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王撣望案，皇帝一方面心情郁悶、氣憤難平，另一方面心里也有一個隱秘的期待。原來，在一年前皇帝七十大壽之時，王撣望曾經(jīng)向皇帝進貢了一份厚禮，幾乎件件精美絕倫，其中一對玉瓶和一座玉山子玉料極佳，造型別致，皇帝喜歡不已。只不過，皇帝收受禮品，有進九回三之成例，百般掂量之后，皇帝才忍痛割愛，將這兩樣?xùn)|西退還給了王氏。退回之后，皇帝卻有些后悔，這兩樣?xùn)|西的樣子日日浮現(xiàn)在眼前，讓他牽掛不已。

    這回好了，起碼通過抄家，這兩樣?xùn)|西又可以進宮了。而且以王撣望之貪婪，家中指不定還有什么更好的奇珍異寶。

    抄家的結(jié)果匯報上來，王氏原籍山西陽曲、臨汾二縣共查出房屋七十五所，鋪面房三十三間。地一千零九十五畝，當鋪一座，共估值銀九萬八千五百四十八兩五錢。此外還有金器近四百兩，珍珠五千余顆，玉器四十三件，銅器十七件，瓷器二十五件。

    浙江任所的好東西更多。乾隆皇帝特意命閩浙總督陳輝祖細細查抄，報上來的結(jié)果是抄出銀九萬余兩，金葉、金器、金錠、金條近五千兩，金珠寶玉衣物等共五百六十五箱。

    皇帝迅速下旨，將這些金銀珠玉以最快速度送交內(nèi)務(wù)府。

    一個月之后，數(shù)十輛大車抵達京城，幾百個箱子在皇宮內(nèi)堆如山積。皇帝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和喜悅，親自開箱驗看。然而，一個又一個箱子打開，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那對玉瓶和那座玉山子。就是其他珠寶，也大多是設(shè)計老套，做工一般，“大率不堪入目”，令皇帝大失所望。

    大惑不解的皇帝命人把浙江省抄家官員記錄的第一手檔案呈上，一樣一樣細細查對。不對不要緊，一對之下，皇帝大驚失色。原來，抄家冊上一百多件上等珍寶根本沒有運進京里，而上面沒有的東西，在皇帝面前卻多出了八十九樣。

    很顯然，是有人把王家的財寶調(diào)了包！

    這簡直是有史以來從沒聽說過的奇聞！誰人這么大膽，敢當面偷騙皇帝的寶物？

    氣急敗壞的皇帝命自己最信任的兩名大臣阿桂和福長安，放下手頭的河工重務(wù)，星夜兼程趕往浙江，會同閩浙總督陳輝祖查辦此事，嚴令他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皇帝推測，大抵是經(jīng)手的小吏甚至仆從們無知者無畏，一時利欲熏心，做了這驚天大事。

    查出來的結(jié)果又讓皇帝大跌眼鏡：見財起意的，不是別人，竟然是堂堂閩浙總督陳輝祖！原來王撣望所搜羅的寶物令陳輝祖垂涎不已。此人平日貪贓枉法之事做得太多，膽子越來越大，對欺騙皇上這樣的大罪也視如平常。調(diào)包時大大咧咧，竟然忘了修改抄家底冊，以致不幸敗露。

    陳輝祖當然難逃一死。不過皇帝和大臣為了爭奪一個犯官的財產(chǎn)，一個急赤白臉，一個形同鼠竊，在中國政治史上留下了難得的荒唐鏡頭。

    六 君臣賭局

    按理說，王撣望案這樣嚴重的案子發(fā)生在眼前，應(yīng)該足以驚醒皇帝的盛世迷夢。事實是皇帝仍然渾然不覺。越到老年，皇帝越形成一個心理定勢：形勢總是大好的，成績總是主要的，問題總是局部的。他多年經(jīng)營的江山，是鐵打不破的。雖然乾隆晚年連續(xù)爆發(fā)多起貪污大案，皇帝仍然認為這些不過是一個指頭的問題，并且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和處理，就已經(jīng)解決了。

    那么，為什么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老皇帝視而不見呢？是他老到昏聵了嗎？不盡然。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晚年的老皇帝成了徹頭徹尾的“洞xue人”。

    “長期執(zhí)政的人容易形成一種‘權(quán)力幻覺’……權(quán)力成為一個洞xue，而這個權(quán)勢人物就成為xue居人。他是自己權(quán)力的俘虜。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支撐權(quán)力的正面信息，負面的信息都作為錯誤的信息被清洗掉了。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機制，它自動地過濾掉錯誤的信息，輸入正確的信息。在此情況下，這個領(lǐng)袖往往無法正確地看待自己和世界，他甚至都無法對自己的力量形成恰當?shù)姆蠈嶋H的判斷?！保ā丁暗顾_戰(zhàn)爭”與薩達姆的結(jié)局》）

    中國的專制者極易成為“洞xue人”。因為他周圍聚集著大量以窺測他心思為生的人。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諛言比批評更容易入耳。因此，最高權(quán)力所有者很容易被大量的正面信息所洗腦。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可以見到許多官員在掌握權(quán)力之前行為做派都很正常，甚至不乏理智精明，而一旦握了重權(quán)，馬上滿面紅光而滿腦糨糊。

    乾隆早年對臣下的欺騙伎倆十分警惕，“難眩以偽”。而到了晚年，他的自信心越來越膨脹，喜諛惡直之弱點逐漸暴露。大臣們自然也就窺測風向，報喜不報憂。對專制者來說，從“精明太過”到“顢頇糊涂”，中間并沒有什么鴻溝，只需要心態(tài)稍作轉(zhuǎn)變。在大量的“正面報道”的包圍下，他對尹壯圖這一激烈的“負面報道”產(chǎn)生無比憤怒也就可以理解了。在公布尹壯圖奏折的同時，乾隆連篇累牘，從頭加以反駁：

    尹壯圖說天下吏民，多蹙額興嘆。這絕無可能。因為我即位五十五年來，對天下百姓天恩高厚，史無前例。六次普免錢糧，無數(shù)次賑濟災(zāi)民。不惜巨資，修筑海塘河工保衛(wèi)百姓生命安全?！捌珵?zāi)賑恤，蠲貸頻施，以及修筑河工海塘，捍衛(wèi)民生，所費何止萬萬。而普免天下錢糧四次、漕糧二次，為數(shù)又不啻數(shù)千萬萬，孚惠閭閻，有加無已。朕歷觀史冊，自勝國以溯漢初，僅有漢文帝賜農(nóng)民田租之半，史臣已侈為美談，從未有如我朝普免正供再三再四者。朕愛養(yǎng)黎元，如傷在抱，惟恐一夫不獲，施惠猶以為不足，是以宵旰憂勞，勤求民瘼，迨今年逾八秩，猶日孜孜，無事無時不以愛民為念，雖底小康，猶懷大惕，從不肯矜言示惠?！贝笄逄煜拢畏€(wěn)定，經(jīng)濟發(fā)展，人民生活已經(jīng)達到小康。因此，廣大人民對朝廷是感恩戴德的，絕不會有“蹙額興嘆”之情事。

    至于尹壯圖所說的官場腐敗、各地虧空，皇帝認為這也是一葉障目，以偏概全。事實上，如果歷史地、全面地、本質(zhì)地看，當今這個時代，是歷史上最清廉的時期。不但超越歷代，而且也遠優(yōu)于皇祖皇父時期：“康熙、雍正年間，雖法度嚴明，吏治整飭，尚不免有明珠、徐乾學(xué)、索額圖、噶禮、隆科多、年羹堯諸臣竊權(quán)交結(jié)，鄂爾泰、田文鏡、李衛(wèi)亦尚有三家鼎峙之說?！倍∧觊g，懲貪之嚴厲前所未有，各地官員凜如冰淵，絕大多數(shù)不敢犯法。即使有一二膽大之徒，也馬上遇到嚴懲：“自朕臨御以來……其有貪婪不法如王撣望、陳輝祖、國泰、郝碩諸人，一經(jīng)敗露，無不立寘典刑，天下各督撫當此吏治肅清之際，即有不肖之心，亦必默化潛移，豈敢以身試法！夫各督撫……倘謂藉端賠項派累屬員，則斷斷不敢為此……”

    因此，目前大清的形勢是史上最好，是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而且還會越來越好，好得不能再好。

    那么，尹壯圖為什么還要閉著眼睛瞎說呢？

    在上諭中，皇帝公開分析說，尹壯圖此舉出自如下卑鄙動機：他自揣學(xué)問才干均屬平庸，在朝廷不能升為侍郎，外放派不到學(xué)政，至于尚書、督撫的職位更難夢想，所以想借此奏折顯示才能，或許能僥幸錄用，又可借盤查為名，沿途進行恐嚇訛詐，希望得到賄賂好處，可以名利兼收，此等居心，豈能逃得了朕的洞察？

    打賭還沒有見出分曉，皇帝先進行一通人身攻擊，其氣急敗壞之心態(tài)袒露無遺。

    皇帝更趨氣壯地與尹壯圖擺下了擂臺，要公開較量一場。然而游戲規(guī)則卻是不公平的。

    如果要戳穿“乾隆盛世”的紙糊外衣，辦法很簡單。暗訪一下，形勢立判。

    尹壯圖也是這樣想的。

    然而皇帝卻不給他這個機會。皇帝明確拒絕了尹氏“密往查訪”的要求，理由是“無此政體”。

    其實，老皇帝雖然不愿意聽到任何批評之聲，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當今天下并非沒有可議之處。尹壯圖所說的吏治廢弛，倉庫虧空，在某些局部也確實存在。此前的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他就曾經(jīng)派阿桂、曹文植等到浙省查辦過府庫虧空案。而云南一省現(xiàn)在虧空100萬兩，這也是乾隆明確掌握的。如果真的派尹壯圖進行暗訪，那么難保不查出幾處虧空，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皇帝和尹氏的分歧點并不在于虧空的有無，而在于，皇帝認為，這些現(xiàn)象是局部的、可控的，并不影響大清政治的光榮和偉大。皇帝和尹氏打這個賭，就是為了反擊那些惡意唱空大清政局的不和諧聲音。因此，采取點小小手腕，也是必須的。所謂“行大事不拘小節(jié)”。

    因此，皇帝從大局出發(fā)，高屋建瓴地做出了一系列相關(guān)決策：

    第一，拒絕尹氏“密往查訪”。非但不允許密查，還規(guī)定尹壯圖每到一處，朝廷先五百里通知地方官。

    第二，在尹氏出發(fā)前，發(fā)出通諭，給全國官員打一劑預(yù)防針，以防大家思維混亂?；实墼谏现I中點明打這個賭的目的，是以尹氏為反面教員，對全國臣民上一次形勢教育課，以為無識之徒戒?；实壅f，令尹氏盤查盤查的結(jié)果必然是用事實“服其心”?！叭羲P查倉庫毫無虧缺，則是尹壯圖以捕風捉影之談為沽名釣譽之舉，不但誣地方官以貪污之罪，并將天下億兆民人感戴真誠全為泯沒。而朕五十五年以來子惠元元之實政實心，幾等于暴斂橫征之世。”尹氏的罪惡，因此會大白于天下。

    了解中國政治的人都知道，如此盤查，當然什么東西也查不出來。在“大是大非”面前，地方官絕不會有半點含糊。因此，尹壯圖還沒有出發(fā)，這個賭局事實上勝負已定。

    但是，形式還不得不走?；实壑I旨一下，戶部侍郎慶成就帶著尹壯圖上路了。老皇帝因為生氣而特別刻薄，在諭旨中還特別說明，慶成是因公出差，一切費用國家報銷。尹壯圖是自愿前去盤查，自找多事，所以不能給他提供差旅費，一路花費由他自己負責，以示國家大公。

    慶成官轎儀仗在前，尹壯圖騎著匹騾子孤零零地跟在后面，第一站來到了山西大同。

    “檢查”的結(jié)果當然毫無懸念。地方官員領(lǐng)著兩位檢查官，一個個打開糧倉銀庫，一本本打開賬目，果然倉庫銀兩“絲毫并不短少”，所儲糧食“石數(shù)亦屆相符”。檢查完畢，地方官領(lǐng)著慶成去看石窟，留下尹壯圖一個人在旅館里寫匯報材料。

    再不知趣的人也知道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辦。老實倔強的尹壯圖終于學(xué)會說謊了。他用極為認真的語氣，詳細匯報了檢查過程以及結(jié)果。然后，他無比沉痛地總結(jié)說，自己以道聽途說的材料來“冒瀆圣聽”，實在是喪心病狂，“戇愚”之至。經(jīng)過皇帝的玉音和事實的雙重教育，他深刻認識到自己對大清天下的認識是徹底錯誤的。山西大同一處如此，自然證明全國處處皆然。當今天下府庫充實，自不待言?，F(xiàn)在形勢已經(jīng)明朗，因此就不打算耽誤皇帝的寶貴時間了，“懇即回京治罪”，讓皇帝早些把自己投入大牢，好省下心思來辦別的大事。

    按理說，事情到此，皇帝已經(jīng)達到了目的，此事可以告一段落了。然而皇帝并不滿意。比賽剛剛開始，尹壯圖就應(yīng)聲倒地，顯然是用假死來逃避打擊?；实垡欢ㄒ岩鼔褕D拉起來，迫使他繼續(xù)打下去，直到打得他真正心服口服，整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解氣。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十二月初三，皇帝發(fā)布上諭，說尹壯圖要求事情就此結(jié)束，這是面服心不服，想以“半途而返”的姿態(tài)，造成“抗疏錚諫，朕不能容受直言”的假象，他罵尹壯圖此舉“居心巧詐，殆不可問”！皇帝說，尹氏要回京，我偏不讓他回來。因為“一省查無虧缺，恐不足以服其心，尚當前赴山東及直隸正定、保定等處”。一定要讓他心服口服后，再定他的罪。

    “居心巧詐”這句詈罵一出口，老皇帝積累了多日的邪火噴薄而出，接下來又把尹氏從頭到腳細細罵了一頓?；实垡舱嬗虚e心，他把尹氏幾次的奏折又讀了一遍，挑出了兩個用詞不當之處，然后說，尹壯圖因為升不了官外放不了學(xué)政而怨恨朝廷。其實不是朝廷不想重用他，而是因為他才學(xué)實在有限，這樣白字連篇的人，豈能外放學(xué)政擔當教育士子的重任？

    皇帝還推測說，尹壯圖當初提出要密查，其實主要是想到淮揚一帶敲詐鹽商們。因為那一帶鹽商都是巨富，如果尹氏以欽差大臣的聲威一恫嚇，他們必定會大加賄賂，尹氏就能名利雙收了。

    連諷帶刺痛快淋漓地挖苦譏笑尹氏一通后，皇帝大罵道，這類伎倆就是庸主也不會受騙，還想拿來騙他？真是沒長眼睛，活該倒霉！“若朕燭照所及，情偽周知，小人心術(shù)，早已洞見肺肝！”

    罵夠了的皇帝突然又想到了一個問題：他怕嚴責之下，尹壯圖畏罪尋死，不能完整地起到反面教員的作用。所以他在上諭中要慶成轉(zhuǎn)告尹氏，不會殺他的頭，叫他好好活著，配合朝廷：“謬妄之處，固難辭咎，然究系愚昧無知，其罪斷不至死，亦不值治以重罪?！被实鄞箝_宏恩，上一次說不能給尹氏報銷出差費，但現(xiàn)在考慮到他是窮書生，帶的盤費大概不會多，如果不夠用，讓慶成在出差費中酌情分一些給他，讓他健健康康地回來，好接受最后的處理。

    沒有辦法，尹壯圖只好硬著頭皮，跟著慶成繼續(xù)這哭笑不得的“全國大檢查”。

    他一邊檢查，皇帝還一邊不停地給他寫信，問他“途中見商民蹙額興嘆狀否？”全國人民的精神狀態(tài)到底怎么樣？大家對大清政權(quán)支不支持？

    尹壯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任務(wù)就是用自己的嘴徹底否定自己那道惹事的奏折。因此，接下來這一路，尹壯圖都忙于絞盡腦汁，撰寫大量考察報告匯報給皇上。

    在報告中，他一再奏稱：“目見商民樂業(yè)，絕無蹙額興嘆情事。”“經(jīng)過州縣地方，百姓俱極安帖。隨處體察，毫無興嘆情事。”

    在報告中，他用大量篇幅，一次次“如實”報告沿途見聞，熱情歌頌大清王朝的富庶安定，人民的安居樂業(yè)：

    目擊各省庫項豐，他儲充足，并無絲毫短缺，而往來數(shù)千里內(nèi)復(fù)見商賈士民安居樂業(yè)，共享升平，實無地方官滋擾之事。

    所過淮、揚、常、鎮(zhèn)，以及蘇州省會，正當新年慶賀之時，溢巷摩肩，攜豚沽酒，童叟怡然自樂，未聞有官吏滋擾之事。

    ……

    “全國大檢查”結(jié)束之后，尹壯圖再次上書，表示徹底認罪，“自承虛誑，奏請治罪”。說自己“業(yè)已傾心帖服，可否懇恩，即令回京待罪”？

    這些匯報符合皇帝的期望。皇帝帶著大獲全勝的滿足總結(jié)處理此案。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正月初十，乾隆發(fā)表長篇上諭，“令慶成帶同赴山西、直隸、山東、江南等省，盤查倉庫，俱無虧短，是尹壯圖逞臆妄言，其罪已無可逭”……

    皇帝總結(jié)此案，從頭道來，說尹壯圖原為內(nèi)閣學(xué)士，只是因為云南沒有大員，皇帝才破格予以提拔，要說他的才干學(xué)問，當閣學(xué)已屬僥幸，還想往上爬，“其希榮卑鄙之念，朕早已灼見其肺肝”。因此而污蔑國家政治，其罪甚大。

    不知為什么，皇帝總覺得這樁罪過雖然“甚大”，卻還是不足以服眾。他百般羅織，力圖把尹氏徹底搞臭。

    反復(fù)推求之下，皇帝又提出了新的問題：尹壯圖當初由北京丁憂回籍云南，只應(yīng)該經(jīng)過直隸、河南、湖廣、貴州等省，怎么會經(jīng)過江、浙、廣西各?。?/br>
    皇帝自問自答：自然故意繞道各處，與地方官交往，以便打秋風，必須老實交代。

    這個指責皇帝也知道不十分有力，因為畢竟只是推測，沒有人證物證。不過他還有更有力的武器。經(jīng)過調(diào)查，皇帝發(fā)現(xiàn)尹壯圖年過70歲的老母仍在故鄉(xiāng)云南生活?；实壅f，孝道乃人倫之首。作為孔孟之徒，既然你不能將老母接來北京，就應(yīng)辭職回鄉(xiāng)供養(yǎng)。而尹氏二者都不選擇，一個人在京做官，“乃竟戀職忘親，棄之不顧，尚得謂之人類乎？尹壯圖不但無君，而無親，人倫喪失，豈可忝居朝列，玷辱縉紳？尹壯圖著革職，交與慶成押帶來京，交刑部治罪”。

    無君無親，罪過還有比這更大的嗎？

    這么大的罪，應(yīng)該如何處理呢？大臣們經(jīng)過多次商議，按照“挾詐欺公，妄生異議律”（制造假象欺騙政府，故意提出非法建議的罪名），提出應(yīng)該將尹壯圖判處死刑。

    二月初四，乾隆對此案做了終審判決?；实圩鍪?，向來注意既要達到目的，又要籠絡(luò)人心。出人意料地，皇帝采取了打擊批判從嚴，組織處理從寬的原則。皇帝說，大家對尹壯圖的量刑是十分正確的，尹氏所犯大罪，即便不殺頭，也應(yīng)該充軍。

    但是皇帝特別仁慈，他尹壯圖雖然卑鄙無恥，心懷惡意，但皇帝肚量如海，風格太高，“不妨以謗為規(guī)”，無則加勉而已。因此“著加恩免治其罪，以內(nèi)閣侍讀用，仍帶革職留任，八年無過，方準開復(fù)”。

    那意思是說，原本是“敵我矛盾”，不過按“內(nèi)部矛盾”處理。降級使用，從副部級降為司局級。因內(nèi)閣侍讀并無缺額，尹壯圖被安排為禮部主事。

    說來有趣，皇帝此時忘了他把尹壯圖“戀職忘親”列為定罪的重要理由，處理起來居然讓他繼續(xù)在京任職，與母親分離。

    倒是尹壯圖知趣，一通感激涕零之后，他以侍奉老母為由，申請辭職。辭呈一上，皇帝無法拒絕，只好放他回家。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八月，尹氏領(lǐng)了圣恩，卷了鋪蓋回老家養(yǎng)母去了。

    七中國人的“盛世夢”

    盛世是中華民族的一個夢。生逢盛世，是每一個中國人對時代的最大期望。

    所謂盛世，就是內(nèi)無嚴重的政治腐敗，外無迫在眉睫的敵國外患，社會治安良好，老百姓普遍能吃飽飯的時代。在中國歷史上，這樣大規(guī)模的盛世出現(xiàn)過三次，即漢文景之治、唐代的貞觀開元盛世及清康雍乾盛世。除了這三大盛世，還有過幾個小規(guī)模的盛世或治世，比如東漢的“光武中興”、隋代的“開皇之治”、明代的“仁宣之治”。甚至在大分裂的背景下，一些角落里的小王朝也取得過不錯的治理成就。比如十六國時期南侵之前的前秦苻堅，南北朝的劉宋文帝時代，以及五代十國的后周南唐統(tǒng)治下的某個時段。

    然而也就僅此而已了。雖然歷代中國人夢想盛世，但盛世的出現(xiàn)就是這樣屈指可數(shù)，而且持續(xù)的時間也不長。

    文景之治持續(xù)了近40年。事實上，文帝剛剛即位時，天下還相當殘破，真正的盛世出現(xiàn)在景帝時期，并由漢武帝推向高峰。算上武帝前期，漢代治世持續(xù)近70年，其中盛世大約30年。

    唐代盛世史稱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這兩個階段并不接續(xù)。貞觀之治從627年到649年，持續(xù)22年，這一階段是社會經(jīng)濟的恢復(fù)發(fā)展階段，成就并沒有超越前代。玄宗前期的盛世之治，持續(xù)大約30年。

    只有康雍乾盛世持續(xù)時間最久，然而從康熙二十年（1681年）平定三藩之亂算起，到乾隆四十年（1775年）為止，持續(xù)也不到100年。即使從康熙元年（1662年）算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也不過130多年。

    有人統(tǒng)計過，數(shù)千年中國歷史，盛世和治世累計加在一起，不過400年左右，剩下的都是充斥著災(zāi)荒、動亂和腐敗的平世和衰世。

    “盛世”這個詞是中國獨有的。漢文化圈以外的史書中，找不出這兩個字。無怪乎中國歷史多災(zāi)多難，細細掂量，“盛世”這個詞本身就蘊含著無奈和不祥?！笆ⅰ薄八ァ毕鄬?，沒有衰世作為背景，就沒有盛世的美麗和燦爛。

    第一，中國歷史上的每個盛世，都需要一個大規(guī)模的禍亂之世作為前奏。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盛世是文景之治。在這個盛世出現(xiàn)前20年，中國剛結(jié)束了秦末戰(zhàn)亂。十余年的戰(zhàn)亂給中國造成了巨大的人口損失?！稘h書》中多處提及改朝換代之際各地驚人的人口變化?！稘h書·陳平傳》記載，秦代曲逆城共有人家三萬戶，而劉邦在秦末戰(zhàn)爭中路過這個城市時，發(fā)現(xiàn)它的人口只剩下了五千戶?！稘h書》還說，在劉邦即位十二年之后，全國統(tǒng)計上來的人口數(shù)只有秦代的十分之二三?？紤]到逃亡等因素，歷史學(xué)家一般的推斷是秦漢更替過程中的戰(zhàn)亂使中國人口損失了約百分之三十至五十。

    至于經(jīng)濟損失，更是慘重。大漢王朝建立之初，大概比任何一個王朝都要狼狽?！稘h書·食貨志》載：“漢興，接秦之敝，諸侯并起，民失作業(yè)，而大饑饉。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過半?！薄疤煜录榷?，民亡蓋藏，自天子不能具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本褪钦f，老百姓沒有一點存糧，連皇帝的馬車都配不齊馬匹，宰相出門都得坐牛車。

    中國歷史上最為人艷稱的盛世當然是“貞觀之治”加“開元盛世”。這個盛世的背景一樣是空前慘烈的人口損失。在李世民登基的前三年，也就是武德七年（624年），隋末的大規(guī)模戰(zhàn)亂方才平息?！端逄蒲萘x》中章章都是慘絕人寰的人間悲劇。貞觀六年（632年），魏征描繪戰(zhàn)亂的后遺癥時仍說：“今自伊、洛之東，暨乎海、岱，萑莽巨澤，茫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保ā敦懹^政要集?！肪?《直言諫爭附》）貞觀十一年（637年），馬周上書時仍然說：“今之戶口不及隋之十一?！?/br>
    而清代盛世的背景也是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大屠殺和大破壞。明清易代之際，人口損失至少四千萬，其中直接死于清軍屠城的就高達七百萬。據(jù)《揚州十日記》所載，僅揚州一地，焚尸“約計八十萬余”。一個更為極端的例子是四川的人口變化?！肚迨犯濉ね躜s傳》里記載的王騭在康熙的上疏中說“四川禍變相踵，荒煙百里，臣當年運糧行間，滿目創(chuàng)痍。自蕩平后，休養(yǎng)生息，然計通省戶口，仍不過一萬八千余丁，不及他省一縣之眾”。趙文林、謝淑君所著《中國人口史》認為真實的數(shù)字并沒有這樣極端，有大量逃亡隱匿人口沒有被王騭統(tǒng)計出來。他估計說1626年，四川人口為三百五十六萬。到了三十多年后的1661年，人口還剩下九十五萬。也就是說，損失了四分之三。

    極衰之世的大破壞，正是盛世出現(xiàn)的必要條件。中國傳統(tǒng)王朝崩潰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人口壓力，而大戰(zhàn)亂則為新王朝解脫了人口壓力，提供了興起的寬闊舞臺。正是隋末戰(zhàn)爭導(dǎo)致的人口大量死亡，造成田地大量拋荒，唐王朝才能實行均田制，給每個男丁發(fā)放一頃田地。戰(zhàn)亂導(dǎo)致的自然“土改”，同樣是漢初“招附流亡”、清初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的主要原因之一。事實上，在大動蕩過去之后，新王朝只要能保證幾十年內(nèi)不發(fā)生大的政治動亂，那么并不需要它提出多么高明的發(fā)展策略，只需無為而治，順勢而行，自然就會收獲一個豐盈的經(jīng)濟自動恢復(fù)期。所以說，每一次盛世，都是對前一階段大災(zāi)難大破壞的一種反彈、一種彌補。

    第二，盛世的出現(xiàn)，得益于衰世提供的經(jīng)驗教訓(xùn)。

    前代統(tǒng)治者倒行逆施的嚴重后果，給看夠了人間悲劇的后代統(tǒng)治集團以極大警醒。三大盛世的君主們，都非常善于從前人的失敗中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

    漢王朝建立之后，整個政治高層都在思考強秦何以暴亡。貞觀之治的出現(xiàn)，更要感謝隋煬帝這個“反面教員”。與此相似，清初的幾代帝王，也無不以晚明弊政作為自己施政之鏡鑒。明代后期帝王以好貨貪利聞名。明朝滅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百姓剝削過甚。而清人入關(guān)之初，立即廢除明末“三餉”（遼餉、剿餉和練餉）。鑒于明代教訓(xùn)，清代統(tǒng)治者所定的賦稅水平為歷代最低，從康熙到乾隆，皇帝們都恪守“永不加賦”原則，怕重蹈晚明覆轍，不敢越雷池一步。明代后期帝王的懶惰登峰造極，萬歷更是創(chuàng)下二十年不上朝的歷史紀錄。而清代皇帝則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勤政的一個帝王群體，個個未明而起，勤奮不懈。有明一代朋黨之禍最烈，造成嚴重的政治腐敗。而從康熙到乾隆，三代帝王持續(xù)不懈地大力打擊朋黨，使清代成為中國歷史上朋黨之禍最輕的時代。

    中國歷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盛世，都是極衰之世付出高昂學(xué)費后考出的高分。

    當然，付出了極衰之世的代價，并不見得肯定收獲盛世。事實上，盛世出現(xiàn)的條件遠比這個要苛刻。在中國歷史上，并不是所有的災(zāi)難都能由進步來補償，更多的時候，災(zāi)難換來的只是更大的災(zāi)難。

    司馬炎篡位不久，攻滅吳國，結(jié)束三國混戰(zhàn)歷史，晉武帝也成為繼秦始皇、漢高祖、漢光武帝之后，第四個一統(tǒng)全國的帝王。在統(tǒng)一之初，他積極進取，順應(yīng)民意，減免徭役，一時“天下書同文，車同軌，牛馬被野，余糧委畝，故于時有天下無窮人之諺”。隱隱然出現(xiàn)了“盛世”征兆。如果他再加一把勁，一個大規(guī)模的盛世就會水到渠成。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具備漢文帝和唐太宗那樣出眾的素質(zhì)。晉武帝迅速陷入物質(zhì)享受之中。在皇帝的表率下，西晉貴族文恬武嬉，大肆揮霍，興起了一股中國歷史上聞名的“比富風”。因此不出人們意料，武帝死后不久，西晉便陷入了混亂之中。

    因此，盛世出現(xiàn)的另一個必要條件是遇到英明的帝王。中國歷史上三大盛世，都是由素質(zhì)超強的君主締造。盛世君主，一是要政治才能出眾，二是要自制力超群。深宮之中，婦人之手，培養(yǎng)出這樣的人才并不容易。除去唐太宗算是半個開國之君外，漢文帝、漢景帝以及康雍乾三帝，實在是中國帝王中的異數(shù)。

    事實上，一代帝王的精明強干還不夠。盛世的出現(xiàn)，都是幾代人的接力努力達到的結(jié)果。中國盛世出現(xiàn)的規(guī)律是，一個英明強悍的開國帝王為新王朝立定規(guī)模，打下基礎(chǔ)。開國帝王去世后，往往會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磨合動蕩調(diào)整期，再由另一個精明強干的子孫打開王朝發(fā)展的瓶頸期，將王朝推上盛世。漢代劉邦開國，確立了清靜無為的治國思路，但也留下了諸侯分裂的政治隱患。劉邦去世后，出現(xiàn)了呂后、惠帝時期的動蕩。直到文帝、景帝，一方面將“與民休息”的治國方略發(fā)揚光大，另一方面又成功地打擊了同姓王侯的分裂勢力，消除了政治體制上的重大隱患，從而催生出武帝時代的極盛。唐代的盛世，經(jīng)高祖、太宗開基立業(yè)，奠定基礎(chǔ)，再有高宗、武后、中宗、睿宗的短期動蕩調(diào)整，直到玄宗時才達到高峰。清代的盛世，也是由多爾袞和順治打下基礎(chǔ)。而康熙繼位，解決了權(quán)臣和三藩這兩個發(fā)展的瓶頸問題，由此大清才走上盛世之路。

    出現(xiàn)一個英明的帝王，在中國歷史上本來就是小概率事件，而連續(xù)幾代帝王都能雄才大略，那就更是如同彩票中獎一樣難得，因此中國歷史上盛世如此之少也就不難解釋了。

    盛世難以出現(xiàn)，更難以保持。

    盛世的前奏是衰世，結(jié)局也是衰世。

    中國歷史上的三大盛世，都未能避免“盛極而衰”的結(jié)局。而且，盛世的傾頹，往往在極短時間內(nèi)定局。漢武帝前期是漢代統(tǒng)治達到的最高峰。然而武帝在極盛之后，鞭撲天下過甚，很快導(dǎo)致了衰敗。晚年更是天下大亂，起義遍及關(guān)東地區(qū)，大者數(shù)千人，小群數(shù)百人，起義烈火幾乎葬送大漢王朝。唐玄宗開元、天寶之際，號稱“全盛”，繁榮景象史所未見，但“安史之亂”的狂飆瞬間吹散了曠代繁華。752年，也就是唐天寶十一年，唐代人口達到頂峰，達5200萬。但八年之后的760年，也就是乾元三年，一下子降到了1700萬。天寶年間最繁華的地區(qū)，從宜陽到武牢500里，在籍人口居然只剩下1000戶人家，“居無盡椽，人無煙爨，蕭條凄慘，獸游鬼哭”。王朝衰敗之迅速可以想見。

    乾隆盛世的政治清明與全面腐敗更是只隔了瞬間。乾隆死前3年就爆發(fā)了白蓮教大起義，清朝從此一蹶不振，陷入了風雨飄搖之中。

    從盛到衰，如此迅速，其原因當然是這些盛世的出現(xiàn)依賴的是人治。中國歷史上的幾大盛世，只在史書上留下了統(tǒng)治者手腕的精明，人格的強大，卻沒有留下太多制度性的成就。

    中國帝王都是人治的信奉者，正如雍正所說，“從來有治人無治法，文武之政布在方案，其人存則其政舉，朕有治人即有治法”。幾千年間，中國專制制度的框架和運轉(zhuǎn)規(guī)則沒有根本的突破和進步。統(tǒng)治績效如何，更多地依賴于統(tǒng)治者個人的精神振作與否。沒有內(nèi)外條件的嚴厲制約，個人的英明與自制無法抵制環(huán)境的縱容與腐蝕。由勝而驕，由勞而逸，是人性不變的規(guī)律。盛世君主往往是英明與昏聵集于一身，理智與膨脹合為一體。他們既是輝煌成績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王朝衰落的罪魁禍首。

    西方歷史上沒有盛世這個詞，這并不是說其他國家歷史上沒有過輝煌的時代，在西方歷史上，它們往往被稱為“黃金時代”，比如大英帝國的“伊麗莎白時期”。與中國的盛世比起來，西方歷史上的黃金時代則沒有這么短命。

    伊麗莎白時代與乾隆時代有許多巧合。伊麗莎白女王與乾隆同是25歲即位，與乾隆一樣，她也是一位理智又靈活的政治家。她即位之初，英格蘭內(nèi)部因宗教分裂而處于混亂狀態(tài)，對外則面臨與法國的戰(zhàn)爭和與蘇格蘭及西班牙的緊張關(guān)系。她以高明的妥協(xié)策略使英國擺脫了宗教戰(zhàn)爭的陰影，又以靈活的外交與周圍大國周旋，結(jié)束了與法國的戰(zhàn)爭，為英國獲得了寶貴的發(fā)展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