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節(jié)
次日,張珍果然又來至唐府,詢問懷真的意思。 懷真便把昨夜跟小唐商議的話同張珍轉(zhuǎn)述,張珍聽罷,連連點頭,亦是恍然大悟,十分贊服,便忍不住道:“到底是唐大人,深思熟慮至此,可見我先前是何等淺薄。” 懷真笑道:“除了他,別的人也想不到,我聽了他的話,也同哥哥一樣,都是呆呆的呢。” 張珍點頭道:“既然這般,我便同百香閣的人商議,這價錢上頭,便不改了,他們答應了,自然是造福萬千,皆大歡喜的好事,他們?nèi)舨淮饝?,可見他們的眼界比我們更短淺了,不跟他們合伙也罷?!?/br> 懷真道:“很是很是,哥哥快且去罷?!?/br> 張珍果然要走,——只因他一早兒才出府,就聽小伙計說,百香閣的人已去了鋪子,立等他的答復呢……當下張珍便不再久留,飛快去了。 張珍去后,懷真十分欣喜,因又認認真真翻出昔日的那幾本書來,想要趁熱打鐵,再行鉆研一番,不料才看了片刻,外頭便有人來報,說是魯姨奶奶來了,懷真聽了,頓時眉頭一皺。 原來這姨太太,是唐夫人的姊妹,唐夫人的出身,乃是文翰林家中嫡長小姐,姨太太排行第三,嫁了興寧伯魯家,同唐府常有往來。 自打懷真跟小唐成親后,也見過這魯姨媽,只是有些不甚投契。只因這魯姨媽最是愛說話的,她這說話,又不是應玉那種、會在聒噪里叫人覺著有趣的,魯夫人這般,卻是有些口沒遮攔,喜愛打聽些八卦然后信口渾說。 懷真因明白她這性情,偶爾見她來府上,便只是招呼過后,便請?zhí)品蛉俗髋懔T了,能避則避。 先前年下及節(jié)日里,避無可避的,魯姨媽果然便一副心直嘴快的模樣,所說所問的話,每每荒唐見村,讓懷真心里發(fā)笑或者惱怒,只是懷真雖然不悅,面上從不表露出來,只是淡淡地罷了。 然而在魯姨媽看來,懷真生得這般柔媚的相貌,又從來不顯惱露冷的,她自不會以為懷真是為敬長之故,所以不跟她一般見識,反當懷真是個心笨嘴拙不能言語的。 更兼先前,在小唐成親之時,魯姨媽也很曾跟唐夫人說過幾回,只道應家跟唐府并不算十分匹配,且又因聽聞懷真那些風言風語,便唯恐唐夫人不知似的,添油加醋又說了許多懷真的不好。 虧得唐夫人心里明明白白,知道懷真是個何樣兒的人,因此非但不聽,反而把魯姨媽痛斥了一番,這魯夫人見長姐發(fā)怒,起初倒也訕訕地收斂了三分,誰知過了些日子后,到底江山易改稟性難移的,竟又有些故態(tài)萌生。 因此懷真聽得是她來到,忙叫人去通報唐夫人,自己便出來,暫時應酬。 這魯姨媽見了懷真,兩只眼睛先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目光在懷真纖纖腰間停了停,便有些狐疑皺眉。 懷真見她這般打量,依稀猜到是何故,卻是仍含笑行禮,道:“姨媽來了,向來安好?” 魯姨媽坐了,便道:“好,勞你記掛著……近來因家里忙,便極少過來,你跟你婆婆也都好?” 懷真道:“也都好呢,姨媽稍坐,我已經(jīng)派人去請?zhí)^來了?!?/br> 魯姨媽點頭,仍是望著懷真:“這些日子怎么也不見你們過去逛逛?” 懷真道:“姨媽恕罪,因家里也有些事忙,再者三爺部里也是公務繁忙,故而竟不得閑,改日三爺有了假,自然去拜訪姨媽?!?/br> 魯姨媽笑道:“我也聽說了,禮部近來很是熱鬧呢。倒是你們這府里,其實也沒什么大事,是了,前日子是你家里的哥哥成親了?” 懷真道:“是。” 魯姨媽道:“原本也早該成親了,你這當妹子的都嫁了,長兄可還沒成親,又是什么體統(tǒng)呢。” 懷真便只一笑,并不言語。 不妨魯姨媽瞅著她,試探著問:“不過說起來,你跟毅兒成親這許多日子了……可有了身孕不曾呢?按理說也該是時候了……” 懷真聽她直口便問出來,便只笑道:“姨媽來了這半日了,只顧著說話竟不曾勸茶,是我失禮了,姨媽且喝口茶潤潤嗓子?!?/br> 魯姨媽碰了個軟釘子,只好舉手端茶,正在這會子,唐夫人便出來了,兩姊妹見了,自然又是好一番寒暄。 兩人坐了,魯姨媽笑道:“前兒你外甥女兒生了,倒是叫你又送了那些東西過去,她一直念叨著等出了月子,要親自來府上拜謝呢?!?/br> 唐夫人道:“不必,叫她好生保養(yǎng)就是了。” 魯姨媽道:“她那身子好著呢,小子也康健,改日你親眼見了便知道了?!?/br> 唐夫人便笑道:“母子平安就好。你自然也高興的,以后可有的忙呢?!?/br> 魯姨媽因看了懷真一眼:“怎么懷真還沒有消息么?” 懷真聞聽,心中暗暗惱了:方才魯姨媽已經(jīng)問了一遭兒,因被她擋回去,就該知道她是不喜歡被問的,如今卻又不死心來問唐夫人……哪里有這樣沒眼色的人? 唐夫人是這般知書達理好性情,她的姊妹偏是這般,這若是在先前,懷真早翻臉了,如今且也只看在小唐跟唐夫人的面兒上罷了。 唐夫人也看向懷真,見她臉色淡淡,知道她心里不大高興:“他們都還年青,急什么呢,該有的總會有的。” 魯姨媽不禁笑道:“jiejie,說什么話,懷真是還年紀輕輕的,然而毅兒都多大了呢?別的不說,就說那林家姑娘,如今那小子不是已經(jīng)滿地跑了?連二小子都有了……” 魯姨媽所說的自然正是林明慧,偏這些話正好兒戳中唐夫人的心肺。 唐夫人心里雖然著急,只是不好赤眉白眼兒地催促小唐跟懷真罷了,如今聽自家姊妹說起來,又想起先前魯姨媽也提過好機會此事,她便不耐煩,因冷笑道:“你也忒心急了,我這當親娘的都還沒說什么呢,你倒是先有這許多話說……明慧生了兩個小子,那也是因為她嫁的早罷了,懷真才嫁過來一年呢……再說,這種事也是能比較的?” 魯姨媽見唐夫人著惱,便笑說:“我這不也是為了我的外甥著急呢?” 懷真聽到這里,便起身含笑道:“太太且跟姨媽自在說話兒,我好去看看敏麗jiejie如何了?!闭f著,便行禮自去。 唐夫人見懷真去了,因埋怨魯姨媽道:“你也該管管你這嘴,懷真這孩子表面兒不說,心里必然是惱了?!?/br> 魯姨媽搖頭咋舌,道:“jiejie你怎么竟像是怕這小丫頭一樣……她走了倒是好,有些話當著她的面兒反是不好說的,你且看看她,生得這樣瘦弱纖細的,哪里是個好生養(yǎng)的模樣兒?若是別的女孩子,這會兒只怕早就有信兒了!我先前跟你說的話,你只當耳旁風,毅兒都這把年紀了,還不著急更等什么時候兒?你們這府里人丁又這般稀少,照我說,不如給毅兒納一房好生養(yǎng)的妾室,早早兒地多生幾個,至少去了一樁心事!” 唐夫人又氣又笑,又惱又嘆,瞪了魯姨媽半晌,說道:“我自然是盼孫子孫女兒的,然而我也是疼懷真的,且不說她是不是好生養(yǎng)的,我心里當她是親閨女般,跟敏麗沒什么兩樣……她幾時生都罷了,我左右等毅兒成親都等了大半輩子,也不差再繼續(xù)等孫子孫女兒,又急個什么?” 魯姨媽見她這般維護懷真,目瞪口呆。 唐夫人又道:“何況毅兒雖然孝順,但我看他疼懷真的心意,眼里是容不下別的什么人的,我自忖是沒這個本事勸他納妾,你要是覺著自己能,你便去跟他說……若他答應了,當真多個三妻四妾,生些子孫滿堂,我自也感激你?!?/br> 魯姨媽聞言,下巴幾欲墜地,原來她因知道長姐的性情是最溫和不過的,故而時常胡言亂語,然而面對小唐……卻每每只是訥訥不敢多話,只陪小心還來不及。 如今聽唐夫人叫自個兒去跟小唐說納妾,她哪里敢露這個臉,因訕訕地說道:“瞧jiejie說的,我不過是為了你們這府里好罷了,你覺著對的便聽,你覺著不對的,就當我放了個屁罷了,何必惱怒呢?!?/br> 唐夫人聽到這里,才笑著搖頭:“夠了,姊妹們見了,非要說這些沒趣兒的,先前,我在敏麗跟毅兒身上也算是cao碎了心,只可惜總是沒用……何必又cao不夠似的想到孫子孫女兒上頭去?從此之后你也不許再說這話,不然……你以后就別來找我,我也再不去你們府上了?!?/br> 魯姨媽見她斬釘截鐵說了這許多,果然不敢再放肆,于是就轉(zhuǎn)開話題,只說別的去了。 然而唐夫人雖然斥責了姊妹,可心里未嘗不也是有些怨念心苦的……實則是盼孫子孫女兒盼的心焦,怎奈面上仍是要掌著而已。 卻說懷真先前雖借口離開,然而卻并不曾真的去,只是躲在那門后聽魯姨媽如何說,又聽唐夫人如何答罷了,聽唐夫人把魯姨媽痛斥一番,懷真心中雖然安慰,可想到魯姨媽所說,心底卻又沉甸甸地起來,竟把先前一心想調(diào)香的喜歡給打碎的無影無蹤了。 懷真因悶悶地,也不去敏麗房中,只懨懨回了房。 半晌聽外頭說魯姨媽要去了,懷真也并不曾出來相迎。 只是唐夫人擔心她心有不快,又特地來探望,懷真只得打起精神來,同她說了會兒話罷了。 不提唐府之中,懷真因魯姨媽來訪而觸動心事,郁郁寡歡地。只說與此同時,就在禮部之中,小唐卻正也因一事苦惱。 只因先前,因新羅國發(fā)來消息,使者已在路上,因冊封世子之事特遣人來舜,小唐便傳那同文館之人來,問會新羅語的那幾人如何。 那人聽了,不免色變,有支吾之態(tài)。 小唐察覺不對,又問詳細,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那原先的五人,兩個年老耄耋,一個纏綿病榻,都是不中用的,剩下的只有兩人而已。 偏偏這兩個人,因年青,又因素來大意,疏于練習,竟十分地不熟練,不論聽聲或者出言,皆都不上臺面。 小唐大怒,當下命人嚴懲上下負責之人,然而使者已經(jīng)在路上,若趕得快的話,只怕不出兩三個月便到,當下忙召集其他眾人,雖然勉強能聽聽說,然而一國的顏面,在這言語交流之上表達的最為直接,堂堂大國竟是這般,豈能拿得出手? 偏那同文館的主事之人尚且心懷僥幸,竟說道:“昔年那新羅國來使,他們都是會中國語的,交流竟是無誤,也從來不用我們的人跟隨譯文,是以大人很不必焦慮。” 小唐聽了這話,越發(fā)不怒反笑,道:“新羅小國,尚能精通我中國話,我堂堂中國,反而找不出能精通他們話的?人倒是禮尚往來,倘若國人都似你這般傲慢自大,固步自封,只怕國將不國!”當下便叫人拖下去打! 是以先前那幾日,小唐夤夜回府之時,才每每地心懷惱怒或者面有不愉之色。 只因培養(yǎng)一名譯者,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倉促里哪里能尋到那言語流利之人?雖然那主事之人該死,只是小唐也自省自責:他接手禮部雖然還不過幾年,其他眾事向來繁忙,分神不暇,又因也知新羅不過小國,不免便也有些怠慢大意了,果然一時的疏忽,竟果然出了這極大的紕漏。 小唐思及此事,便不由懊悔,然而只能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只警醒自己:以后行事更要謹慎小心,半分兒的馬虎都不可,一切皆要以此為鑒罷了。 是以前些日子,禮部才張榜召那會新羅言語之人。 而自榜文出了之后,果然也來了許多會說新羅話的人,只是面目可憎者不能取,來歷可疑者不能取,另外就是異族之人亦不能取……如此一來,便竟刷掉了大半兒。 這一日,卻忽地又有一個人來到,底下那些把關(guān)的諸人一一都通過了,眾人都十分贊許,便推他來見小唐。 小唐這一關(guān),卻也是最后一關(guān),但凡是他首肯了的,自然便是取了。只是底下人把這來者的檔案給了小唐,小唐低頭看了一眼,覺著名字有些眼熟……又仔細瞧了會兒,心中一震! 原來,這上頭寫得名字竟是王曦,身份,卻是王克洵的長子,也是現(xiàn)如今應蘭風的義子王曦。 小唐忙命人傳進來,頃刻,果然有道人影在門口出現(xiàn),小唐一眼掃過去,略覺異樣,只不做聲。 那人低著頭走了進來,至案前行禮,道:“小人參見唐侍郎。” 小唐端詳了“他”一會兒,心中雖驚,面上卻仍毫無表情,只道:“你便是王曦?” 來人點頭稱是,小唐問道:“你會新羅語?你且說幾句來聽聽?!?/br> 小唐因也會幾句新羅話,不過是彼此招呼,日常慣用的罷了,然而聽對方說話,卻也能明白大概。這王曦見他如此吩咐,沉默片刻,便果然張口說了幾句。 小唐挑了挑眉,聽他的字正腔圓,果然是正經(jīng)的新羅語的口吻,且難得的并無雜音,聲兒卻也動聽。只不過…… 小唐微微冷笑,道:“你說的是什么?” 王曦身子一抖,卻仍是不敢抬頭:“小人說的、是新羅語?!?/br> 小唐道:“本官難道不知的?只問你所說的新羅語,譯成中國話是什么?!?/br> 王曦頓了頓,終于說道:“他單槍匹馬,與敵交鋒,左沖右突,勢不可擋,傲慢之眾紛紛退避,只殺至暮色籠罩大地,而冰雪必將在冰川上,銘刻他絕世之戰(zhàn)績?!?/br> 這幾句話,小唐一聽便記起來了,當年他送清弦公主和親回來,路上那土人領(lǐng)路,曾唱起這首他們本族的民謠,說是獻給小唐的——當時小唐自不知情,誰知道此后,竟果然應驗。 此刻小唐凝視著王曦,復又冷笑:“你自哪里聽來的?” 王曦仍是垂著頭,恭恭敬敬道:“曾有個在西南行商的客人,說是西南之地甚是風行,若是走夜路怕了,便會唱起這首土歌,能夠驅(qū)退邪祟,讓虎狼也都遠避?!?/br> 小唐默然無聲,嘴角微動。 王曦深吸一口氣:“然而小人也知道,這首歌原本是說唐大人的?!?/br> 這時侯,小唐左右兩名侍者溫平陳基聽了,都是嘖嘖稱奇,又都覺著這王曦果然是難得的奇才,且又急變,竟能這般“投其所好”,拍馬也拍的這般高妙。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都覺得此人不留在禮部,實在是天理不容。 忽地聽小唐淡淡道:“你可知禮部招譯者,最要緊的一條是什么?” 這個卻是聞所未聞,連侍者也面露疑惑之色,王曦卻也機變聰明,便道:“身為譯者,最要緊的便是要忠信本意,文辭通達?!?/br> 小唐道:“你且抬起頭來?!?/br> 王曦垂著的雙手握緊了些,終究慢慢地抬起頭來,卻見是張極清秀的容顏。 小唐凝視著他的雙眼,微冷笑說:“以你的行徑,哪里稱得上一個‘信’字?” 王曦聞言,雙眸慢慢睜大。 小唐斂了笑,眸中只有漠漠冷意,淡聲道:“出去!”只是兩字,卻如一柄無情利刃,斬的人喪魄斷腸。 王曦臉色陡然雪白,往后退了一步,卻幾乎走不動,只撐著踉蹌出了門口,兩名侍從在旁目瞪口呆,至此竟是十分意外,卻又不敢貿(mào)然插嘴。 ☆、第 25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