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兩人呼吸交錯,武獨的心跳得如同千軍萬馬踏破大地,朝段嶺奔來。 “今夜我就出發(fā)?!辟R蘭羯陰沉沙啞的聲音答道,“一定未曾跑遠,誓要報此斷手之仇。” 邊令白厲聲說:“原本定好的計劃怎么辦?!想走就走?” “邊令白!”賀蘭羯沙啞的聲音,夾雜著桌上墨硯、洗筆缸落地摔碎的聲音,緊接著椅子倒下。 “別忘了是誰讓我來的?!辟R蘭羯的聲音里帶著威脅。 邊令白的氣勢登時弱了,段嶺閉著眼,猜測邊令白多半被賀蘭羯的鐵鉤抵著喉嚨,邊令白說:“眼下你擅自離開,誰去取赫連博的狗命?別忘了,你主子赫連達大人不希望他死在大陳,更不希望他死在西涼境內(nèi)?!?/br> 段嶺心里猛地一提,又聽到賀蘭羯怒哼一聲。 “奉命行事,我自然會辦到?!?/br> 邊令白:“你怎么確定……” “這不用你擔心。”賀蘭羯又說。 “什么時候回來?”邊令白沉聲道,“給我一個時間,不能再拖下去了,與赫連達的約定迄今仍未完成,須得盡快解決?!?/br> 賀蘭羯說:“現(xiàn)在定下伏擊地點,七日后,我會趕到那里,與你會合,至于如何將赫連博引過去,就是你的事了?!?/br> “沒有合適的地方……”邊令白的語氣里帶著煩躁,踱步聲響起。 段嶺抬起頭,見武獨眼中充滿了迷茫,段嶺抬手要在武獨身上用手指寫字,武獨卻抓住他的手,微微搖頭,示意現(xiàn)在不要有任何動作,以免節(jié)外生枝。 賀蘭羯卻等得不耐煩了,說:“就在這里,莫要再啰嗦?!?/br> “不行!”邊令白慌忙收起桌上攤著的地圖,說,“這不是行軍圖。” 賀蘭羯沒有再說話,一陣風般出房去,消失了。 “等等!”邊令白收起藏寶圖,快步追出。 腳步漸遠后,暗室門再次打開,段嶺與武獨滿身汗,濕淋淋地出來。 “快?!蔽洫氄f,“邊令白馬上又要回來了?!?/br> 段嶺還在想方才的事,一時間心神不定,答道:“好……好的!找到了!” 武獨把書朝段嶺懷中一塞,再次抱起他,從窗口處躍出,緊接著前門再次響起聲音,邊令白回來了。 好險,回想起今夜的行動,段嶺只覺武獨對時間的掌控能力實在太強了。 已近天亮,兩人回到房中,武獨打了水洗腳,朝段嶺問道:“是它么?” 段嶺就著蒙蒙亮的天光翻了一會兒,答道:“是它了。” 一本沒有名字的冊子,上頭記錄著購買馬匹、鐵具花費的銀兩,以及欠單,邊令白竟然欠下了黨項十一萬二千兩白銀,難怪這么著急要發(fā)掘出寶藏好填補虧空。 “今天就動手吧?!蔽洫氄f,“你且睡一覺,下完毒后我叫你起來,咱們趁機離開?!?/br> “不行?!倍螏X馬上說,“現(xiàn)在不能殺他,否則邊令白一死,赫連達的錢沒有拿到,又早已覬覦潼關(guān)商權(quán),你看他埋伏了這么多兵,一定會打過來的。西川正在遷都,一旦失去西北屏障,國內(nèi)只會更亂。” 武獨聽到這話,眉頭緊皺。 “殺了他?!蔽洫氄f,“咱們馬上回去,讓牧相再派個人過來?!?/br> “派誰?”段嶺說,“今天端掉邊令白,快馬加鞭,一個來回,哪怕騎的是千里馬,也要六個晝夜。這六天足夠發(fā)生太多事了。” 武獨“嗯”了聲,沒有再說下去。 段嶺看著武獨,武獨說:“想辦法啊,瞪著我做什么?帶你出來不就是讓你辦這種事的么?” 段嶺尋思片刻,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計策——那刺客雖然來歷不明,卻已經(jīng)逃掉了,而賀蘭羯去追了,斷手之仇……是被先前的刺客斬掉了一只手?那么賀蘭羯定的七天時間,足夠武獨在西川與潼關(guān)之間一個來回。 賀蘭羯既然不在,自己就是安全的,如果讓武獨帶著賬本與自己的親筆信回西川一趟,朝牧曠達請一張手諭,派一名欽差過來,再與赫連博聯(lián)盟,在邊令白死后,馬上設(shè)法接收潼關(guān)的軍隊…… 第74章 牽掛 只有武獨能辦成這件事,可怎么朝邊令白交代呢?突然走了個人,無論如何都說不通,最后還是武獨自己想出了辦法,讓段嶺先不要管,先寫好信再說。 寫這封信簡直是用上了段嶺平生所學,搜腸刮肚,模仿牧曠達寫奏折的語氣,頗有點少年老成的滑稽感,寫了撕,撕了寫,怎么說都覺得不對。一要告知牧曠達潼關(guān)動向,提醒他千萬小心,卻不能危言聳聽。二要提出自己的真摯建議,卻不能讓牧曠達知道他的那一點點私心,更不能讓他猜到自己與赫連博有私交。三要分析清楚姚復、邊令白、赫連達的關(guān)系。 段嶺一邊寫一邊整理思緒,目前姚復與邊令白是一伙的,姚復將侄女交給邊令白,讓他把姚靜嫁到西涼,嫁給赫連博一派。而邊令白卻與赫連博的伯父暗中達成了協(xié)議,不僅背叛了姚復,還準備將赫連博神不知鬼不覺,在關(guān)外殺掉。 要不要把賀蘭羯謀害先帝的事寫進去呢?段嶺想了又想,還是決定不寫,接著他提出了自己的設(shè)想——利用這次機會,與赫連博結(jié)盟,雙方交換利益條件,瓜分絲路管理權(quán),干掉邊令白,這樣一來,絲路北段控制在赫連博手中,南段歸牧曠達與朝廷,赫連達行跡敗露,姚復什么都拿不到,邊令白死掉。 但只要邊令白一死,赫連達手里的欠條就變了爛賬,勢必馬上進軍潼關(guān),奪到潼關(guān)控制權(quán),再揮師南下,至不濟也會在關(guān)內(nèi)劫掠一通再退走。 所以除非先做好接收兵權(quán)的準備,否則邊令白不能殺,但若不盡快殺掉邊令白,他又要造反。段嶺寫到最后,已經(jīng)做好了牧曠達撕他奏折的準備了,只想掀桌怒吼,天底下怎么會有這種事!要在七天之內(nèi)接管整個潼關(guān)的兵權(quán),如何可能? 突然間段嶺靈機一動——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人選么? 邊令白對外稱自己是他的侄兒“邊戎”,也就意味著如果邊令白不明不白低死了,他完全可以持這便宜叔父的印信,號召大家給邊令白報仇! 但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段嶺還是詳細寫上,供牧曠達判斷,寫完以后他交給武獨。武獨翻了下那賬本,卻看也不看,帶著段嶺去朝邊令白辭行。 邊令白折騰了足足一夜,又被武獨叫起來,當真是一臉痛苦。 “我要離開一趟。”武獨朝邊令白說。 邊令白睡眼惺忪地打量他倆,武獨說:“趙融托付給你了,若有任何閃失,取你狗命?!?/br> 緊接著武獨閃身出去。 邊令白:“……” 段嶺臉色也十分不好看,邊令白才一個激靈醒過來,問:“去哪兒?” “他去找一個什么東西?!倍螏X說,“叫鎮(zhèn)山河的。” 邊令白疑惑看著段嶺,突然恍然大悟。 “上哪兒找去?”邊令白說,“這都丟了一整年了?!?/br> 段嶺說:“可能是……因為昨天的刺客?” 邊令白在廳內(nèi)踱步,自顧自搖頭,說:“不,不大可能?!?/br> 段嶺道:“鎮(zhèn)山河是什么?” “先帝的佩劍?!边吜畎渍f,“自元人攻破上京,先帝駕崩……” 段嶺自然是知道的,但被邊令白說來,心里仍是免不了那一抽。 “……鎮(zhèn)山河便不知下落。”邊令白又說,“莫非昨夜刺客是元人?唔……” 段嶺又問:“先帝是怎么死的?誰殺了他?” “你不知道?”邊令白詫異地打量段嶺,既然被叫起來了,便吩咐開早飯,與段嶺各自坐在案前喝粥。 邊令白對這“侄兒”還是頗有好感的,畢竟他千里迢迢而來,一舉解決了他的債務(wù)危機,先前對武獨橫挑鼻子豎挑眼,現(xiàn)在眼中釘走了,正好與他聊聊。 “先帝是條漢子?!边吜畎渍f,“為了救耶律大石,一路殺進上京城,中了賀蘭羯那廝的埋伏,力竭犧牲,這輩子你邊叔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他一人?!?/br> “賀蘭羯……就是……” “嗯?!边吜畎子悬c落寞地看著院里,說,“再過七天,就是七月初七了。所以你懂的,邊叔我連那刺客都收留了,實在是再沒有退路。我不及早對付牧家,牧家遲早也要對付我。” 段嶺心想牧家現(xiàn)在就在對付你,后知后覺果然要不得,嘴上卻說:“叔,你不必怕他,把寶藏起出來,咱們有的是錢,連軍餉也不必了?!?/br> “唔呼呼……” 邊令白喝著粥,搖頭苦笑。 段嶺又問:“賀蘭羯為什么要殺先帝呢?” 邊令白說:“倒是不知,這廝乃是……”說到這里,段嶺提起一顆心,邊令白意識到差點失言,改口道:“……亡命之徒一個,刺殺先帝后,他先是逃到西涼,西涼不敢容他,才又逃到潼關(guān)內(nèi),唉——” 邊令白唏噓得連段嶺都替他覺得滄桑,他很想再問下去,但問長問短,反而容易引起猜疑。 吃過飯,邊令白朝段嶺說:“得,府上就剩咱叔侄倆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待會兒我叫你,咱倆踏青去?!?/br> 段嶺知道邊令白想去看看他的藏寶被動過沒有,于是一口答應(yīng),正要走時,邊令白又朝他說:“你還有叔叔沒有?” 段嶺搖頭,說:“趙家都沒了?!?/br> 邊令白說:“以后我就是你親叔了,對外咱們也這么說,就說你是我從兄的兒,來潼關(guān)投奔叔的?!?/br> 段嶺感激點頭,心想我親叔正在西川,你小心做了鬼被我爺爺揍死。段嶺一宿未睡,實在困得不行了,便先回房去躺下。這一覺睡下去,登時就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夢里又聽見了那首相見歡。 說也奇怪,段嶺已經(jīng)聽過四個人吹這曲子了,郎俊俠、尋春、李漸鴻與武獨,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京名堂的那一天,以及來到西川時,萬籟俱寂,寂寥頓生,倚著門聽見武獨曲聲的那次。 郎俊俠。 每次想起這三個字,段嶺都會一陣顫抖,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起這個人的相貌,也不愿去提起他的名字。他下意識地翻了個身,卻沒有抱到武獨,睜開眼,感覺到笛聲似乎真的存在,然而剛一醒來,聲音便停了。 武獨不在。 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離開武獨,從前睡醒時武獨一直都在,也許在房外練拳,也許在院子里澆花,也許在房間里收拾東西。 現(xiàn)在他一睜眼,房中便空空蕩蕩的,尤其是夕陽西下,令他莫名地有點心慌,今天是第一天,還有六天。 段嶺坐起來,呆呆地看著院子外頭,秋天來了,潼關(guān)的秋天有股蕭瑟味道,樹葉在秋風里嘩啦啦地響,第一波黃葉飄了下來。 “武獨……”段嶺自言自語道。 “想什么呢。”武獨蹲在床腳,突然開口道。 段嶺嚇了一跳,說:“你怎么還沒走?!” “噓?!?/br> 武獨穿著一身夜行服,頎長食指豎在唇前,打量段嶺,目光游移。 “我還是不放心?!蔽洫氄f,“要么一起走吧?!?/br> 段嶺說:“不,不行?!?/br> “太危險了?!蔽洫毎櫭嫉溃皩嵲诜判牟幌?。” 段嶺說:“這么走了,邊令白又怎么辦?” 武獨答道:“我在他的粥里下了一劑七日癲,七天后他就會發(fā)羊癲瘋,口吐白沫,七竅流血而死,我們一起回去,來得及?!?/br> 段嶺說:“萬一牧相另有安排呢?賀蘭羯還會回來的?!?/br> 武獨說:“萬一你被他發(fā)現(xiàn)了,死了,我怎么辦呢?” 段嶺聽到這話,心里莫名地一陣悸動,武獨那表情卻十分冷靜,絲毫沒有平時不耐煩的樣子,段嶺知道他是認真地在考慮這事,每當武獨認真起來,就是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