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武獨微微地皺著眉,又說:“我從廳內出來,先是在粥里頭下毒,看看他喝了不曾,怕我一走,他就對付你?!?/br> “你看,現(xiàn)在也沒有事?!倍螏X朝院外望,朝武獨問,“他做什么去了?” 武獨答道:“他在與費先生說話,很快就過來找你了?!?/br> 段嶺說:“你記得那句話么?先帝告訴你的,有些事,哪怕明知必死,也要去做?!?/br> 武獨沉默了,他的眼睛非常深邃、漂亮,眉毛微微抬起,看著段嶺。 “你膽子很大?!蔽洫毿α似饋?,說,“可是你百密一疏,仍漏了一件事,想起來了么?” “什么?”段嶺茫然道。 武獨:“他要是發(fā)現(xiàn)賬本沒了,怎么辦呢?” 段嶺如夢初醒,說:“對,失策了,該偽造一本放回去才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要是問起,大家只好裝傻,給他個死無對證吧。” 武獨答道:“費先生替你偽造了一本,下午我放回去了?!?/br> 謝天謝地,段嶺出了一背冷汗,武獨說:“我都跑到城外了,才想起這事,特地折返,辦完,再提醒你一聲?!?/br> 武獨看著段嶺,段嶺笑了起來。 “那……”武獨欲言又止。 段嶺傻乎乎地坐在床上,一身雪白的單衣長褲,武獨打量他一眼,又說:“我這就走了。” “你……路上小心。”段嶺說。 武獨答道:“我知道你會射箭,有危險就跑,保護好自己,你也……千萬小心。” 武獨身材頎長,便這么蹲著,對坐半晌,二人之間只聞呼吸聲,院外的樹葉離了枝頭,在空中飄來飄去,落在花叢里,蜜蜂“嗡”的一聲振翅飛走了。 武獨轉身躍下床去,飛步出房,撈著房檐一個翻身,消失了。 段嶺有點不知所措,只因彼此分別之時,他的心里響起了一句久違之言,那聲音就像潮汐一般,帶著曾經(jīng)無盡的悲傷朝他襲來,卻也如同潮汐漲落,在卷進他心房的最后一瞬間,溫柔地退了出去。 第75章 落單 黃昏,潼關路窄道。 武獨策馬穿過山道,進入平原。 “駕!” 快馬加鞭,回去的路好走,兩天半即到西川,再翻山越嶺回來,一路順遂的話,三天可折回。 夕陽在綿延的山巒盡頭緩慢地沉下去,帶著暗紅色的光,照耀著群山,山與山之間陰影錯落交匯,不知從何時開始,武獨已漸漸不太喜歡夜晚了。每當黑夜降臨之時,總有一天即將結束的蒼涼感覺;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習慣了在白天里行走,不愿再回到夜里。 “你是刺客,刺客沒有白天,只有夜晚?!?/br> 那個聲音在他耳畔再度響起。 他催促馬匹,朝著西面夕陽最后的那一抹光追趕而去,仿佛不愿看著這世間這么快就進入黑暗,他守望著僅有的幾縷光,直到夕陽完全沉沒,山后的天幕余下一抹絢麗的深藍,留給他一個靜謐的、五光十色的夢。 他還記得小時候不喜歡白天,只喜歡晚上,與黑夜融為一體,才是安全而踏實的,然而現(xiàn)在更寧愿待在白天里。白天更熱鬧,也更有趣,早上那小子醒了,便會笑著朝他說話,忙這忙那,世界一下就活了起來。 晚上一旦入睡,他們便不再交談,武獨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守著那扇關著的門,等段嶺醒來,彼此說說話。又一天過去,又睡覺了,門又關上了。 就像以前在趙奎府上見過的,番邦進貢的一個西洋鐘,每每到了時候,鐘上會應時打開一扇門,門里出來個小人兒,嘰咕嘰咕地叫。武獨第一次看見它時,覺得甚是好笑,但小人兒只有到了點才出來,余下時候,每當他經(jīng)過臥室之時,便會駐足等等,等那報時的小人。 人生就只有這么點樂趣,武獨不禁感嘆,自己過得也真是失敗。 群星升了起來,北斗在秋季的星空里閃閃發(fā)亮,指引著他前進的方向,再過幾天,就是七夕了。 七夕怎么過呢?只怕最后一天,沒有這么容易脫身……武獨開始想,自離開師門后,自己便總是一個人,過節(jié)不像過節(jié),過年不像過年。這次辦完了事,可以好好休息。 武獨總覺得自己看不透那小子,這名喚“王山”的少年自第一天來到自己身邊,心里便像是一直藏著事,藏得很深很深,仿佛戴著一個面具。然而仔細想來,王山又實在沒有什么太過異常的舉動。 有時候精明得和狐貍一般,有時候又傻乎乎的,真不知道是什么人…… 靜夜里山路吹來一陣清風,馬蹄也仿佛變得輕了起來,落葉在武獨身邊飛揚起來,沙沙聲響,被他拋在后頭。北落師門也升起來了,武獨沿著曲折山路掉轉方向,改而向西南,進入了山中官道內。 翌日清晨,段嶺睡得天昏地暗,一臉疲憊。 這天起了nongnong的霧,出庭院時,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段嶺下意識地要叫武獨,卻想起武獨已回西川去了。管家前來通知,段嶺便去見邊令白。 費宏德的腿已好得差不多了,兩人正等著段嶺用早飯,廳堂內還有幾名武將。 邊令白朝段嶺說:“前幾天你來得倉促,未曾為你介紹這幾位,俱是潼關的副將,也是叔伯輩的。” 段嶺剛起身,那幾名武將倒是先行謙讓。 “不敢當不敢當。” 邊令白逐一介紹,兩名副將,兩名校官,一名主簿,副將一人姓王,另一人姓謝,地位最高,主簿反而管不得事,邊令白有舉措,俱征詢費宏德這名高參,內務更不愿讓主簿多插手,是以開飯時,校官與主簿便退了出去,唯余王、謝二人陪著。 飯后邊令白便吩咐一人點兵,陪同自己與段嶺出潼關去,前往秦嶺東段,檢查他的寶藏是否還完好。 潼關依山而建,南通西川,東達淮陰與上梓,北接西涼,自古乃是兵家必爭之地,出得關隘,段嶺駐馬高山前,頓覺心胸開闊。 茫茫云海,滾滾霧氣,視野隨著一路登高,群山就像朝兩側分開一般,云瀑直泄出山去,遠方黃河奔騰,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 “戎兒?!边吜畎昨T著馬,不疾不徐地與段嶺并肩而行。 “哎,叔叔?!倍螏X答道。 “你的話太少了?!边吜畎渍f,“總是這么安安靜靜的,說你成熟穩(wěn)重呢,也是,話太少,就怕扶不起來?!?/br> 段嶺說:“我在家里就是這樣,叔父教訓得對,以后會多開開口。” “你爹是個謹慎的人。”邊令白說,“言多必失,說多錯多,是不錯。你來說說,你對如今遼、西涼有何看法?” 段嶺知道邊令白打算造反了,邊令白也刻意不瞞著他,含含糊糊的,似有意透露給他一點,卻又不朝他交代全盤計劃,想必是打算試他的忠誠。 “叔父怎么想,我就怎么做?!倍螏X答道。 邊令白哈哈大笑,沒想到段嶺會這么說,通常蠢人都看不出自己的蠢,卻也喜歡提防身邊的人太聰明——這是李漸鴻教給他的。 “你得替我辦一件事?!边吜畎子终f,“我看那黨項王子倒是挺喜歡你,你替我約他一約,約到城外去,我另有安排?!?/br> “好?!倍螏X想也不想,便一口應承下來。 邊令白有點詫異段嶺居然什么也沒問,但這什么都不問的態(tài)度卻正合邊令白心意。 “可是我拿不準?!倍螏X想了想,說,“萬一他不愿意跟著我走怎么辦?就怕他……起疑?話說,叔,咱們是要做什么來著?” 邊令白高深莫測地看了他一眼,說:“你不會自己想辦法?” 段嶺不吭聲了,邊令白說:“多陪陪他,凡事不懂就去問費先生?!?/br> 段嶺只得點頭,心道你這是要我出賣色相吧,不過也正好,剛想與赫連博聊聊天。 云霧散開,秦嶺內始終罩著一片烏云,他們來到上次遇伏之處,段嶺說:“就在這附近了?!?/br> 邊令白正要吩咐人展開搜索,段嶺卻輕輕一拉他的衣角,說:“叔父,我有話說?!?/br> 邊令白走到一旁,段嶺想起費宏德沒來,突然不由得佩服起這老狐貍。當時費宏德早就知道他找到藏寶地的入口了!卻什么都不說。 “我懷疑一個地方。”段嶺小聲在邊令白耳畔說,“誰也沒告訴?!?/br> “快帶我過去?!边吜畎渍f,繼而吩咐手下在此處等著,又問段嶺:“你會使刀劍不?” “會射箭。”段嶺答道。 邊令白便取了一張弓、一個箭囊給他,又扔給他一把劍,自己提著劍,示意段嶺上馬,段嶺指路,便策馬進了密林里。 “這兒?!倍螏X說,“上次來時我便看見了,可我沒告訴費先生?!?/br> 段嶺本意是我沒告訴費先生,你也別露了口風,邊令白卻曲解了他的意思,下意識點頭道:“嗯,乖。” 段嶺登時哭笑不得。 邊令白小心下馬去,二人朝那天刺客經(jīng)過的洞xue內張望,里頭吹來冷颼颼的涼風,邊令白便徑自上前。段嶺彎弓搭箭,在后掩護,指向邊令白后頸時,手上不住發(fā)抖。 現(xiàn)在放箭,一了百了,可是就算射出去,也跑不掉,還是等武獨回來吧。 “進來吧。”邊令白朝外說。 段嶺檢查周圍的痕跡,里頭顯然還有蜿蜒曲折的通道,通往洞窟最深處,走到盡頭,面前是一個空曠的地底懸崖,段嶺點起蠟燭,示意邊令白看,果然懸崖邊上有踏足的痕跡。 “叔,不能再進去了?!倍螏X說。 邊令白神色游移不定,似乎在想什么事。 “你看那后頭?!倍螏X又說,“有截繩子。” “是這兒了?!边吜畎拙従忺c頭,說,“改天再來起出寶藏,讓費先生掐算下日子?!?/br> “走吧。”邊令白擋在段嶺身前,段嶺突然有點兒不想殺他了,除了想造反、要殺赫連博之外,邊令白似乎也沒對自己做什么太過分的事。 邊令白回頭看了段嶺一眼,那目光有點奇怪,似乎心不在焉的,段嶺正在想武獨什么時候回來,突然邊令白伸腳一勾,段嶺躲閃不及,朝著懸崖邊直滑下去,登時大喊一聲。 邊令白沉默地看著段嶺,有點遺憾。 “對不住了,融兒?!边吜畎渍f,“這個秘密,叔想了又想,還是少點人知道的好,反正你趙家也絕戶了,下去還能與你爹團聚,就這么著吧,叔給你燒點紙錢?!?/br> 接著,邊令白狠狠一腳,踩在段嶺的手上,段嶺發(fā)出憤怒的大喊,從懸崖邊上滾了下去。 傍晚,武獨已快馬加急,進了西川城。 遷都的皇令已發(fā)了下來,不到半月間,大戶紛紛撤出這千年皇城,城中一片混亂。 “丞相呢?”武獨連著偷賬本的那夜,足有三天兩夜沒合過眼,雙目帶著疲憊的紅絲,進府第一件事先找牧曠達,然而相府內空空蕩蕩,沒幾個人了,想必已先行遷去了江州。 武獨暗道糟糕,千萬別是走了,否則又要去江州一趟,時間就來不及了! 昌流君正陪牧磬在院里踢毽子,兩人看了武獨一眼。 牧磬詫異道:“武獨?!王山呢?!你們去哪兒了?!” 昌流君懷疑地端詳武獨,武獨喘著氣,袖手而立,說:“求見牧相,有緊急軍情?!?/br> 昌流君嘲笑道:“居然用‘求見’?看來當真緊急,不湊巧,牧相已先一步去江州了?!?/br> 武獨:“……” 第76章 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