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jié)
“沒什么麻煩,又不是旁人,你阿瑪還能吃了你?想來你也沒什么要瞞他的事,只是和我說起來比較方便?!?/br> “是。”弘晚應了一聲,坐到對面。沏好的茶沖入盞中,放到我面前,清冽茶香,余煙繚繞。 三個兒子,三種性情,分別像了胤禛的某一點,又各有相似之處。弘晚最像他阿瑪?shù)碾[忍克制,心中細思量,做總比說多。如今要與我談,該是很重要。 早前弘歷說過弘晚要走,這年都過了花都開了,也沒見個動靜,中間還橫插了一檔子福晉兒子同時中毒的變故,不知他欲做何打算。 茶過三旬,我們就坐在石桌兩端,夕陽正好,余輝籠在他身后,淺淡了沉思。 茶中味,清苦甘甜,沁在口舌之間,回味無窮。胤禛對這個二兒子真是不錯,好東西總有他的,難怪弘時心有不甘。只是……若是弘暉在呢?這心要怎生偏法? “額娘……” 坐等許久,終是開口。我朝他笑,等他繼續(xù)。 “墨晗的身子已是好了,多謝額娘費心照拂。” 他謝人時總是這樣,一雙冷眼直望到你心里,有情有義的樣子,倒不覺生分。我像看到他小時候,伴著紅挽一起,站在我面前,那時的笑容沒有這么多,溫暖倒是神似。 弘晚的笑容從眼尾泛到眉梢,生動了一張臉,那么年輕,唇紅齒白,分明與胞姐十分相似,看起來偏又男兒氣十足,也是怪了。我自思量,他倒說起話來,“額娘該是知道,原本兒子想要走的,只是出了這樣的事,便不走了?!?/br> 我點點頭,仍是問他:“原想去哪兒?” “皇子能去哪兒,無非請了阿瑪?shù)闹家獬鰧m去住,也沒什么稀奇?!?/br> “現(xiàn)如今呢?” “如今,既是阿瑪未提,那便住在宮里,與往日一般?!?/br> “既如此,還與我說?” 面前的笑臉更見認真,點頭應道:“額娘早就知道,總要跟您說一回,免得額娘擔心?!?/br> “我不擔心,你自有你的思量,要走要留,都有道理。”我頓了頓,反問:“想像你大哥那樣?” “沒有?!焙胪泶瓜卵酆煟偬r笑意未散,為我又斟了盞茶,繼續(xù)說道:“大哥有大哥的事做,我有我的,弟弟們也是一樣?!?/br> “弘晚,如果你不喜歡……” 如何安排,我未想過,胤禛或許想過,我不能代他許給兒子什么。我錯過一次,改變了長子的一生,不能再犯第二次。 弘晚從不與人為難,接了我的話頭,穩(wěn)穩(wěn)說道:“額娘想多了,兒子沒有不喜歡。天下之大,皆是阿瑪?shù)?,去哪里都一樣,只是……原先擔心的事發(fā)生了,妻兒因我受累,既如此那便不走,宮里最安全?!?/br> ☆、299.豈曰無祎 宮里安全么? 見仁見智! 滿皇宮的人,誰不是一人長著三個心眼,是人是鬼是精怪,連我這樣得勢的都如此,何況那些努力活著想要營生得更好的。誰也別怪誰,都一樣。 老話兒得好——養(yǎng)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 還有人——兒孫自有兒孫福。 哪一句更有道理?我也分不清。 弘晚端坐著,時而為我續(xù)茶,時而上兩句,我與他,難得的閑適。他的心里不是沒有芥蒂,卻不擺在桌面,對誰也不肯多講一句。我的心就疼起來,針扎不及萬一。有時,太懂事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苦的永遠是自己。 胤禛可有與他提過? 曹cao,曹cao到。 院門極輕地自外推開,祖孫倆站在外面,一高一矮,一黑一粉,手牽著手立在門檻外。 弘晚調(diào)了方向,展開雙臂,念兒便像出了籠的鳥兒飛撲過來,一聲聲阿瑪喚個不停,讓我這個旁聽的都覺得柔軟幸福。 胤禛緩步踱過來,在我身旁站了會兒,自顧坐在旁邊的空位上,看著父女倆你來我往的耳語親昵。 來也怪,自,弘暉敬他,弘晚也敬他,弘歷弘晝亦然,只是這敬與敬之間還是很有分別的。弘晚最為規(guī)矩,天生似的冷淡自律無端與人生出段距離,可他時而展露的隨性溫暖又令人覺得極親近。就像此時,見到胤禛來了不會刻意起身相迎,也不會恭謹招呼,眼里心里就是閨女,逗得夠了才趕回屋去,斟茶給自家老子喝。 靜坐在旁的胤禛也很隨意,換了身黑色常服,暮色下幾乎看不出暗紋,接了茶便飲,隨手放回桌上,不話,也沒打算走的樣子。 院子里很安靜,只我們?nèi)齻€,夕陽漸短,涼風襲襲,清幽的花香,還有茶香。自我進院就沒見到侍候的人,弘晚自己換了新茶,又給胤禛添上。 不一會兒工夫,永念托著棋盤跑出來,仔細地放上石桌,又跑了兩趟捧來棋子,弘晚舉著她掌了燈,丫頭便如來時般轉(zhuǎn)眼消失在廳門后,不知跑到哪兒玩去了。 父子二人下起棋來,誰也沒開腔,分執(zhí)著黑白子,端坐得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雕塑,背脊挺直,神情肖似。 上回此景好像是在墨晗生兒子的時候,一轉(zhuǎn)眼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換了個住處換了身分,父子還是父子。 斟茶倒水的人換成了我,經(jīng)緯交錯間一聲聲清脆落下,顯得愈發(fā)寧靜。 我無聲看著,心里潮涌難平。 弘暉呢?他在哪兒?在做什么?是否與他的兒子如此對坐著,手把手地教授,還是已能分庭抗禮?亦或,他正與蘇長慶坐在一處,如同父子…… 這樣一想,不知該哭還是笑。我們的兩個兒子,如同戲文,否則哪里會有這般奇異的人生。長子明明活著,卻在玉牒中死去;次子根本不在玉牒之內(nèi),卻如魚得水地活在宮中,人人皆以為他是下一任繼位者,多好笑。 弘時是不是想岔了?代父祭陵的明明是弘歷?。【拖窨滴踉跁r的最后那幾年,總是由胤禛代他去,如此安排不是明擺著人選是弘歷嘛,弘時又怎么會想到弘晚身上去呢? 這些皇家子孫個個的精,偏偏又都固執(zhí)己見,就像胤禛的那些兄弟,怎么會看不出康熙的屬意?只是不愿相信罷了,心有不甘。 這些時日,不知他那些兄弟可有動作,想來是不肯安生的。胤禛這個人,他想讓你知道的事不肖問,自然一骨腦地倒給你,不聽還不行,若是想要守住什么秘密,就是撬嘴也摳不出渣子沫來。 不同于棋子的響動,驚得我險些打了手里的茶杯。天色更暗,襯得燭火更亮,兩張面孔齊齊望著我,若有所思似的。 我忙將茶添上,問:“餓么?我喚他們準備晚膳去?!?/br> 胤禛將我按回凳上,敲了敲石桌,赫然幾碟心,不知何時擺上的。另一邊還有幾樣精致菜,還有酒! 原來他們爺倆早就換了吃喝,哪里還需要我來伺候。 棋還在下,不急不徐,態(tài)勢均分,實力相當。父子倆全然不見了養(yǎng)心殿暖閣里的樣子,悠然又放松。酒與茶不同,愁時易醉,喜時更歡,此時此刻,人生樂事。 我斂了心神,全神貫注盯著棋盤,聽到一聲“張嘴”,下意識咬了一口,酥軟甜糯。酒杯在他另一邊,有遠……我就眼巴巴地瞅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到了唇邊。 應著他那聲“喝吧”,我才跟領了旨意似的,就著杯口啄了一口,就是個杯子底的量,氣! 弘晚最乖,比他阿瑪省事多了,直接給滿上,醇香滿溢的酒杯卻在我鼻子下轉(zhuǎn)了一圈就收走了。倒酒的人扭開頭笑,我也只得跟著笑,難道哭么?就為了一口酒,真丟不起這人! 攥在裙擺上的手被握住,緊了一下攏在掌心。溫熱手掌的主人沒事人似的敲了粒白子在縱橫交錯的棋盤之上,眼尾隱約帶著笑,突然偏頭湊到我耳邊,悄聲地:“回去再給你喝,我陪你喝?!?/br> 酒息吹在耳上,隨著涼風飄浮,裹著熏人欲醉的熱度,激得我一抖。 弘晚笑起來,連遮掩都沒有,手中黑子叮的落回盒中,笑道:“額娘累了,風也涼了,阿瑪帶著額娘回吧。” 胤禛看他的時候,是我沒有見過的神情,許是天黑了我看錯了,那一瞬間的眼神與每每看向弘暉時不同,與看向每個兒子時都不同,是一種經(jīng)年累月的習慣與了解,才會有的微妙互動。 手上一緊,我被牽離石凳,他的手卻指向未完的棋局,“就擺在這兒,明日再下?!?/br> 弘晚應了聲好,跟著站起身。 胤禛卻未動,立在原地揚頭望天,一輪滿月正好。他的指背敲在弘晚臂上,似是在笑,“那些人都你瑪法喜歡你四弟,所以才把皇位傳給了老四,你覺得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種話出來他想聽什么?逗兒子玩呢?還是心里憋屈得狠了,想要找個人訴一訴?今晚月正當空,氣氛剛好,所以適合?他是太相信弘晚了,還是……我相信他,彼時會疑弘時,此時絕不是試探! 弘晚也如他般仰望夜空,父子倆并肩而立,像是風吹水面闊出的一道波痕,輪廓笑容皆相似。望了一陣低下頭來,抬指掃過胤禛的袖口,撥開刮在上面的腰佩絲絳,頭笑道:“若真如此,那便最好,阿瑪最疼念兒,待過個幾十年,就傳給兒子吧?!?/br> 胤禛哈哈大笑,牽著我轉(zhuǎn)身就走。我在他手上捏了一把,反被收得更緊,聽見他依然在笑,揚聲道:“良親王,別忘了你今兒的話,一言為定。” 這是喝醉了么? 良親王是什么??! 這是要給兒子封王了么?還是早就封過我不知道?反正他做這種事已經(jīng)很多次了,我已見怪不怪。 回頭望去,弘晚長身直立于沉沉夜色中,如方才那般望著月明星稀,幾盞宮燈垂掛四周,映著一張淺淡側(cè)顏,無悲無喜。 ~~~ 睡了一覺,闔宮皆知皇二子成了良親王。 我才得了消息不過片刻,弘歷拉著弘晝蹬蹬地跑進屋,亂沒規(guī)矩地坐到我身旁,話都沒一句端起茶便喝,就像有人會搶似的。真就被搶了!才喝了兩口,茶杯換到弘晝手里,仰脖就給吞了個底朝天。 解語扯了兩條帕子遞過去,忙又取了只茶杯添上,裝模作樣地向窗外打量,“兩位阿哥跑得這么急,是有人攆么?” 弘歷抓著帕子抹了把汗,扔了帽直接仰倒,反笑回來,“姑姑慣會取笑我們哥兒倆,知道的是您疼我們,不知道的還當額娘放縱?!?/br> 解語一把揪回帕子,薄絲軟緞拂過弘歷臉頰,要笑不笑地:“可不就是你們額娘放縱,放縱著我們這些丫頭狠狠地疼著你們哥兒倆,放縱你們這么沒規(guī)矩地亂跑進來,仔細皇上看到,才能知道好歹?!?/br> 弘晝立時坐得端正,扯了扯仍自平躺的弘歷,見他不起,彎身湊過去,聲地勸:“四哥快起來吧,姑姑得沒錯,若是阿瑪看到,少不得又要罰,大喜的日子,可別添堵。” 弘歷的眼珠咕嚕嚕轉(zhuǎn)了兩圈,定睛瞅在我面上,騰地坐起來笑嘻嘻湊近,賣關子似地悄悄道:“額娘知道不?今兒個可是大喜……” 推著他退開些許,拉近旁邊眼巴巴的弘晝,每人額頭上戳了一指,“你們瑪法走了不到兩年,喜從何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出了這道門去可不許四處招搖?!?/br> 哥兒倆便老實下來,眼睛里卻仍是笑意滿滿,不一會又忍不住道:“額娘得是,只是這喜……可不是我們哥兒倆的,是阿瑪一早的旨意,二哥成了親王,實打?qū)嵉挠H王!” 喜不自禁是怎么回事?封的又不是他們倆,至于高興成這副樣子! 我忍不住笑,接口問道:“哦?既是你們阿瑪封的,自然實打?qū)?,還能是虛的不成?” 弘晝拍了又要開口的弘歷一下,搶著:“額娘沒見著,我和四哥可是親眼得見的,今兒不止封了二哥的親王,永瑾永璠都一并封了,就連二嫂和念兒也有份?!?/br>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胤禛這回的動靜搞得還挺大。 “可不是!”弘歷突然接口繼續(xù)解釋,“之前一兒風聲都沒有,阿瑪瞞得可緊,誰成想今日來上這么一出,就連親王服都是現(xiàn)成的,二哥穿上可威風呢?!敝瑴惖酶?,在我耳畔邊邊笑:“額娘可是沒瞅見三哥那張臉,精彩得喲……憋都憋不住,要不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八成能直接氣背過去?!?/br> “是么?”我睨著他悄聲問:“你呢,還有你,你們哥兒倆怎地沒氣背過去,還有力氣跑到我這里來報信兒。怪不得方才一陣風似地刮進來,敢情!是氣吹得吧。” 兄弟倆面上一凝,原本歪扭坐著的腰背立時挺直,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弘歷嘁了一聲,“額娘也忒瞧不上我們哥兒倆了,二哥做親王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們有什么好生氣的,替他高興還來不及呢,您這是把我們倆當成什么玩意兒了。” 弘晝一把扯住往塌邊爬的弘歷,兩人都用了力氣,差一并摔下去。 我和解語分別扶住,無奈笑道:“瞧瞧,這還沒當親王呢,就對額娘甩上臉子了,孩子家家的,忒不識逗?!?/br> 弘歷站在塌邊,耷著眉眼,懨懨地:“額娘教訓得是,兒子不敢。” 弘晝在他身旁歪著腦袋,沖我眨了眨眼睛,用肩膀著弘歷:“四哥,別鬧,額娘好像不太舒服。” 我忙就勢歪向解語,剛剛好被扶住,瞇了眼睛聽見弘歷越來越近的聲音,“額娘怎么了?哪兒不舒服?兒子喚太醫(yī)去。額娘……” “沒事,就是……有兒累了?!蔽覒艘宦暰従徧а郏扇松爝^來的手。 時光催人老,他們也長大了,指上覆了薄繭,再不似當年那般幼柔軟,已有了近似成年男子那般的骨骼血脈。被兩人一左一右地扶穩(wěn)坐好,解語見我神色轉(zhuǎn)身離開,不一會兒將我昨晚包好的禮物放到面前。 “額娘累了,就不去給你們二哥道喜湊熱鬧了,你們兄弟跑一趟,幫我把賀禮送去,可好?” “成,包我們哥兒倆身上?!焙霘v應了一聲又笑起來,面上有些少見的紅,見我看他,垂下眼頗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