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我沒有!他就是說過!當(dāng)時他在軍營里……”她一口氣說著,卻發(fā)現(xiàn)二叔并沒在聽。他似乎忘了自己在說什么,目光投向被她裱在墻上的那首《過零丁洋》,怔怔地看,忽而又轉(zhuǎn)頭向窗外,盯著幾只燕子在對面的屋檐上筑巢。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二叔?” 文璧似乎是下了好大決心,一字一字地問道:“你想不想見你爹爹?” 奉書張大了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文璧又問了一遍,才心底一下子開出一朵花兒來,也忘了腳底的疼痛,跳起來一把抱住他,臉埋在他的胸口,尖聲歡叫起來:“想,想!他在哪兒?” 文璧的身子卻是僵的。他摸了摸她的頭發(fā),說:“還在崖山?!?/br> 她心里面熱情的火焰被澆滅了些。她已經(jīng)二十幾天沒聽到“崖山”這個名字了。她猛然憶起來之前聽到的一切,兩山相對,嚴(yán)防死守,沒有退路,沒有退路…… 她顫聲問:“仗打過了?結(jié)果……怎么樣?” 靜了好久好久,她才聽見兩個字。 “輸了?!?/br> 她不用看他的神情,單單聽他的語氣,就知道輸?shù)氖悄囊贿?。臉上的笑容還沒完全消失,眼淚就一串串掉了下來,心中頓時一片空白,什么念頭也沒有了。她慢慢放開二叔,呆呆地走了幾步,卻全然不知該走到哪里去。 文璧訴她,此刻崖山周圍的海面上,依然漂浮著無數(shù)殘桅斷木,以及十幾萬具尸體,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些是戰(zhàn)死的,有些是鑿船自沉、投海殉國的。其中有一具孩童尸首,身穿黃衣,佩著玉璽。據(jù)被俘的宋兵說,他是被陸秀夫抱著跳進(jìn)海里的。 祥興二年二月初六日,宋祚終。 第35章 孤云故國迷,舉杯三酹地 過了不知多久,奉書才漸漸從幻境里脫了出來,啞著聲音問:“那,爹爹呢?” 文璧定了定神,說:“張弘范把你爹爹請到他的帥船上,讓他親眼目睹那場戰(zhàn)斗。你爹爹有些……有些不好,幾次想沖出去投海,幸好都被救了回來。他又想撞壁,幸好張弘范防得嚴(yán),也沒成功,現(xiàn)在只是日日慟哭。張弘范見你爹爹這樣,心里十分過意不去,有意讓我去勸勸他。不過你爹爹現(xiàn)在是戰(zhàn)犯之身,他也不能擅做主張,只是露出這個口風(fēng)。到底能不能成行,還要等……等皇帝的意思?!?/br> 她一下子火了,“什么過意不去!分明是不安好心!故意羞辱他!”她不敢叫得太大聲,狠狠抓住手邊的繡花繃子,不知不覺就把剛繡了一半的牡丹花抓了個稀爛。 “唉,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不管怎樣,張弘范十分看重你爹爹,一直對他以客禮相待,幾次上奏皇帝,請求留你爹爹性命。他這次立了大功,皇帝多半會準(zhǔn)他的奏。二叔已經(jīng)寫信去謝他了,今日說與你知道,你別多想?!?/br> 奉書漠然點點頭。她是見過張弘范的。隔著布滿汗臭味的床幃,她曾經(jīng)看到過那個儒生打扮的將領(lǐng),病懨懨的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棱棱的瘦骨幾乎撐不住長衫。但從他口里說出的話,卻是那樣的冷酷無情。他說,不把督府軍消滅殆盡,他便不回去面圣。他還說,要給文天祥一個驚喜,把大名鼎鼎的文丞相請過來見上一面。 而現(xiàn)在,他把父親囚在海船之上,“以客禮相待”?奉書猜不出這個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但至少,父親似乎暫時沒有性命之憂,這讓她多多少少放了些心。她心中忽然又閃過一個念頭,冷笑道:“他只是不愿意背負(fù)殺害忠良的罵名罷了,當(dāng)別人看不出來嗎?” 文璧搖搖頭,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而和她拉些無關(guān)痛癢的家常。奉書隨口敷衍著,腦海中一幕幕的,盡是那場自己沒有目睹的慘烈海戰(zhàn)。那個小官家,聽說比自己的年齡還小些。他怕不怕?他哭了沒有?最后的一刻,他在想什么?為什么張弘范對父親客客氣氣的,卻要逼死那個他見都沒見過的孩子? 文璧似乎正在評論她最近寫的字,她卻突然打斷,沒頭沒腦地道:“是不是要舉國服喪?” 話一出口,她便明白這個問題有多傻。文璧猛地停住話頭,奇怪地看著她。 她忽然害怕起來,掩住嘴,小聲道:“我,我說錯了?!?/br> 文璧卻沒有呵斥她,連一個責(zé)備的眼神也沒有,在她房間里枯坐了好久好久,才魂不守舍地邁步走了。走的時候,他絆在門檻上,踉蹌了好幾步,袖中的手帕掉出來了,也忘了撿。 * 不覺天氣暖了,窗外的青草盛了,草間的蟲蟻都開始活動了,而奉書窩在房里,已經(jīng)快要悶出病了。 她軟磨硬泡,半個月里天天用心讀書臨字,才換得二叔答應(yīng)讓她出門踏青。那天是清明節(jié),是寒食的最后一天。城里不少人家都要到郊外祭掃墳?zāi)梗槺隳信仙僖积R出游,因為廣東的夏天來得早,宜人的春光已經(jīng)時日無多。 奉書和二叔的幕僚家里的幾個女眷一起,坐上轎子,身邊跟了幾個丫環(huán)小廝,一齊出了城去。剛剛出了府衙門口,她便覺得空氣里都是自由自在的甜味。她悄悄掀開窗簾看,只見街上人來人往,家家門首插了柳枝,街巷上到處都在叫賣稠餳、麥糕、乳餅之類的冷食。 和周圍大多數(shù)城鎮(zhèn)不同,惠州并沒有經(jīng)受多少戰(zhàn)火。坊間巷陌依然人煙稠密,除了多出幾個元軍巡邏長官,和原來也沒什么區(qū)別。況且,這些元軍也多半都長著一張漢人面孔。她一邊看,一邊忍不住微笑,仿佛又找回了記憶中的那個避風(fēng)港灣。 她們徑直來到城外的龍川江畔。幾個小廝在草地上圍了一圈帷幕,好讓幾個少女少婦坐在里面,打開帶來的食盒,斯斯文文地野餐起來。四周野草山花,青青可愛。鶯鶯燕燕,輕聲細(xì)語,別有一番旖旎情懷。 宋人風(fēng)俗,清明時多要“野祭”,指的是不設(shè)香火,不在墳前,而在山明水秀的野外遙相祭奠新逝的親人,只需在樹上掛一串紙錢即可。奉書大快朵頤之余,看到周遭盡是野祭的百姓,驀然想起自己的親人來,拉上阿染、小黑子,走到江邊一個小土坡上,望著緩緩流動的江水出神。 一個小販見她衣著鮮亮,早笑瞇瞇地湊了過來,揭開身上挑的擔(dān)子蓋兒,笑道:“小姐要買冥帛紙錢,小人這里應(yīng)有盡有。” 她點點頭,讓小黑子買了一籃子紙錢,估摸著大致的方向,一串串掛到柳樹上去。 大姐和小妹在惠州北邊不遠(yuǎn)的河源。大姐要是活到現(xiàn)在,大約已經(jīng)嫁人,給她生出小外甥了。 三姐和四姐在空坑,無人收葬。 黃氏庶母和二哥,不知道…… 她已經(jīng)離開他們太久了?;貞浧饋頃r,也能忍住不哭了,有時候甚至能感到絲絲甜蜜。 忽然聽到有人笑問:“你是惠州文大人的親眷?” 奉書嚇了一跳,“你,你怎么知道?”只見身旁立了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身儒服,然而面孔陌生,她并不認(rèn)識。 她又脫口道:“你是誰?”話一出口,才想到這樣說話太不禮貌。按奉書的身份,本應(yīng)該福上一福,說:“奴家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呵呵一笑,指著小黑子道:“早聽說文大人手下有這么個異人啦?!毙『谧舆珠_嘴,嘿嘿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這一句解釋便夠了。小黑子這張臉便是二叔的招牌。奉書點了點頭,說:“文大人正是奴家父?!边@是二叔反復(fù)叮囑過她的。別人問起時,便這樣答。 那青年道:“在下李世安,見過文小姐?!睂⑺蛄苛艘谎郏终f:“文小姐在祭奠嗎?沒想到宋珍公也有那么多家人死于戰(zhàn)火,真是讓人嘆息啊?!?/br> 奉書心虛了一刻,但見李世安并無他意,隨即暗笑自己杯弓蛇影:“我真正是誰的女兒,眼下怎么會有人知道?”便點了點頭,想了想,道:“還有些遠(yuǎn)房親戚,也順便祭了?!?/br> 太`祖母在江西老家。她努力回憶著太`祖母的音容笑貌,又掛上去一串紙錢。 李世安點點頭,神色肅穆,沖著那幾串紙錢認(rèn)認(rèn)真真地作了個揖。這讓她一下子對他有了好感,朝他笑了一笑,問:“你不是惠州人?” 李世安道:“小姐還聽不出來我的口音嗎?要是惠州百姓都像我這般說話,一個個舌頭早就打結(jié)了?!?/br> 奉書撲哧一笑,從籃子里又抓了幾串紙錢,心中浮現(xiàn)出祖母的笑容。祖母和她分別時,就已經(jīng)是個疾病纏身的衰朽老人,她不指望祖母能活到現(xiàn)在。但既然還沒有祖母的消息,不妨認(rèn)為她還活得好好的。 還有和祖母一道離去的大哥。他又在哪兒?他說過,將來要帶兵打仗,做將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