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而母親和二姐,多半也已經(jīng)兇多吉少了吧。不過,自己畢竟還沒聽到她們的死訊…… 想到這幾個生死未卜的親人,她的眼圈反倒?jié)窳恕?/br> 這一串紙錢便給了蝎子。她在海豐附近的蛇母村外。她也許不像別人那么需要錢,她會從戰(zhàn)場上的死人身上扒銀子。不過,那個世界里大概沒有戰(zhàn)爭,那里的人,大約也不會再死一次。所以這串錢還是給了她的好。 籃子里還剩下幾串紙錢。那小販給多了。奉書想了想,也沒什么自己需要祭拜的親人了。她轉(zhuǎn)頭問李世安:“這些給你,要不要也祭一祭親人?今天是清明,他們一定能收到的?!?/br> 李世安卻搖頭笑道:“世安父母俱在,兄弟齊全,沒什么可祭的?!?/br> 奉書看著他的笑容,一時間有些嫉妒,又有些悵然若失。她呆呆看著遠處一群群野祭的百姓,看著青翠的樹梢上一叢叢飄蕩的白練,聞著空氣里清新的泥土氣息,不由得癡了。大路旁邊的幾排樹木上都掛滿了,有人便走到樹林里去掛,在泥地里留下一串串腳印。還有人來到江邊,將一串串紙錢拋進水里。 李世安也看見了,開口問道:“世安孤陋寡聞,文小姐,這些人撒錢入水,又有什么講究?” 奉書也好奇起來:“不知道啊,咱們過去看看,找個人問問?!?/br> 到了江邊,她才發(fā)現(xiàn),往江里撒紙錢的人,遠比往樹上掛錢的要多。有布衣百姓,有讀書人,有長裙飄曳的婦女,甚至還有幾個二叔府里的官吏。他們默默地扔下一串又一串的紙錢,神色出奇的肅穆和凝重。其時細雨霏霏,江面上飄著的無數(shù)紙錢被雨水打濕,變化著形狀,最后和水流融為一體,緩緩順流而下。 七八個賣紙錢的小販挑著擔子、推著車子,穿梭其中,滿臉都是興奮的神氣。 李世安笑道:“南方的百姓也真是重情,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熱鬧的清明節(jié)呢?!?/br> 豈止是重情。她看到一個秀才模樣的人,眼睛直直望著江水,目送著他的祭品越漂越遠,居然流淚了。 還有些人,居然跪在岸邊,朝江水磕頭。只不過他們似乎害怕被人看到,磕了頭,便趕緊站了起來,拍掉身上的泥。 奉書隱約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二叔對她說過,龍川江最終是流入大海的。出海口外,便是零丁洋。和零丁洋一水相通的,便是崖山。崖山左近的黑沉沉的海面上,無數(shù)亡魂尚未走遠。 她心中一動,招呼小黑子和阿染:“剩下的紙錢拿過來,我們也在這里撒掉。” 扔下第一串錢的時候,她的手都是顫的,好像在做什么壞事一樣??墒邱R上卻又釋然了。江邊的百姓越聚越多,全都默默無言,全在這樣做。她扔下第二串紙錢,心中隱隱升起了傲氣。繡花鞋陷在泥里,早就全臟了。蹲得太久,腳板已經(jīng)開始隱隱作痛??墒撬z毫不以為意,把整個籃子一傾,看著一疊疊紙錢像蝴蝶一樣飛進水里。 李世安顯然還沒明白這些人心里真正的念頭,疑惑著,又問了一遍:“文小姐,惠州人年年都這樣?這是什么民俗不是?” 她還沒想好怎樣回答,便聽到身后飄來一聲冷笑:“當然是惠州的民俗。清明祭祖,原來是這么個祭法,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文璧當?shù)暮酶?。?/br> 第36章 魏睢變張祿,越蠡改陶朱 李世安聽到那聲音,立刻刷的站了起來。奉書卻一陣頭暈?zāi)垦#成舷褡屷樤艘粯?,緊繃著腿,蹲在那里,不敢回頭。 怎么會是他?他怎么會來? 那聲音又道:“世安,叫你先行,可不是讓你來游山玩水!你先進城問問文璧,問他知不知道自己城里的百姓都在干什么。另外傳我的令,所有人一刻鐘之內(nèi)全部離開江邊,否則……杖殺?!?/br> 靜了片刻,李世安道:“是,父親?!鳖D了頓,又道:“文小姐,先告辭了?!比缓蟠掖叶?。 奉書終于撐不住了,被束縛的雙腳已經(jīng)麻得失去知覺,身子一晃,整個摔在泥里,好好一身新衣一下子不能看了。 阿染叫道:“小姐!”急忙把她沾了泥的頭發(fā)攏好,扶她慢慢站了起來,自己則轉(zhuǎn)身深深地福了一福。 對面的人似乎笑了一笑:“這便是文璧的閨女?生得挺秀氣嘛。你在這兒做什么?告訴我?!?/br> 那聲音并不大,可是卻震得奉書心中狂跳,兩年之前,她和三姐躲在空坑村的民房中,就曾聽到他大聲訓斥,下令將全村老少一齊屠戮。那時他說的是蒙古話,可他那語氣和音調(diào),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然而李恒的面孔,她卻從來沒見過。她不敢抬頭,像大家閨秀一樣雙眼盯著地面,看到的是一雙沾著泥的馬靴,靴頭尖尖的,用羊皮線緊緊縫著。他身后還有幾個軍士,一支支槍桿點著地面,一個個馬蹄微微陷在稀泥里。 阿染不住小聲催促她行禮回話,她卻渾然不覺。心頭閃過的,是串在木樁上的尸體,是空氣中鮮血和熟rou的味道,是三姐肚子上的箭,還有蝎子那條她不敢看的腿……她全身被恐懼攫取著,不敢動彈。 李恒呵呵一笑:“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旎厝ナ帐笆帐傲T!免得待會兒嚇到你?!?/br> 奉書失魂落魄地被扶進轎子。她看到江邊大路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大隊車仗,無數(shù)豎立的槍頭被小雨洗得锃亮。身子一晃,轎子離開了。她聽到有人在外面吆喝,驅(qū)散人群。似乎有個賣紙錢的小販摔倒了,咕咚一聲,板車翻在路邊。隨即又是幾聲女人的尖叫。 等她回到二叔府里,把全身的泥洗干凈,又換了身衣服,便聽說李恒已經(jīng)來到了二叔府上。隨他而來的,還有好大一群人。奉書雖然身處內(nèi)院,還是能聽到一陣陣的嘈雜,似乎有人在抱怨府衙里地方太小,讓他們無處休息,只能站著。還有啪啪的鞭子聲,似乎一些人在抽打另一些人。 阿染告訴她,李恒和文璧說了些正事,忽然又讓他把“女兒”叫出來見見,反正她年紀還小,蒙古人又沒那么多規(guī)矩禮數(shù)。文璧婉拒了兩次,李恒卻笑著一定要見。阿染讓她快梳妝準備,換上見客人的衣裙。 奉書無計可施,只得任幾個丫環(huán)把自己打扮一通,帶到了二叔的會客廳。兩個仆人剛剛掀開門簾,她卻一下子站住了。揉揉眼睛,遠遠的看到二叔跪伏在地,一身寬大的官服鋪在地上。他背對著自己,看不清神情。 她的心馬上飛快地跳了起來。李恒是不是來找二叔麻煩的? 可是隨即便聽到二叔說話了:“臣文璧……謝圣上隆恩?!蹦锹曇敉钢唤z喜悅的顫抖。 奉書緊緊咬住嘴唇,眼淚盈眶,突然對那個跪在地上的男人充滿了鄙夷。父親絕不會這樣,絕不會這樣…… 文璧身前站著幾個人。李世安侍立在旁邊,目光移向門口,笑容滿面地看她,神色有些得意。她趕緊把頭深深低下去,隨即便看到那雙馬靴,靴面上的泥已經(jīng)擦掉了,光光的,似乎還上了些油。李恒旁邊還有幾雙腳,有些是穿靴子的武官,有些被長衫下擺遮著,似乎是文人。 李恒讓文璧起身,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又說:“這次圣上開恩,赦了天祥,又升你為大中大夫、臨江路總管,可謂是一家榮寵了,哈哈!文大人,聽說你的家眷還都在江西?這下可要衣錦還鄉(xiāng)啦?!?/br> 奉書狠狠咬著牙齒:“你敢直呼我爹爹的名字!” 文璧又謙辭了幾句什么,她一句也沒聽清,也不想聽。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蒙古皇帝不會殺掉父親,而二叔好像是升官了。一切似乎都在苦盡甘來,可是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等到官樣話說完,大家重新就坐,屋內(nèi)的人才注意到奉書的到來。阿染使勁推她,讓她上前。她只好蹭著步子,來到那雙馬靴面前。 她僵立了好久好久,直到感覺到二叔焦急的眼神打在自己身上,才一橫心,按女孩子拜見長輩的禮節(jié),斂衽屈膝,心中滿是對自己的鄙夷。 她看到一只粗糙的、滿是傷疤的手,大拇指上戴了個射箭用的鹿角圓扳指,把她扶了起來。 “怎么老低著頭?你們漢人就是那么多拘束。抬頭,讓我看看。” 聲音和他的手一樣粗糙而有力。 她感到阿染又輕輕推了自己一下,只得慢慢仰起頭來。心中好像火燒般難受。為什么要一句句地聽他的話?為什么二叔也要聽他的話?心口不受控制地突突跳動,懷里藏的一樣東西好像要撞出衣襟一樣。 有那么一瞬間,她似乎聽到蝎子在叫她,讓她用那個唯一的武器,神不知鬼不覺地結(jié)果面前之人的性命。但當她感到扶她的那只手上的力量時,便知道一切都是癡人說夢。 李恒一身蒙古軍官打扮,穿著樸素,頭上戴的一頂舊氈帽,并不比她從戰(zhàn)場上撿來的那些體面多少。氈帽下面的發(fā)辮里穿著幾個小小銅環(huán),便是他全身上下僅有的飾品。他的眉毛濃得幾乎連在一起,眉毛下面是一雙淡得近乎茶色的眼睛。他額角和眼周的皺紋表明他的年紀和父親相仿,但那茶色眼睛里生氣勃勃的光輝,卻似乎讓他平白年輕了十歲。也許是因為剛剛打贏了最后一戰(zhàn),他整個人顯得意氣風發(fā),不知怎的,讓奉書想起了幾年前父親募兵勤王時的風姿。盡管李恒的相貌和父親一點也不一樣。 看來她每晚的睡前詛咒并沒有發(fā)揮任何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