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她很害怕,不知怎么處理現(xiàn)場,慌不擇路,逃到最常去的夜店。 然后,我來了。 而我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大概就是殺人后的血腥味。 今年,我在書展的簽售,她不會再來了吧。 我不認識她,也不需要協(xié)助調查,只是想讓這個故事,有個完結。 好吧,我這才知道,在靜安區(qū),真的還有別墅。 葉蕭警官還告訴我,在兇殺案現(xiàn)場的別墅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我的簽名書,差不多快被翻爛了。打開扉頁,我的名字上面,還有著相同的筆跡—— to:顧里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著花籃上市場 走過大街穿過小巷 賣花賣花聲聲唱 花兒雖好花兒雖香 無人來買怎么辦 滿滿花籃空空錢囊 怎么回去見爹娘 第12夜 蒲松林三打白骨精 好妖精,停下陰風,在那山凹里,搖身一變,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瓷瓶兒,從西向東,徑奔唐僧——圣僧歇馬在山巖,忽見裙釵女近前。翠袖輕搖籠玉筍,湘裙斜拽顯金蓮。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拂峨眉柳帶煙。仔細定睛觀看處,看看行至到身邊……真?zhèn)€是遠看未實,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半放海棠籠曉日,才開芍藥弄春晴。 1990年,我第一次看《西游記》原著,仿佛在看一本黃書。 捧著厚厚的精裝本,躺在沙發(fā)上跟我一起看的,是小學同學蒲松林。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戲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不禁倒吸一口寒氣,原來猴子打的不是白骨精,而是可怕的尸魔?。?/br> 唯有蒲松林淡定地說,我沒見過尸魔,但我見過白骨精。 那年頭,還沒有白領、骨干加精英的說法。而我們最愛看的,是央視86版的《西游記》,每一集都不會錯過??偣捕寮?,唯一感覺像恐怖片的,就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那集。猴子接二連三打死裝扮成美女、大媽與老頭的妖精,每次在屏幕上就會出現(xiàn)一個骷髏鬼影升空而去,簡直是八十年代的山村貞子。 而這個故事,發(fā)生在那年中元節(jié)的深夜。 農歷七月十五。 我們通常叫做七月半。這天,爺爺奶奶帶我去郊外上墳,家里還燒了紙錢,我才第一次知道,今晚就是所謂鬼節(jié)。 大人們跟小孩子說,晚上不要跑出去哦,小心被女鬼抓走。 其實,他們并不知道,世界上真有女鬼這種生物。 正好是暑期,哪能關得住我們?這一晚,蒲松林約我去蘇州河邊放河燈。 河燈是他自己做的,長得像葫蘆兄弟。我們趴在水泥河堤上,將紙糊的河燈扔上黑暗的水面。燈火飄浮閃爍,像墳墓中的鬼火,順著河流向黃浦江方向飄去。 蒲松林從不知什么老書上看來,說中元節(jié)又稱“七月節(jié)”或“盂蘭盆會”,三大鬼節(jié)之一,供奉佛祖和僧人,普度六道苦難眾生,放燈是讓鬼魂托生。不過,至少在最近一百年來,蘇州河上并無此習俗。而我擰著鼻子,絲毫不覺得浪漫,以免被蘇州河的臭水熏著。 喂!女鬼出來了! 我猛然拉了拉蒲松林的袖子管,一起躲藏在河邊的綠化帶里。 果然,深夜的河邊,有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女人,披著垂到腰間的長發(fā),裊裊婷婷地飄來。那年暑假,蘇州河邊晚上沒人,我們會來乘風涼,照著天文書尋找星座,或者吹吹二戰(zhàn)的牛皮。每逢此時,就會看到一個黑裙女子,露著雪白小腿,半截光滑的胳膊,叫人想起《西游記》里的白骨精——不,是尸魔。 更讓我斷定她絕非人類的是,她走路的樣子太奇怪了,遠看像沒長腿。至于她的臉,剛開始幾次,我從未看清楚過,只感覺她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 有一次,蒲松林把我獨自扔在河邊。恰逢黑裙女鬼出現(xiàn),我躲藏在樹叢里不敢動。要命的是,她就站在我前面,抬頭看星星看月亮,又掏出小鏡子對著路燈照,那古色古香的橢圓形小鏡子,就像電視劇《紅樓夢》里嚇死賈瑞的照妖鏡。我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她倒是嚇得尖叫,摔倒在水門汀上。我爬出來,剛想逃跑,后面一聲嬌咤:站??!小鬼! 呸!你才是鬼呢! 但,我還是站住了,雙腿哆嗦著,回頭,蹲下來,盯著黑裙女鬼。 她吃力地坐在地上,下意識地把兩條腿并攏,手指頂著我的額頭說,喂,你在偷看我嗎?小鬼,算你有眼光!快把姐扶起來。 我不敢抗拒,閉著眼睛,抓緊她的胳膊,水蛇般皮膚,細細的包裹著骨頭,就像白骨精,或尸魔。 果然,她好輕啊,幾乎沒有分量,被我這個小學生拉起來了。 但她無法站穩(wěn),倚靠在我身上,嘴里發(fā)出急促的呼吸聲,氣息噴到我的耳朵上,讓我一陣陣臉紅。 她說,哎呀,我的腳扭傷了,今朝夜里廂拿能做?;钅兀?/br> 我沒明白。 算啦,小朋友,我自己沒辦法走脫了,你扶著我回家吧。 于是,我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她只能用右腿走路,而我的兩條腿變成了她的左腿。 走過蘇州河邊的小徑,拐進一條骯臟的小巷,四下里散發(fā)夜來香的氣味,還有她頭發(fā)里某種進口洗發(fā)水的氣味,熏得我七葷八素的。 她家要穿過一道過街樓,推開七十二家房客的大門,鉆進樓梯下的亭子間。屋子雖然狹小,卻很干凈,墻上貼著王祖賢版《倩女幽魂》的聶小倩——長得竟有幾分像她。 她躺到床上,讓我拉開個抽屜,掏出一罐藥膏,露出光光的腳踝,讓我給她上藥。 我小心地摸著她的踝骨,像只小貓,邊搽藥邊問她,jiejie,你為什么要晚上站在河邊? 嗯,我在等我的朋友啊。 你的朋友是誰? 小鬼,你問得可真多啊,我的朋友嘛,可以是你爸爸,也可以是你叔叔,可以是你的體育老師,或者是你們校長,也可以,是你……如果,你再長大幾歲的話。 都是男的? 嗯。 她捏了捏我的臉,可惜我太瘦了。 你叫什么名字? 蔡駿。 隨后,我反問她,jiejie,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聶小倩。 那天晚上,恰是農歷七月初七,我可不懂什么七夕,趕緊從她家溜走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從事的是什么職業(yè)。 不過,1990年的夏天,附近有好幾個男人失蹤了,我開始懷疑跟她有關系。 但,這是專屬于我和她之間的秘密,我不想告訴任何人。 除了我的小學同學蒲松林。 并且,我有一種直覺——她不是鬼。 蒲松林說,切,我早就知道了,從看到她第一眼開始。 三年前,蒲松林出過一場車禍,就在學校門口,被一輛摩托車撞飛,腦袋砸到交警的崗亭上。他在醫(yī)院里搶救了三天,腦子成了散黃的蛋,正當他被宣告死亡,父母給他穿壽衣時,蒲松林卻奇跡般醒來,說的第一句是:為什么有幾十個人站在背后看著我? 那是在太平間,只有他們一家三口是活人。 從此,蒲松林說自己能看到鬼魂,也就是通靈眼,或陰陽眼。他經常在夜里自言自語,我問他在跟誰說話,他說是一個別人看不見的老爺爺。 雖然,誰都不相信蒲松林的鬼話,除了我。 我是有原因的。 從小學四年級起,我在家里看白話本的《聊齋志異》,總共四本薄薄的書,幾乎每個故事都看過一百遍啊一百遍。除了,對于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以外,我還多了一個好奇——清朝人蒲松齡與我的小學同學蒲松林究竟是什么關系? 蒲松林給了我答案——冊那,連根毛的關系都木有!蒲松齡是山東淄博人,而我的同學蒲松林老家在寧波,他老爸原來不姓蒲,而姓甫?!都t巖》里有個叛徒甫志高,因此總是被人起綽號取笑,他老爸一氣之下就去派出所改姓,把“甫”改成了“蒲”。 這樣的回答真讓人幻滅啊。 我相信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也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白骨精,只有唐僧才是瞎了眼呢。 學校里有個政治老師,不到四十歲,身材挺拔,賣相好得不得了,許多女生都暗戀著他。而他也是出了名的品行端正,教學水平優(yōu)良的好老師,經常在全市全國范圍內得獎。 然而,蒲松林不敢靠近他,每次碰到這位老師上課,蒲松林就趴在桌子上裝睡,就算被抓到拎起來,也會閉上眼睛別過頭去。 蒲松林告訴我一個秘密——政治老師身后站著一群鬼魂,大多是年輕的女鬼,穿著白襯衫藍褲子,伸著長長的舌頭,在舔他的耳朵。有個女鬼一直騎在他的脖子上,怪不得老師有時走路會很吃力,上課總是習慣性地摸自己后頸。 那年頭,這真是個超級恐怖的傳說啊。 不過,這還不算最可怕的。 今晚發(fā)生的,才是最最讓人毛骨悚然的呢。 上個學期,蒲松林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正的白骨精。 這回,我是真的不相信了。蒲松林認定的白骨精,是我們學校的課外輔導員。她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長得嘛還不錯,但是一臉莊重的樣子,很像抗日劇里的女兵。她經常到我們學校來講課,專門幫助不良少年解決心理問題的。幸好我一直被認為是好孩子,從未被單獨拎到她的小房間里被教育。她跟我們校長的關系很好,許多女生也都覺得她好看,把她當做偶像來崇拜。 蒲松林卻說:我要為民除害。 第一回,蒲松林一打白骨精。 蒲松林給課外輔導員傳紙條,說是有樁秘密要說給她聽,約她在舊工廠的門口見面。我說她不可能來的,誰吃飽了飯沒事情過來呢?但是,蒲松林卻說,他能從白骨精的眼里發(fā)現(xiàn)她所想的——她會來的。 那天晚上,我和蒲松林埋伏在舊工廠門口,課外輔導員穿得一本正經來了。蒲松林跳出來說,老師,能跟我到那個小房間里去嗎?他指了指身后的小門。課外輔導員笑著說,蒲松林同學,你有什么秘密要告訴我???她笑盈盈跟著蒲松林走進小門,沒想到蒲松林等她進去,立刻轉身逃出來,把小門關緊反鎖。我看傻了,不知道他想要干嗎。蒲松林說,這是個廢棄的防空洞,平時沒人過來的,一旦鎖上,再也不可能逃出來。說罷,他拉著我逃跑了。 可我整晚都沒睡著,翻來覆去地想啊,這不是殺人嗎? 細思極恐。 于是,第二天早上,我悄悄跑去舊工廠,把防空洞的門打開,放出了課外輔導員。 沒想到,課外輔導員并沒有來報復,也沒有報告校長或警察,而是看到蒲松林就遠遠繞開。至于把她放出來的秘密,我并沒有跟蒲松林說過,但他一眼就看穿了,搖頭說,算了,老子還會打死她的。 第二回,蒲松林二打白骨精。 期末考試之后,進入暑假,蒲松林采用跟蹤偷窺之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他無聲無息地監(jiān)視課外輔導員,總會發(fā)現(xiàn)她的狐貍尾巴或白骨拼圖。蒲松林說每次跟蹤過她,就會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他仔細想了想說,那是白骨之味。 這輩子我還沒聞過白骨之味呢,也許,他說的是排骨湯的味道? 蒲松林發(fā)現(xiàn)她愛走蘇州河邊的近路,有時坐在河堤上發(fā)呆。她總是穿著一身白襯衫,黑夜的路燈下煞是顯眼。 偶爾有過一次,白襯衫的課外輔導員,與黑裙子的聶小倩擦肩而過,她們兩個應該素不相識吧。 終于,有一晚,蒲松林大著膽子沖過去,竟然一把將白骨精推下了蘇州河! 撲……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