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也未推辭，兩個人來到廳上，分列坐了，小唐環(huán)顧周遭，卻見此處的布置……竟跟幾年前熙王才上京時候的差不多情形，依舊是沒什么奢華驚人的陳設(shè)，古舊簡單，桌椅等也一如昔日。

    頃刻酒席布置妥當(dāng)，熙王叫伺候的小廝們自退了，起手親自給小唐斟了酒，道：“知道你這段日子忙，只是為何一次也不來府里了？我以為你是要離棄我了。”

    這話自然是說笑的。小唐微微一笑，道：“將來自然是君臣之別，殿下何苦只是玩笑？”

    熙王聽了，才斂眉說道：“如何又說這些沒意思的話？”

    小唐抬手端起酒杯，略吃了一口酒，說道：“說的是實(shí)話罷了，殿下莫非不愛聽？”

    熙王皺了皺眉，笑嘆道：“好好，你總是愛噎我，我偏拿你沒有辦法?！币娦√瞥粤艘豢冢才e杯一敬，同吃了口。

    兩個人喝了一杯，熙王不免問起敏麗的事，小唐想到敏麗，一時又有些食不知味。

    熙王瞧著他面上不安，忙不提此事，只說道：“我只是聽聞竹先生曾去過府上，必然無礙……是了，竹先生如今在太子的舊宅陪著燁兒住了，那孩子終究回心轉(zhuǎn)意了，倒是妥當(dāng)?shù)暮堋！?/br>
    小唐聞言，便頷首道：“此事你做的很好?！?/br>
    熙王疑惑看他，小唐抬眸說道：“當(dāng)時眾人都疑心張燁的來歷，獨(dú)你在皇上跟前兒，一力想要認(rèn)他保他……這個，只怕是皇上最愿意看見的。”

    熙王才也笑道：“這是自然了？什么皇家骨血，你想想看，此刻從里到外，剩下幾個人了？我自己也覺著凄涼，好歹多了一個，自然要快些認(rèn)回來?！?/br>
    小唐定睛看熙王，卻不言語。

    當(dāng)時竹先生進(jìn)宮揭破張燁的身份，成帝傳召眾人進(jìn)宮，問詢各人的意見，其實(shí)并不是看文武百官的意見，只是看熙王罷了。

    而熙王果然也不負(fù)所望，他的表現(xiàn)，在眾臣看來，不愧是皇族貴胄，天家風(fēng)范，委實(shí)地磊落大方，彰顯的心胸寬和，又且血脈情深，儼然明君之相。

    在成帝看來，自然也是心中甚慰。——試想此刻倘若是肅王，只怕肅王也會竭力懷疑張燁的來歷，哪里會做到如熙王這般不計(jì)一切？

    張燁，也算是成帝用來試探熙王的一步棋罷了。

    熙王的表現(xiàn)，卻不由不讓人心服口服。

    小唐思量片刻，道：“其實(shí)……你明知道皇上絕不會立張燁為太子的。”

    熙王一愣，點(diǎn)頭說：“其實(shí)我也猜不透父皇想什么，然而因太子哥哥出事，我只想著，若能彌補(bǔ)一些……自是好的……”

    小唐忽然喚道：“永慕……”

    熙王應(yīng)了聲：“怎么了？”

    小唐唇角微挑，低聲說道：“你可知道……有時候你說假話的時候，會以假亂真的……連你自己都相信是真的了?！?/br>
    熙王隱隱一震，面上笑意微斂。他目不轉(zhuǎn)睛看了小唐片刻，才又恍若無事似的笑道：“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是我是真心想要如此，所以連自己才信了的？”

    小唐停了杯，垂眸不語。熙王起身，復(fù)給他將酒斟滿了，道：“你特意來這一趟，就是為說這個？不管你以為我說的是真話假話，然而我對你，卻是……”

    小唐不待他說完，便道：“淑妃娘娘曾想暗害懷真……你可知道……是為什么？”小唐說著，便抬起頭來，雙眸直視熙王。

    熙王對上他肅然帶冷的眼神，舉著杯子的手勢僵了僵，喉頭微動，卻竟無聲。

    ☆、第 238 章

    且說小唐問道：“你可知道淑妃娘娘欲害懷真之事？”

    熙王一怔之下，緩緩落座，蹙眉問道：“我不曾聽說此事，你從哪里知道的？”

    小唐道：“你且莫問。你只同我說，淑妃娘娘想害懷真，是為了什么……你可明白？”

    日影淡淡地從門口照進(jìn)來，日光微黃，有些溫暖之色，然而兩個人的心底，卻都微微地有些涼意浸浸。

    熙王將杯子放下，他自然懂得小唐絕非無緣無故問及此事，因苦笑嘆道：“你為何這樣問我？”

    小唐眸色沉靜，道：“只因我心中知道一個不能告人的秘密，然而我想此事畢竟同你相關(guān)，你未必不知?！?/br>
    熙王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同我直說，自然也是怕我不知道，你貿(mào)然說出來，只怕反而泄露了消息，——實(shí)話同你說明，我大約猜到你指的是什么，然而卻只是在心里存疑，不敢亂想罷了?！?/br>
    小唐暗中深吸口氣，并不言語，忽地有些后悔。

    果然，熙王看他一眼，垂眸笑了笑，道：“然而你如今特意跟我提起這一句，倒是讓我的疑心有些著落了?！?/br>
    小唐的手微微攏窩起來，緊緊盯著熙王，此刻竟不知要說些什么。

    按理說，熙王不會如他一般，將應(yīng)蘭風(fēng)的底細(xì)窺破，畢竟熙王并沒似他一樣，從懷真處發(fā)現(xiàn)那金釵，然而小唐又深知熙王并不似外頭看起來這樣簡單，京城之中，也是不乏他的人手眼線，倘若查微識末……未必不知真相，是以絕不能輕視低估。

    先前小唐雖有揣測，只不敢先行開口，因明白熙王是個什么性子……生怕他原本不知，給自個一提醒，反立刻就舉一反三。

    然而因聽了竹先生那句話，今兒又接了新羅方向來的密報(bào)，因此一時無法按捺，便來了熙王府上。

    見熙王如此說，小唐心中悸動，越發(fā)后悔自己有些沖動行事了，本來自收藏那支金釵之后，便打定主意將這秘密埋藏心底，誰知因關(guān)心情切之故，竟有些自亂。

    熙王望小唐面色有異，他便道：“你放心，我只是亂想的，畢竟也沒有真憑實(shí)據(jù)，當(dāng)不了真的。何況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

    小唐澀聲道：“你從何處開始疑心的？”

    熙王想了想，回憶著說道：“起初，只是覺著平靖夫人待她太過好了些，平靖夫人本是個不愛管閑事的性子，那次竟為了這丫頭，跑到應(yīng)公府跟應(yīng)老太君對上……再往后，就是林大人……”

    小唐聽熙王這般開口，心中那最后一絲希望也如滅了，一時更是懊悔。

    卻聽熙王繼續(xù)說道：“林大人素來跟應(yīng)大人很不對付，說來也怪，林大人的性情向來是公正嚴(yán)明的，然而有目共睹，應(yīng)大人乃是個能臣良才，人人稱贊，換作別人如此，林大人只怕會另眼相待，很是器重，然而對應(yīng)大人，卻素來冷淡疏離?！?/br>
    小唐聽他說了這幾句，卻覺著莫名起來，因問道：“這又能說明什么？”

    熙王看著他的雙眼，便笑了起來，道：“你不懂這情，然而……總該知道何為——‘近鄉(xiāng)情怯’罷？人也是如此，比如失去摯愛之人之人后，又遇到別的同其相似之人……你會是何種反應(yīng)？”

    小唐仍有些不太明白，然而在心中一個轉(zhuǎn)念，卻也不想去探其究竟，——只因他連想也不肯去想，倘若失去了那人，對他而言竟意味著什么。

    因此小唐只皺眉道：“你且說明白，何必問我呢？”

    熙王倒是很明了他的心思，便嗤地一笑，道：“按照人的脾性不同，大致會有兩種反應(yīng)，第一，多半會大生親近之感，恨不得再續(xù)交好；然而第二，則會覺著遇到贗品，心生厭憎抵觸之意……但屬于這第二類的大多數(shù)人，只怕雖然心生抵觸之感，卻并不知這抵觸從何而來，因?yàn)樗麄兩形窗l(fā)覺，這新人之所以不見喜于己，是因跟心中記掛那人十分相似而已。——只是本能地或厭憎不喜，或畏懼疏遠(yuǎn)罷了?！?/br>
    小唐睜大雙眸，這才明白熙王所指：“你是說，恩師之所以疏遠(yuǎn)應(yīng)大人，其實(shí)并不是真的不喜他，只是下意識地覺著他跟……”

    熙王點(diǎn)了點(diǎn)頭，雙眼之中微微迷離，道：“這叫做當(dāng)局者迷，只可惜林大人聰明一世，卻在這上頭入了迷津。”

    小唐心中驚詫，一來驚異于這真相如斯，二來，卻是驚異于熙王竟能如此洞察心思。

    小唐定了定神，問道：“你還有下文？”

    熙王斂了目光，才又道：“自然還有下文，這些也是我后來才推測出來的罷了。林大人素來疏遠(yuǎn)應(yīng)蘭風(fēng)，卻在那日，忽然造訪了應(yīng)公府，并且見了懷真。”

    小唐心中凜然，——這件在別人看來只似尋常的事，落在熙王眼中，竟也成了他抽絲剝繭窺知真相的一大破綻。

    果然，熙王道：“林大人如何會一反常態(tài)？這其中自然是意味深長，而后來，我見他竟是處處有意針對太子，跟他昔日的作風(fēng)大相徑庭，人人都知道太子的地位等閑動搖不得，他卻偏是一副不顧一切去撩虎須之態(tài)，在我這旁觀者看來，竟……似恨不得要觸怒太子……把自己性命送上的殉道之態(tài)。”

    小唐忽地周身微冷，慢慢地低下頭，端起酒盞，又飲了一杯。

    熙王道：“再后來，我從景深的口中得知了，林大人臨去，曾托付他兩件事。”

    林沉舟托付凌景深的到底是何事，小唐也曾問過景深，然而他卻三緘其口，并未告知。

    此刻小唐抬頭看向熙王：“他同你說了？”

    熙王挑了挑眉，道：“他竟沒同你說？”

    小唐點(diǎn)頭道：“他說叫我無須理會?！?/br>
    熙王道：“以你的聰明，只怕他不說，你也已經(jīng)知道了，只是你仍不敢說出來罷了……也罷，既然咱們都說開了，我索性也跟你說……”

    小唐暗中屏息，卻聽熙王道：“林大人的遺愿，是要太子跟肅王兩個人的性命?！?/br>
    小唐聽了，微微閉眸皺眉——果然給他料中了！

    噬月輪從竹先生手中落到了景深手中，景深人在肅王手底行事，千夫所指——太子是肅王命人除掉的。

    不管除掉太子的命令是不是肅王所下，但是肅王所屬的人動手，卻是毫無疑問了。

    或者是景深順?biāo)浦?，借機(jī)行事。

    所以當(dāng)淑妃命景深對懷真下手之時，景深不惜用噬月輪來表白心跡、跟應(yīng)蘭風(fēng)結(jié)交，只怕景深也擔(dān)心倘若肅王倒了，牽扯起來，波及太大，他無法脫身，而噬月輪從他手中落到應(yīng)蘭風(fēng)手中，倒果然是明智之舉，如今竹先生回了京，倘若追究起來，此物已經(jīng)易手，景深竟是雙手清白。

    小唐半晌無言，熙王道：“你別誤會，景深也不是事事都同我說的……”

    說到這里，熙王意味深長地看了小唐一眼，道：“這件事，也是在肅王起事之前，他才說明的，我雖然知道，但一來我們?nèi)齻€從小兒一塊長大的，二來，又牽扯你的恩師林大人，故而我也只能藏在心中罷了?！?/br>
    小唐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是?！?/br>
    熙王看他杯中空了，便勸說道：“你喝的忒急了些，留神吃醉了，回家后小懷真不喜，連我也怪罪起來。”

    小唐默默無語，熙王于是又給他倒了一杯，徐徐又道：“先前那金飛鼠越獄之后，咱們不是私底下說過么？說是牽扯到永福宮德妃的事兒，當(dāng)時毫無頭緒，然而自打林大人遇難，景深又跟我說了此事后，我才想起來，莫非這件事跟林大人有關(guān)……？偏我又知道，林大人出事前一日，竹先生去過他的府上，林大人出事之后，竹先生又去了應(yīng)公府，單單見了懷真?！?/br>
    小唐哭笑不得，道：“我還是小覷了你，你竟連這些都掌握的分毫不差？”

    熙王點(diǎn)頭道：“慚愧，我只是結(jié)交的閑人多罷了，所以知道的雜亂事情也多一些，其實(shí)毫無作用，讓你見笑了?！?/br>
    小唐哪里會笑，道：“你還沒有說完?！?/br>
    熙王“嗯”了聲，道：“我查到林大人跟德妃有些交情，林大人至死都念念不忘太子跟肅王，只怕也是因德妃之死相關(guān)。再后來，就是你說的淑妃的事了……”

    那日因含煙病危，懷真不惜跟淑妃相抗，淑妃情急之下失態(tài)，這件事，熙王卻也是知道的。

    小唐聽完，道：“說來說去，你果然沒有什么真憑實(shí)據(jù)，只是疑心而已？”

    熙王打量著他，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先前說我扯謊的時候太真，真的連自個兒也信了，我跟你快三十年的交情了，先前你疑心我，我都不惱，然而你……”

    小唐蹙眉，兩人目光相對，熙王道：“我答應(yīng)你的話，不會更改，你問我的話，我能答則答，絕不會騙你。不錯，此事我沒有真憑實(shí)據(jù)，以上也全是胡思亂想的，然而還有一個人，至關(guān)重要?！?/br>
    小唐竟有些無法直視他的雙眼，便垂了眼皮說道：“還有誰？”

    熙王慢慢說道：“你我雖然無緣見過德妃娘娘，但是有個人，是見過德妃娘娘，也跟懷真頗為熟悉的?！?/br>
    小唐的心怦怦而跳，竟然想不到會有什么人……難道熙王說的是招財(cái)？或者……

    正在猜想，熙王道：“我既然說了不會瞞你，就會同你交底，這個人，不是別個，是楊九公?！?/br>
    此話一出，小唐驀地抬起頭來：他千猜萬想，卻是沒有想到楊九公這個人！

    果然，楊九公伺候成帝身旁，自然跟德妃相熟，楊九公又是個最能察言觀色的，又善知道成帝心思，只怕他從旁看出端倪，也未可知。

    小唐看了熙王許久，問道：“楊九公跟你……”

    楊九公那人，是最忠心于成帝的，故而這幾十年來都是成帝的心腹，縱然太子跟肅王多有拉攏，他卻對誰也不曾表態(tài)，然而卻誰也不曾得罪，沒想到竟跟熙王交情如此：肯把這最機(jī)密的消息說給他知道。

    熙王明白小唐的意思，便笑道：“別看九爺爺甚是油滑似的，然而他對我卻是極好，我自小在宮內(nèi)、沒遇見你的時候，被人欺凌，也多虧九爺爺照顧著我，倘若不是這樣，只怕我也沒有命等到遇上你了……”

    熙王眼圈兒微微一紅，卻偏又一笑，道：“小時候，我被人欺負(fù)，每每就有不想活了的念頭，九爺爺會偷偷跟我說，說我是個有福的，我只是不信罷了……然而一路至此，說來我倒果然是個有福的，有九爺爺暗中關(guān)懷，也有你一路陪伴?！銈兌际俏易畈荒鼙硹壷?，你可以疑心所有，我只盼你別疑心我的……心意?！?/br>
    小唐無聲一嘆，低頭喝了口酒，又問：“楊九公跟你說了……什么？”

    熙王道：“九爺爺雖然疼我，但到底是謹(jǐn)慎之人，又且對父皇忠心，故而并沒有跟我多嘴別的，只在我跟他說起懷真的時候，他無意中提過一句，……他說懷真身上……有昔日德妃娘娘的影子?！?/br>
    ——而對熙王這樣七竅玲瓏的人來說，一句話已經(jīng)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