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節(jié)
要知道蕭正峰幾次提及母親,都是說他母親在他四歲的時候去世,后來他的父親才帶著他離開了大越邊境,從此后混跡在逯人中間。 雖然蕭正峰并不會說,可是她卻能隱約感到,蕭正峰對于那位母親其實有極深的感情和依戀,而母親的驟然離世,在他混跡于逯人之間流浪的幾年里,怕是曾經(jīng)著實傷悲了一段時間的。 如果自己的猜測是真的話,那么現(xiàn)在的蕭正峰,他心中的震驚和無法理解怕是無法排解的。 更何況,這么多年了,蕭正峰不知道,可是以蕭正峰如今在大昭的名望和地位,難道那位還能不知道嗎? 那可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兩個人就這么回到了府中,一時丫鬟送來了洗漱用具,準備不知晚膳,不過阿煙卻道:“不必上晚膳了,只洗漱過就可以了?!?/br> 回頭見蕭正峰依然沉默地坐在榻前,跟個木頭人似的,她嘆了口氣,上前幫著他脫掉了外袍,又拉他過來,幫著清洗了。 蕭正峰木然地任憑她拽著,在她的牽引下,到底是洗漱了。 阿煙無奈,幫著他脫軍靴,他的軍靴那么沉那么大一個,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掰下來的。 一時躺在床上,緊靠著他,柔聲安撫道: “知道你心里不是滋味,可若是真如咱們猜想的,那不是好事兒嗎?凡事總是要往好里想,也許她也是沒辦法這才一直隱瞞下來。況且你看她今天見了你,也是滿心里的歡喜。這以前或許不知道,可是如今你我都是做父母的,應(yīng)當明白做父母的心,哪里能不牽掛子女的呢?!?/br> 蕭正峰躺在那里,默然不語,半響后忽然苦笑一聲。 “這些年,我真得以為她早已不在人世了,當年父親也是這么告訴我的?!?/br> 今日他聽到那人的聲音,見到那人,怎么可能錯人呢。 縱然當時分離時不過四歲,可他記事早,是深深記得母親的樣貌的。 他只看一眼,便已經(jīng)感覺到了。 阿煙看著他這個樣子,想想他幼時的情景,不免心疼,撲在那里,雙手捧著他的臉道:“實在不行再過去見見吧,好歹問問。她如今安在,咱們就不要想心里有什么怨怪,只想著這是好事就是了?!?/br> 蕭正峰抿唇不語,就這么靜靜地躺了好久后,才終于啞聲道: “今晚我再過去看看吧?!?/br> ***************************** 當晚蕭正峰換上黑色勁裝,徑自出了錦江城,趕往阿依古部落。當他來到這里的時候,卻見大部分帳篷都是暗的,只有那一個里面隱約亮著桐油燈。 因白日里是下過雪的,此時遼闊的原野上閃著星星點點的銀白,暗沉的天幕下有疾風吹過,將氈帳的邊角之處吹得撲打著地上的枯草。 氈帳有個小窗,從那蒙有毛氈簾子的縫隙里透出一點橘色的光亮,黯淡無光,卻在這蒼茫夜色中格外的醒目。 蕭正峰一時只覺得胸臆發(fā)緊,喉嚨干澀,有種窒息的感覺席卷而來,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 他扶住氈帳的一角,咬牙站在那里,腦中卻是回想起小時候。 小時候的他,在一天的忙碌中睡下,有時候他會醒來,看到氈帳里點著一盞桐油燈,非常昏暗的桐油燈,母親正在燈下縫補著什么。 疾風吹過,他覺得臉上發(fā)涼,伸手摸過去的時候,卻竟然是淚水。 男兒有淚不輕彈,除了阿煙,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足夠強悍和剛硬的,可是如今卻在這冰冷蕭瑟的秋夜里,只為了那么一盞燈,淚流滿面。 屋子里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音,桐油燈晃動了一下,緊接著,一個婦人的聲音輕輕響起: “既然來了,怎么不進來呢?” 蕭正峰咬牙,抬手擦了擦臉上涼下的淚,徑自走進了這氈帳。 帳子里并沒有像白天那樣并列著數(shù)個侍女,而是只有那一個婦人,她依舊是坐在那里,只是沒有了珠冠,夾雜著灰白的頭發(fā)披散下來,身上穿著尋常家用的氈裙,兩腿上依舊搭著一塊虎皮毯。 昏暗的桐油燈模糊了視線,也遮掩了歲月的痕跡,此時的蕭正峰一眼望過去,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 他幾步上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卻是緊咬著牙不言語。 大越王太后垂眼看向地上跪著的七尺男兒,不免發(fā)出一聲嘆息: “你是在生我的氣,怪我騙了你,怪我拋棄你,怪我從來沒有去找過你?” 蕭正峰心間滋味難免,其實他并不知道他在怪什么。 如阿煙所勸說的,她這樣做,總有她的理由吧。 只是他終究是無法輕易叫出那個字。 也許是年紀太大了吧,大到了忘記了昔年的那個幼童是如何在夜晚思念著母親。 王太后眼中漸漸流下淚了,聲音悲愴: “當年我為了嫁你爹,改姓埋名,逃出大越皇室,偷偷地藏在大昭邊境,原本也是想著就那么過一輩子的?!?/br> 蕭正峰低頭望著地上晦暗的某一處,怔怔地聽著母親的話。 王太后的拳握緊了,顫聲道: “可是后來到了你四歲的時候,大越王室發(fā)生了動亂,同室cao戈,自相殘殺,以至于到了后來,兩敗俱傷,大越王室已經(jīng)后繼無人!我無可奈何之下,被王室尋回,必須回去繼承大業(yè)。” 她停頓了下,眼中是說不出的傷悲: “可是你的父親,他是大昭的將軍啊,他蕭家是世代的忠良,娶了我這么一個敵國公主已經(jīng)是家中不能容忍了,更何況要跟隨我前去大越,那就是置他全家多少口性命于不顧??!” ☆、306|303.302.囘朰 蕭正峰此時也漸漸平靜下來,說到底他已經(jīng)不是年輕時候了。 心里縱然有不解,還有幼年時的那點委屈,可是正如阿煙所說,都已經(jīng)是年紀一把的人了,孩子都好幾個了,低頭默默地想著母親的心思,知道她是怕耽擱了自己,這些年才一直不敢相認? 跪在那里的他握了握拳頭,深吸了口氣,啞聲問道:“大越王是母親的兒子?” 王太后輕顫的手落在了虎皮毯上,輕輕撫摸著那光滑的毛皮,昏暗的桐油燈下,她點頭: “是,當初回了我大越王都后,我重新招贅,生下了阿圖爾?!?/br> 說著這個,她有些艱難地對蕭正峰道: “阿圖爾原本是不知道的,也就是去年才聽我說起這個,他素來聽過你的大名,本就對你敬佩有加,每每遺憾你生在遙遠的大昭,不能得見。當他知道你竟是他素未謀面的大哥時,便一直提起想親自來認你,可是到底我大越王都這幾年多事之秋,也不太平,今年好不容易得了功夫,這才趕過來?!?/br> 蕭正峰點頭: “我初次見他,便覺得分外熟悉,原本我見過大長老后,已經(jīng)猜想著或許他是我的表兄弟,不曾想竟是我的弟弟?!?/br> 王太后凝視著地上的兒子,聽到這話,臉上又像哭又像笑,蒼老的聲音顫著道: “我年紀也大了,不過是留下你和阿圖爾兩個血脈而已,你如今能喊他一生弟弟,我也就放心了?!?/br> 王太后是深知大昭人的秉性的,對于他們大部分人來說,或許并不能接受自己的母親再嫁。 蕭正峰仰起臉來,在那昏暗搖曳的豆大油燈光線下,卻見母親長發(fā)披在肩上,依稀就是自己年幼時在榻邊溫柔哄睡自己的樣子。 只不過到底歲月無情,昔日那烏黑的頭發(fā)已經(jīng)染上了白霜。 他眸中忽然再次發(fā)熱,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胸臆間再次泛起酸疼。 低頭,視線錯過那讓人無法平靜的身影,咬了咬堅毅的唇,他終于喚出一個字眼:“娘……” 太多年沒有這么叫過,以至于他這么叫的時候只覺得喉嚨發(fā)澀。 王太后聽到這一聲娘叫,整個人都僵在那里,半響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雙唇發(fā)抖,顫著手撐起身子,踉蹌地就要起身。 誰知道她這么一起身,虎皮毯順勢滑落在地上,她整個人險些就這么摔倒在那里。 蕭正峰見此情景,下意識地就要上前去扶。 可是外面的人動作卻仿佛比他還快,呼啦一下子沖進來,擔憂地道:“母后,你沒事吧?” 說著時,就去扶王太后。 蕭正峰和那個人恰好一左一右,扶住了王太后。 外面沖進來的人正是大越王。 大越王無奈地道:“母后太不小心!” 蕭正峰一時有些不解,可是視線在不經(jīng)意間仿佛感覺到什么,心中一震,忙低頭看過去。 卻原來王太后的下半截根本是沒有的,她那大腿早已經(jīng)齊根斷去! 蕭正峰心中大慟,震驚無比,不敢置信地望著王太后:“娘,你這是怎么了?” 大越王一邊幫著王太后重新做好,又撿起地上的虎皮毯幫她蓋住,然后才嘆了口氣: “母親早就這樣了,很多年了?!?/br> 蕭正峰視線緊緊盯著那虎皮毯。 屋子里只有一盞桐油燈,太暗,他又心緒不平,是以根本不曾注意到! 如今細看,這才看出,那虎皮毯搭在她兩腿的位置,根本是陷下去的! 王太后搖頭道:“這些年我也習慣了,也并不礙事的?!?/br> 可是蕭正峰腦中卻忽然現(xiàn)出一個影子,那是一個女子窈窕纖細的影子,穿著荷葉花紋的裙擺,在風沙中緩緩起舞,猶如墜入凡間的一個仙鶴般,舞出蒼勁而柔美的九禽舞。 一時他心痛如絞,兩腿噗通一聲跪在她身邊,嘶聲喚道:“娘——是孩兒不孝?!?/br> *********************************** 母子兄弟相認,這是人間骨rou親情。 對于蕭正峰來說,三十年以來,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母親早已不在人世,更遑論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如今這一下子相遇相認,對于他來說無異是很大的沖擊。 當下不光是蕭正峰和太后眸中含淚,便是大越王都從旁兩眼濕潤。 三個人訴說離情,太后自然是說起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蕭正峰心里明白,母親當年身受重傷,卻強撐著穩(wěn)定了大越國王室的局面,后來又招婿生下了大越王,扶持他順利登上王位,這些年必然是嘔心瀝血,受盡了苦頭。想起這個,心中不免凄然。 太后自然也問起蕭正峰家中情景,蕭正峰都一一說了,說了自己娶妻生子,已經(jīng)如今有一女三兒,都生得極好。太后聽說這個,擦了眼淚,面上露出欣慰的笑來: “今日白間你帶了你的妻子前來,我看她性情溫婉,你們夫妻感情應(yīng)是極好的。” 蕭正峰想起阿煙,眼中泛柔: “是,我能娶她,算我三生之幸?!?/br> 王太后又詳細問起蕭正峰家中幾個孩子的情景,不免說道:“若是有朝一日,我能見見他們,那該多好!” 蕭正峰聽聞,略一沉吟:“娘,這個好辦,等哪一日我?guī)麄儊淼竭吔?,前往大越國,設(shè)法讓他們拜見你就是?!?/br> 王太后卻搖頭道: “不過是想一想罷了,我這身體,是沒法再長途跋涉的,而他們身為你大昭輔國將軍的兒女,自然也不該遠赴草原,前去大越都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