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蔡閆坐起身,遠遠地看。笛聲艱澀,像是一個初學(xué)指法的人在一邊想一邊吹,吹得不忍卒聞,還伴著些許口水堵著吹孔的聲音。 蔡閆:“……” 段嶺:“……” “相見歡?”段嶺總算聽出來了,說,“是相見歡!” 蔡閆一手扶額,哭笑不得道:“這是我聽過的最難聽的曲子?!?/br> 外頭那人一邊吹,段嶺一邊替他難受,恨不得代他吹完算了,那笛聲卻絲毫不解風(fēng)情,吹得更是起勁,大有自娛自樂的意思。 “這誰啊。”蔡閆簡直全身起雞皮疙瘩。 段嶺:“……” 段嶺猜到是誰,卻忍不住地好笑,實在不敢說。 “別吹了!”隔壁房中,赫連博終于忍無可忍,推窗怒吼道,緊接著把一個花盆扔了出去。 “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蔡閆大聲道。 笛聲終于完了,段嶺卻不關(guān)窗,蔡閆說:“睡罷睡罷,明天還得早起。” 段嶺便蓋好被子,安靜地蜷縮在被里,閉上眼睛,想著李漸鴻。在夢里,一枚落花慢慢地飄落,從窗外打著旋進來,落在他的枕邊。一枚石子打在窗格上,發(fā)出輕響,窗子便自動關(guān)上。 “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 “知之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靜……”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 辟雍館由四位官員監(jiān)管。祭事是個胖胖的和藹中年人,乃是館內(nèi)凡事統(tǒng)領(lǐng),兩名司業(yè)督管學(xué)業(yè);一名館丞掌判學(xué)生提出的要求,諸官員直接向南院負責(zé),乃是上京培養(yǎng)學(xué)子的最高機構(gòu)。 館中又有數(shù)名五經(jīng)博士講書,以及助教若干,從祭事到助教,俱是有品級的遼官,卻也都是漢人,學(xué)生們在走廊上遇見,都得站定,恭恭敬敬行禮。 “嗯。”每逢此時,或祭事,或博士便會點點頭,然而這聲鼻音里又有些許差別,聽得出碰到漢人時是“嗯”而看見遼人時則是“唔”。 新的生活開始了,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到“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從“三人行必有吾師”到“庖有肥rou,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夏天的陽光沒有改變,同窗也沒有變,段嶺卻覺得一切都已天翻地覆的不同。 除了讀書作文章,辟雍館里還要習(xí)練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御車早已不學(xué),便改為騎馬。每日清晨段嶺便要起身,到校場外去集合,晨起先練射箭。從前陳國大多不教騎馬射箭,奈何遼國尚武,重文才更重武略。 第一天騎馬,便有學(xué)生摔折了胳膊,鬼哭狼嚎地回去了,段嶺看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被馬蹄踩成rou餅,幸而先前李漸鴻教過他上馬,一翻身,上去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不錯!”教頭說,“騎過的,下來!你上!” 蔡閆上去了,那馬兒一陣亂動,害他摔了一跤,甚是狼狽,段嶺忙上前把他扶著回去。正在此刻,外頭有人進來,小聲說了幾句,教頭一怔,便去找祭事,剩下廊前一眾交頭接耳的年輕人,與一匹莫名其妙的馬。 “不學(xué)了嗎?”少年們叫苦不迭,肩酸腰痛,紛紛活動手臂,巴不得快點回去躺著。 遠處發(fā)出隱隱約約的悶響,外頭街道上,似乎有馬匹快速經(jīng)過。 “發(fā)生什么事了?”段嶺問。 蔡閆也不知道,不多時,祭事進來,臉色不大好看,說:“今日課程全部先停了,都回房去待著,沒有通知,不要出來。” 少年們嘩然,司業(yè)卻板著臉道:“做什么?” 馬上又靜了,祭事先行一禮,少年們同時回禮,排隊出去,今天學(xué)業(yè)便算到此結(jié)束。一回房,學(xué)生們串門的串門,議論的議論,赫連博過來找段嶺,朝他招了招手。 “怎、怎么?”赫連博看著段嶺,意思是“你知道嗎?” 蔡閆站在院子里,用濕冷毛巾敷臉,說:“可能要打起來了。” 話音未落,遠處又是一聲悶響,段嶺嚇了一跳,學(xué)生們各自大叫起來,段嶺便拉著赫連博,說:“到這里來!” 赫連博會意到院角里去,躬身撐著膝蓋,段嶺踩著赫連博的背爬上墻去,接著是蔡閆,兩人再合力將赫連博拖了上去。三名少年沿著宿舍的屋頂再攀上一層,從勾檐躍上正廳屋頂,登高望遠,城內(nèi)平房一覽無余。 遠遠的,上京城外有巨石飛入,接二連三的聲響正因此而來。 “打起來了!”赫連博興奮地說。 “打起來了?!辈涕Z眉頭深鎖,說,“是元人?已經(jīng)打到城下了?” 段嶺:“……” 他想起父親與耶律大石的一場談判,事情似乎全在李漸鴻的掌握之中,只不知現(xiàn)在他在哪里? “打起來了?!倍螏X心情復(fù)雜地說。 更多的巨石飛了進來,巡防司在上京的大街小巷內(nèi)分散,如同分岔的河流,延向四面八方,前去各個城門防守。段嶺想起蔡閆的哥就是巡防司使,便安慰道:“你哥武藝高強,不會有事的?!?/br> 蔡閆“嗯”了聲,點點頭,赫連博也發(fā)現(xiàn)自己興奮過頭了,拍拍蔡閆肩膀以示安慰。 “再爬高點看看?!倍螏X說,“北門不知道如何?!?/br> 三人沿著房頂一溜過去,爬上書閣,書閣足有三層,他們騎在欄桿上,朝遠方眺望。這下看得更清楚了,城外烽煙四起,城門處調(diào)兵遣將,聚了不少元軍。 “你說守得住不?”蔡閆朝赫連博問。 赫連博搖搖頭,蔡閆又問:“你們是和元人打過仗的,他們?nèi)绾???/br> 赫連博沒有說話,最后又搖搖頭。 “一定守得住。”段嶺說,“放心吧?!?/br> 蔡閆道:“還好拔都先走一步,否則此刻定會沒命?!?/br> 想起往事,三人都忍不住唏噓,拔都逃不逃,和窩闊臺來不來攻打上京并無直接聯(lián)系,若是那夜沒有離開上京,只怕現(xiàn)在奇赤父子就成了耶律大石的刀下鬼。由此段嶺又忍不住想到,如果自己成了質(zhì)子,父親會在城外停下進軍的腳步么? “什么人!”下頭一名司業(yè)中氣十足,怒吼道。 三人暗道糟糕,被發(fā)現(xiàn)了,手忙腳亂地慌張躲避,祭事卻在院里和氣地說:“慢來慢來,不罰不罰,千萬別摔著?!?/br> 三人慢慢下去,祭事便和藹地吩咐道:“在這里跪著,沒有吩咐,不要起來。” 段嶺:“……” 一刻鐘后,段嶺、蔡閆、赫連博三人跪在院子里,祭事背著手,在一旁踱步。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祭事認真說,“知道你們能為國家做點什么嗎?” 三人不敢接話,生怕挨板子,但辟雍館里的作風(fēng)和名堂完全不同,很少動板子打人,然而段嶺寧愿挨打,只因祭事的念叨實在令他難以忍受。 “唐大人?!币幻卜浪拘l(wèi)兵過來。 “在這里認真反省?!碧萍朗罗D(zhuǎn)身走了。 唐祭事一走,三人便動作整齊劃一,開始朝著他離開的方向張望,直到他消失在墻角,赫連博才趕緊起身,說:“走。” 段嶺說:“再跪一會兒罷。” “都在打仗了還跪什么跪?!辈涕Z將段嶺拉起來,說,“走走?!?/br> 第24章 授劍 三人從后廊經(jīng)過,在窗下聽了一會兒,緣因辟雍館距離北門太近了,雖然現(xiàn)在元兵聚集在上京東城門外,但說不準(zhǔn)是否會轉(zhuǎn)而攻擊北門,巡防司建議唐祭事遷學(xué),或停課數(shù)日。 “北邊不是皇宮嗎?”段嶺問。 “皇帝不來?!?/br> 蔡閆給段嶺解釋,段嶺方知原來耶律氏一年里只有很少的時候待在上京,與其說是皇宮,不如說是行宮?;此畱?zhàn)后,遼設(shè)五京,耶律洪基大多時住在河南府的中京,南面官亦在中京設(shè)官僚機構(gòu)。 “不能停課?!碧萍朗侣龡l斯理地說,“少年們血氣方剛,現(xiàn)在放回家去,父親打仗的打仗,議事的議事,無人管轄,指不定做出什么危險的事來?!?/br> 那巡防司信差說:“如此便由唐大人說了算吧,臨出發(fā)時,蔡中軍亦吩咐過,若辟雍館不愿暫時遷避,便由屬下率軍保衛(wèi)此處?!?/br> “國破之日,安有家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唐祭事又說,“請回去轉(zhuǎn)告蔡將軍,好好打仗,莫要顧忌這些,辟雍館里雖是讀書人,這點擔(dān)當(dāng)還是有的?!?/br> 信差只得告退,唐祭事回到后院,發(fā)現(xiàn)三人已溜走了,只得搖搖頭作罷。 夜色降下,東南方的天空被映紅了一大片,城外顯然已在交戰(zhàn)了。段嶺不敢再爬墻,只是站在院子里,滿臉擔(dān)心地眺望。晚飯時眾人交頭接耳,交換著不知哪來的消息,各自造著謠、傳著謠,滿臉興奮。飯后唐祭事親自點過人數(shù),更認真囑咐了一番,夜間切勿偷出門去,否則一切學(xué)習(xí)資格就此取消。 學(xué)生們各自回到院后,突然外頭一下又嘈雜起來,原是各家前來接人了。城外戰(zhàn)事越來越緊迫,耶律大石已親自領(lǐng)兵親征,與元人三次交戰(zhàn),負傷歸來。一時間城中謠言四起,各家放心不下欲將少年們接回去。 “各位?!碧萍朗乱琅f是那和氣模樣,朝一眾家丁吩咐道,“請回去稟告你們家的夫人,辟雍館只聽南北兩院吩咐,夫人的話不頂用,你們家的老爺,想必大多在本院讀過書的,有什么疑問,讓老爺過來?!?/br> 唐祭事一句話,將來接人的家丁們?nèi)繐踉诹碎T外,一邊是惶惶不可終日的家丁,另一邊則是望穿秋水,只想回家的孩童們,辟雍館幾步路,當(dāng)真猶如銀漢飛迢難度,令人好生惆悵。 家丁們各自回去后,不到半個時辰,外頭又起喧嘩,這一次一眾官家女眷改變了策略,親自坐車來了,卻不進正門,繞到院墻外區(qū),于那方格后露了一張臉,有的焦急有的凄楚,一時間“兒吶”“心肝兒”此起彼伏,哭的哭怒的怒,好不心酸。 段嶺見每個窗洞前都站著個少年,跟探監(jiān)似的,想必那里頭不會有李漸鴻,便充滿失望地回去了。想起昨夜那笛聲,便走到后院里去,然而笛聲卻沒有再響起。 朗月當(dāng)空,城外的聲音漸低下去,仿佛連攻城的元軍也要睡了,段嶺便倚在樹下發(fā)呆。 “今夜月色正好,陛下何故對月唏噓?”李漸鴻的聲音說。 段嶺眼前一亮,笑了起來,忙著起身時,李漸鴻卻從梧桐樹上跳了下來,穿著一身武袍,段嶺本想撲上去抱,然而進了辟雍館,感覺也不一樣了,許多事總覺得不好意思,便站著笑。 李漸鴻也看著他樂,身上換了黑色的勁裝,襯得整個人更是英俊瀟灑。 “你怎么來了?”段嶺高興得要死,卻不知該說什么。 “明知故問?!崩顫u鴻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段嶺這才上前去,抱著李漸鴻不松手。 “好了好了。”李漸鴻說,“當(dāng)心被你同窗看著?!?/br> 段嶺不大好意思,李漸鴻卻解下腰畔一把佩劍,說:“給你的。” 段嶺抽出那口劍,問:“哪來的?” 李漸鴻答道:“朝一位老朋友‘借’來的,來,爹先教你幾招劍法?!?/br> 從前段嶺成日纏著郎俊俠教他用劍,郎俊俠拗不過,便只授他抽劍、點、格等幾式簡單的,現(xiàn)在李漸鴻帶了劍來教他,段嶺簡直求之不得。 “抽劍式與點、格,你是會的。”李漸鴻低聲說。 “嗯?!倍螏X答道。 “現(xiàn)在教你‘挑’‘刺’‘旋’‘絞’。”李漸鴻說。 李漸鴻教了幾招分解式,問:“記住了么?” 段嶺點頭,李漸鴻又說:“現(xiàn)在放下劍,咱倆換用掌?!?/br> 李漸鴻化劍式為掌式,段嶺突然發(fā)現(xiàn),分解以后居然就是那天李漸鴻教的那套掌法,李漸鴻教得非常認真,不厭其煩地讓段嶺反復(fù)打,片刻后又換成劍,再換掌,如此融匯貫通。 段嶺打得磕磕碰碰的,經(jīng)常學(xué)了前忘了后。李漸鴻輕輕一勾,錯步,示意段嶺跟著自己的步法走,父子二人轉(zhuǎn)身,送掌,回劍,李漸鴻遙遙一掠,劍光如水。 那身法瀟灑至極,李漸鴻打拳時神情更是十分專注,再回身,抽劍,推掌,段嶺不禁看得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