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耶律大石聽到這句話時,突然停下腳步,繼而回身朝李漸鴻走來,李漸鴻已起身,一整錦袍,負手看著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再次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離開,到得門檻前,卻又再次回來,李漸鴻笑了起來,看著他。段嶺好奇地探出腦袋打量耶律大石,卻又被李漸鴻推了回去。 “這些時日,你與你兒子,俱在上京?!币纱笫f。 “正是?!崩顫u鴻認真道,“但我絕不會將他交給你,你只需知道他在城中便足矣。不要妄圖來試探我的底線,耶律兄?!?/br> 耶律大石端詳李漸鴻片刻,走到案幾前,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將酒杯隨手扔在地上,李漸鴻做了個“請”的動作,將耶律大石送出廳外。 段嶺這才從屏風后爬出來。 “聽懂了?”李漸鴻問。 “聽不太懂。”段嶺搖頭道。 “吃飽了?”李漸鴻又問。 段嶺點點頭,李漸鴻說:“回家去罷?!?/br> 這夜,李漸鴻似乎不能成眠,他只是抱著段嶺,不住與他說話,段嶺明白了些許——遼、陳、元三國,是互相牽制的。當一方勢力過大時,另兩方就會默契聯(lián)合,牽制強盛的那一國。淮水之戰(zhàn),便是遼與陳的戰(zhàn)場,元人從旁牽制。遼國強盛時,漢人便借元人之力,消耗遼國軍力。 如今元人再來,陳國的態(tài)度便至關重要,上梓之辱尚未被遺忘,以趙奎的作風,當聽任元與遼兩敗俱傷,甚至極有可能與南陳聯(lián)合。一旦南陳與元人聯(lián)軍,遼國將元氣大傷,耶律大石正在面對一場幾乎不可能取勝的戰(zhàn)爭,也將成為眾矢之的。 段嶺記得自己入睡前問的最后一句話是: “要是你反悔了呢?” 李漸鴻答道:“如果我是會反悔的人,尋春也不會在外頭吹那笛子了?!?/br> 段嶺已經(jīng)沒聽見了,他尚不知道那笛曲只有漢人懂,吹起來時悲傷婉轉(zhuǎn),蕩氣回腸,猶如奔走相告,莫忘上梓之辱。 西川。 “我并不恨李漸鴻。”趙奎說,“恰恰相反,我對他,是十分敬佩的,我大陳四百年江山,迄今才只出了這么一個用兵如神的李漸鴻?!?/br> 郎俊俠的手被劃了數(shù)道傷口,源源不斷地放出毒血來,趙奎與武獨在一旁看著,自被帶回將軍府后,郎俊俠保持著一如既往的緘默,武獨鄙夷地看著他,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仿佛在看一個藥人。 “將他的腳鐐?cè)チ?。”趙奎吩咐道。 屬下便上前,為郎俊俠開鎖。 趙奎坐下,喝了口茶,說:“知道我為何殺李漸鴻么?” 郎俊俠依舊沉默。 趙奎說:“慶元十七年,中原四州征兵二十七萬,稅賦四十一萬四千兩?!?/br> “慶元十九年,四州征兵三十三萬,稅賦三十六萬。” “慶元二十七年,兵三十六萬,稅十九萬。其中江州子弟從軍最多,其次益州,再次揚州、交州?!?/br> “兵一年比一年征得多,稅卻一年比一年收得少?!壁w奎道,“這十年中,將近一百萬人被送往北方。天寒地凍,連年交戰(zhàn),不少男丁年屆十六,便死在玉璧關下,從此再看不得一眼故鄉(xiāng)?!?/br> 郎俊俠盯著那盆血水,看到盆中倒映出窗外的藍天。 “由此帶來的是田地連年不耕,南方諸地叛亂四起?!壁w奎說,“李漸鴻用兵如神,不錯,但我們再沒有糧草,也沒有兵員可送上前線了?!?/br> 趙奎起身,朝郎俊俠說:“他生不逢時,所以必須死?!?/br> “你原不必與我說這些。”郎俊俠淡淡道,“刺客眼里,只有命,沒有人,哪怕你將我治好,我也不會承你的情?!?/br> 趙奎忙道:“我無意招攬你,治好傷后,你大可自行離去?!?/br> 武獨隨口道:“你想回來刺殺大將軍,請便就是,大家各憑本事?!?/br> 郎俊俠沉默了。 “不過在離開這里之前。”趙奎說,“還想請你去見一個人。” 郎俊俠眉頭微微地擰了起來。 “請。”趙奎讓郎俊俠進了將軍府廳堂,里頭坐著一名老婦人,正在喝酥酪茶。 郎俊俠:“……” 趙奎說:“聽說你與費連家的姑娘定過一門親事?!?/br> 郎俊俠不答,只朝里頭說了句鮮卑語,那婦人老眼昏花,忙放下茶碗,伸手來摸,郎俊俠便快步進去,以右手握著她,將斷指的左手背到身后,單膝跪下,以額頭觸碰那老婦人的手。 老婦人笑了起來,朝郎俊俠說了幾句話,郎俊俠深深呼吸,沒有再說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 趙奎說:“你可與她敘敘舊。” 手下關上門,趙奎便自行離去,也不再管郎俊俠,武獨插著手臂,亦步亦趨地跟在趙奎身后。 “她的性命還有多久?”趙奎問。 武獨答道:“不到一刻鐘,待會兒再回去時,那廝會把老太婆一劍殺了,人已沒了?!?/br> 趙奎笑了笑,搖頭道:“應當不會?!?/br> 武獨說:“連師門也可殺的人,必不念這舊情?!?/br> “我照著影隊所言?!壁w奎在廊前看著天空,答道,“派人朝鮮卑山里追去,打聽了數(shù)個村子,最后發(fā)現(xiàn)曾與他定過親的那女孩墓前,有人放了一捧只長在懸崖上的花?!?/br> “烏洛侯穆,想不到還是個王室后裔?!壁w奎最后說,點點頭,說不清是驚訝還是唏噓,轉(zhuǎn)身走了。 第23章 兵臨 這一天的上京下起了暴雨,大家只能蹚著水過街,馬蹄奔踏,水花飛濺,電閃雷鳴,李漸鴻依舊是那身布衣,卷起褲腿,穿著木屐沿街走去,背著段嶺,段嶺騎在他爹的背上,打著一把傘去看貼出來的榜。 榜前全是仆役,唯獨父子兩人親自過來,仰著頭看。 “有我名字。”段嶺說,“第八個!第八個!” “唔?!崩顫u鴻說,“我兒自然是不錯的?!?/br> 段嶺大喊第八個第八個,李漸鴻兀自好笑,背著他進了辟雍館,門房過來說:“家丁不可進來,有人替你家公子收拾。” “我爹?!倍螏X朝門房說。 門房上下掃了李漸鴻幾個來回,只得放他進去。 兩人幾乎全身濕透,辟雍館中學子下午才來報到,段嶺便去領了名牌,簽押,找到自己房中。待得雨稍小了些時,李漸鴻便讓兒子在房中等著,自己回去拿一應東西。 鋪好床,疊好被,喝完驅(qū)寒的姜湯,段嶺朝父親說:“你回去罷,應當和名堂一般,晚上有飯?!?/br> 李漸鴻點了點頭,來人也越來越多,他戴了一頂斗笠,遮去些許臉,倚在窗外與段嶺說話。 “東西自個兒看好。”李漸鴻說,“莫要東放西放的,學堂不比家里,放丟了也沒人給你找?!?/br> 段嶺“嗯”了聲,李漸鴻說:“一日三餐要按頓吃?!?/br> 來報到的少年越來越多了,正在外頭彼此打招呼,段嶺“嗯”了幾聲,牽著李漸鴻的手,送他到后門外。他更舍不得,卻知道此刻千萬要忍住,否則自個兒眼淚一出來,李漸鴻更沒完了。 “你回去罷,爹?!倍螏X說,“我能照顧好自己?!?/br> 李漸鴻不過來了幾個月,就令段嶺差點忘了,從前在名堂時,自己是怎么過來的。 “你去。”李漸鴻說,“莫管我了,得空就來看你?!?/br> 段嶺點點頭,突然跑上前,抱住李漸鴻的腰,腦袋埋在他懷里蹭了蹭,繼而放開他,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跑了。 李漸鴻站在門外,看著后院里空空蕩蕩的。 “莫要舍不得了?!遍T房勸道,“你兒是要讀書考功名吶,回去罷,回去罷?” 李漸鴻長長吁了口氣,木屐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叩”“叩”的聲響。 段嶺從院內(nèi)另一側(cè)里,眼睛發(fā)紅,追著李漸鴻跑,邊跑邊張望,直到父親走遠,他才抵在拐角里,揉揉眼睛,轉(zhuǎn)身走了。 雨后晴夜,空氣中帶著清爽的氣息,段嶺回到房中,卻見蔡聞正在鋪另一張床,蔡閆在一旁袖手看著。 “東西不可亂放。”蔡聞囑咐道,“這處不是家里,放丟了沒人給你找。” 段嶺忍不住笑了起來,蔡聞便朝他點點頭,說:“你倆互相照顧。” 段嶺上前,與蔡閆互相拍了拍,蔡聞又囑咐幾句,放下些許銀錢便走了。 “你也來了?!辈涕Z說。 段嶺見蔡閆考了第一,知道他一定會來,沒想到竟與自己同房,蔡閆又說:“赫連博在對院里頭,一個人住?!?/br> 段嶺便跑過去朝赫連博打招呼,赫連博只是簡單地點了下頭,朝段嶺說:“拔都,走……走了?!?/br> “嗯?!倍螏X點點頭,說,“他會好好的?!?/br> 赫連博笑了起來,指指自己,倆手指頭做了個“走路”的動作,段嶺會意,說:“走,吃飯去。” 辟雍館里頭不少孩子都是彼此認得的,韓家沒有來,據(jù)說是回中京去了,相隔好幾個月不見,進了辟雍館,仿佛每個人身上都被貼了道奇怪的符,令少年們一夜間都變得穩(wěn)重起來,互稱呼延兄段兄……見了面也會拱拱手,點頭笑一笑。 同窗再見面,稍稍沖淡了段嶺與父親分別的難過,然而吃過飯回到房中躺下,段嶺又覺得孤獨起來,在榻上翻來翻去,想念父親溫暖的軀體,隔著單衣下,肌膚的溫度,與枕在他手臂上,感覺到他的呼吸與胸膛中有力的心跳。 “蚊子?”蔡閆問。 “沒?!倍螏X不敢再動,免得擾了蔡閆安睡,這是他第一次與同窗共宿一房,盡量很小心,不想吵了他。 “想家了?”蔡閆又問。 “哪有?!倍螏X答道,“以前在名堂不也一個人住么?” “嗯?!辈涕Z答道,“你那童養(yǎng)相公呢?還沒回來?” “沒有。”段嶺想起從前和蔡閆說的荒唐話,止不住地好笑,說,“我爹來了,讓他去辦點事?!?/br> 蔡閆轉(zhuǎn)過頭,瞥了眼段嶺,恰好月光照進來,照在他的臉上,唇紅齒白的,段嶺朝著蔡閆看,蔡閆說:“是不是不像?” 段嶺茫然道:“什么?” 蔡閆說:“我與我哥,大家都會這么說一句?!?/br> 段嶺倒沒在想這事,只覺得蔡閆長大了,這么一說,段嶺便“嗯”了聲。 “不是一個娘?!辈涕Z解釋道。 “哦?!倍螏X答道。 蔡聞濃眉大眼的,蔡閆則五官很清秀,有股讀書人的傲然之氣,對人愛理不理的,對段嶺卻挺照顧,只因段嶺本來就沒什么攻擊性,也不帶競爭力,蔡閆便理所當然地生出保護弱小的念頭。 外頭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起聲音。 “有人在吹笛子?”段嶺莫名其妙,爬起來,打開后窗,夏夜的花香飄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