……” 但,我沒有跟“顧里”交換電話、微信或qq號。 當(dāng)我打開車門,跟她招手作別時,突然沖出幾個男人扭住她的胳膊。 有人向我出示了警官證,說這個女子涉嫌故意殺人,將被帶回公安局審訊。 今夕何夕? 第二天,我的表哥,葉蕭警官告訴我——她已全部招供。 幾個月前,她認識了一個富商,那家伙有老婆孩子,卻給她租了一套高級別墅,在靜安區(qū)。最近,老婆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秘密,威脅讓他凈身出戶。她提出分手費,要五百萬。雖然,這對富商來說并非什么數(shù)字,去一趟澳門就能花光。但是,他厭倦了她,說只愿意給她五十萬。于是,他們發(fā)生了口角。 當(dāng)那個男人叫嚷:去你媽的,bitch!你以為這真是你的別墅?你以為你真是顧里? 大腦空白的幾秒鐘里,她用施華洛士奇水晶花瓶砸碎了男人的腦袋。 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