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說，太子幾乎立即明白，東宮黨的計(jì)劃失敗了。圣人，早就有所防備，今日宴席，不過是甕中捉鱉。

    不知為何，太子忽地覺得解脫，$e6ac應(yīng)由他獨(dú)自解決的事，終究又是被人推著前進(jìn)，圣人的命令，一如既往，他只要照著做便好。

    那一瞬間，太子想起今早躺在陳安懷中時的發(fā)抖不安，是啊，他不是害怕謀逆，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失敗。平生第一次在圣人面前拿主意，他擔(dān)心會出漏子。

    呵，現(xiàn)在想來，有什么好怕的。看，父皇讓他喝酒，本來就該是他自己拿主意喝下的那杯酒，最后終歸是由父皇拿了主意。

    這一次，太子沒有顫抖，他順從地從圣人手中接過杯酒，就像以前做過很多次的順從那般，沒有絲毫猶豫地一口氣喝下。

    圣人冷笑，他正準(zhǔn)備揭穿這愚蠢的謀逆以及太子拙笨的手段，嘲笑太子連個謀逆都做不好的時候，太子卻一把搶過案上的酒壺，按開壺頂，往里面潑灑些許東西，而后一口氣仰面灌下。

    這一連串動作，僅僅發(fā)生在數(shù)秒之間。動作快得僅夠圣人眨個眼，圣人一怔，酒壺里面，是有毒的。

    而從他手中遞給太子的那杯，其實(shí)是沒有毒的。謀逆雖是大罪，但畢竟血濃于水。

    圣人上前搶奪，臉上有過慌亂神情。太子口吐鮮血，扯住圣人的袖子，安慰似地同他講：“阿耶，你放心，我另外又加了些砒/霜，肯定能死的?！敝挥兴懒?，事情才能真正解決。阿耶最不喜歡看到的兒子，從此以往再也不會礙眼了。

    圣人一震，往前便要喊太醫(yī)，被太子一把抱住雙腿。

    圣人回頭，緩緩低下身，將太子扶住，聲音顫抖，“你大可不必這樣?！?/br>
    太子使出最后一絲力氣伸出手，在空中比劃著，“阿耶，我只是想做你的好兒子，最優(yōu)秀的那個。我……我從來沒有……“氣息越來越弱，圣人不得不低下頭去聽，聽到他艱難地?cái)D出幾個字：“……沒有背叛……阿耶……你要相信我……”

    而后，再也沒有而后。

    太子眼睛瞪著，了無氣息。而他的手卻仍舊緊緊攢著，四指緊握，大拇指突出，是一個表揚(yáng)的手勢。

    皇子們小的時候，圣人每次夸獎，便會做出這個手勢，朗朗地贊上一句：“我的好兒子！”

    圣人撇開視線，朝前一伏，沒有半點(diǎn)眼淚，喉頭一癢，猛地嘔出血來。

    史官記載，明慶二十四年六月，仁孝皇太子沈驀突發(fā)疾病，崩于乾天殿，享年三十歲。時月，太子妃王氏自縊殉情，與仁孝皇太子合葬于陵園。明慶二十五年八月，昭憲皇后思子成疾，崩于承天殿，享年四十六歲。

    炎熱的夏天終是要隨著這場風(fēng)波掀過去，又是一年秋風(fēng)起。太子的事情，望京城內(nèi)忌諱莫深，圣人有令，凡妄自議論者，無論世族庶民，一律受舌刑。

    九月，梅秾枝前往紫山寺出家，禾生前去送行。

    送至山下，禾生勸道：“山上清寒，你修煉幾日嘗嘗鮮就罷，不一定要真的皈依佛門?！?/br>
    梅秾枝笑道：“難不成我還等著嫁人么？”

    禾生自知說錯了話，低下頭來。王爺同她說過的，東宮那邊，本來是準(zhǔn)備行謀逆之事，不知怎地，太子突然崩了。沒了輔佐之人，底下之人縱胸懷大志，也毫無用處了。謀逆之事，就這么掩過去了。

    皇后雖死，卻是帶著皇后封號而崩，聽說是圣人賜她自縊，只是宮間傳聞，不可盡信。一場場的風(fēng)波，歸根結(jié)底，還是起源于梅秾枝的上告。

    圣人失去了兒子，他不能再失去第二個兒子，失子之痛，此刻隱而不發(fā)，日后保不齊什么時候就發(fā)作了。

    梅秾枝早就想好了，無論怎樣，東宮騰出來了，灝哥哥離皇位更近了，這就足夠。

    她若隨便嫁人，日后圣人再行追究之事，定會牽連無辜。且她最想要嫁的人，這輩子已娶了別人，對于世間男子，她已沒有什么好留戀的。不如清心寡欲，從此歸隱山林。

    梅秾枝想起什么，道：“我這一去，也算是為自己贖罪了?！碧又?，她雖未直接參與，卻間接害死了他。但愿后半生吃齋念佛，日日為其念往生咒。

    說罷，她跟隨前來迎接的兩個道姑往山間小路走去，腳步輕盈，無半點(diǎn)牽掛。

    禾生下意識喊了聲：“秾枝！”

    梅秾枝回過頭來，淺淺一笑，回道：“從此以后，世間無秾枝，唯有無憾。無憾見過施主?！?/br>
    無憾無憾，一生無憾。

    禾生怔在原地，忽地悲從中來。

    ·

    宮中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說是圣人要立新來的如妃做皇后。而今談起如妃，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說跟景寧王妃年輕時，長得似有七成像。

    淑妃頭一個不高興，向自己的乖兒子抱怨，“為何挑個那樣的人進(jìn)宮，你這不是成心讓母妃心頭不痛快嗎？”

    沈茂獻(xiàn)上新得的明珠玉冠，親自為淑妃戴上，嘴甜地夸了幾句，將淑妃哄得喜笑顏開，這才開口解釋：“她若沒有那個模樣，兒子還不屑送她入宮呢。母妃難道不覺得，圣人最近對我們母子，格外寵信嗎？”

    淑妃回想種種，覺得也是，暫且在心中不快壓下，點(diǎn)頭道：“還是我兒子聰明?！?/br>
    沈茂不敢搶衛(wèi)錦之功勞，“是兒子的門客聰明?！?/br>
    淑妃想起衛(wèi)錦之的模樣，連忙揉揉沈茂的臉，“兒啊，和丑的人待久了，會變得一樣丑的。除了必要事務(wù)相商，你還是不要和他多待?！笔珏o緊眉頭，嘆一句：“長成那樣，實(shí)在對不起爹媽啊。”

    沈茂擠擠嘴角。只怕母妃還不知道，衛(wèi)錦之才不丑呢，賊好看了，至少比父皇要英俊得多。

    沈茂想，萬一以后他登了帝位，衛(wèi)錦之恢復(fù)本來面貌，以他那樣禍國殃民的容貌，會不會出個街就被人用鮮花砸死了。病秧子身子弱，被花砸死還是有可能的。

    哎，為了讓病秧子長長久久地服侍他這位英偉之帝，以后還是下道命令，讓他不得以真面貌示人。

    禾生入宮時，正巧碰上沈茂出宮。兩人在宮道上相遇，沈茂一見是她，兩只眼睛都發(fā)光了。

    這可是病秧子的最大弱點(diǎn)，得好好供著。沈茂試圖以最友好的姿態(tài)打招呼，由于他常年浸yin在美色之中，此刻似笑非笑的僵硬嘴臉，看起來頗為猥瑣。

    加之他剛才吃了油炸之物嗓子干得緊一不小心咽了咽口水，這動作讓禾生想起秋獵之時不好的事情，她恨不得避道而行。

    沈茂開始補(bǔ)救自己的形象，沒話找話：“王妃今日氣色很好。”

    禾生低眉，“三殿下也是一樣?！?/br>
    沈茂：“王妃今日頭飾與衣裳甚是搭配?！?/br>
    禾生回：“三殿下也是一樣?！?/br>
    沈茂繼續(xù)道：“王妃好像瘦了點(diǎn)，得多多進(jìn)補(bǔ)。”

    禾生尷尬笑：“三殿下也是一樣?！?/br>
    沈茂松口氣，聳聳眉頭，心想，這一回，平陵王妃總該感受到他的善意了吧。

    禾生頭也不回，碎步快速往前。

    到了德妃宮中，恰逢遇見如妃進(jìn)宮請安，禾生與她撞個正著。

    禾生不識得她，抬眼去望，視線觸及她的臉，不由一滯。德妃適時提醒，“這是如妃。”

    禾生趕忙行禮。

    如妃怯怯地受了禮，沒有久留，找了個理由匆匆離去。

    禾生驚訝道：“母妃……她……”

    德妃會心道：“別說是你，就連我，當(dāng)初一見，還真以為是那位呢?！?/br>
    禾生訝異：“虧得三殿下找來這么個人，也算得上是一件奇聞了?！?/br>
    德妃笑了笑，“什么奇聞不奇聞的，我們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的，自是最好。她若借那張臉做些什么，我也不是好惹的?！?/br>
    禾生隱隱有些擔(dān)心，一想到太子背后兩家人的勢力，一日之間，說倒就倒，不得不叫人膽戰(zhàn)心驚。

    德妃拍拍她的手，知道她定是想起了廢太子的事。體恤她膽子小，在這樣的事情面前，自然是會害怕的。撇開話題道：“我有件重要事，你且湊過來?！?/br>
    她說著，將周遭之人一個不留地全部遣下來，剩了禾生一個，這才放心輕聲道：“漠北之事，圣人準(zhǔn)備讓灝兒前去解決。圣人有意讓灝兒領(lǐng)五萬大軍，此次平定漠北內(nèi)亂，有漠北四王子在，必定不會難到哪里去。待灝兒凱旋，便是大功一件。圣人要給他一個大大的賞賜?！?/br>
    在德妃和沈?yàn)磉叴诉@么久，禾生早已耳濡目染，學(xué)會聽半句揣測全句，有些不敢相信，問：“東宮？”

    德妃摸摸她鬢邊的碎發(fā)，“圣人終歸是看好灝兒的，你只管叫灝兒放心前去，務(wù)必要將此事辦妥?！?/br>
    禾生應(yīng)下。

    回府將德妃的話一傳達(dá)，沈?yàn)萑氤了?。事情肯定是要辦好的，文書未下，圣人先同母妃交待，定是有原因的。是不放心他，想要穩(wěn)住他，還是想讓他做些別的？

    無論如何，得先將漠北之事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剞k妥。

    禾生貼著他的胸膛問，“要去多久，今年冬天能回來嗎？”

    沈?yàn)捌鹚囊晦矍嘟z，道：“不知道，我會盡量趕回來同你守歲的?！?/br>
    禾生道：“還有種樹呢?！毕氲竭@，她愁眉苦臉地嘆一句，“今年又得空著肚子去了?！?/br>
    沈?yàn)男《请?，“來得晚，來得貴?！?/br>
    一番*之后，他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柔聲交待：“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爬上爬下的事情不許做，每天記得多走走，但是也不要到處亂跑?！?/br>
    禾生回抱住他，“你交待了這么多，怎么不告訴我，想你的時候，我該怎么辦？”

    沈?yàn)南掳洼p輕抵在她的額頭上，來回小幅度地磨蹭?！斑@個啊，還真沒想過呢?！?/br>
    過了數(shù)秒，他忽地一個鯉魚打滾，抱著她從床上起來?！拔矣心愕漠嬒瘢銋s沒有我的，不如這樣，我們現(xiàn)在畫一個。”

    禾生皺皺眉：“大半夜的，上哪找畫師？”

    沈?yàn)斐鍪种更c(diǎn)點(diǎn)她，“自己畫的，才夠刻骨銘心。你來畫。”

    禾生捂嘴笑，“就我這畫功？你不怕我將你化成個四不像？”

    沈?yàn)竽笏哪樀埃澳悄憧傻卯?dāng)心了，若真畫成四不像，后半夜我可要好好懲罰你?！?/br>
    夫妻倆拿了作畫的東西，他往床上去，掀了衣服問：“要不要來張裸的？”

    禾生嗤一聲：“不正經(jīng)！”

    沈?yàn)豢狭T休，央她：“要畫就畫一套，有我半裸著床上歇息的，有我書案前奮筆疾書的，有我同你吃飯時的，諸如此類，都得一一畫下來?！?/br>
    禾生攤手表示罷工，“會累死的?！?/br>
    沈?yàn)崧暫逅骸胺凑龝r間多得是，你可以慢慢畫?！?/br>
    這一畫，就是一個月。趕在沈?yàn)稣髦?，禾生終是將一套畫了出來。

    取名叫做“平陵王威武日常?！?/br>
    沈?yàn)畣査?，“為什么要叫威武日常？?/br>
    禾生想了想，聳聳肩：“這樣聽起來比較有氣勢，好像是什么名家名作之類的?！?/br>
    沈?yàn)皖^翻看畫作，臉色不太好。禾生湊過去問，“怎么樣，我畫得是不是很好？”

    沈?yàn)e起一張畫作，命裴良上前，指著畫問：“你告訴我，從這張畫上，你看到了什么？”

    裴良思考半天，答：“好像是個成精的狗尾草在進(jìn)食？”說完后，他也覺得自己的回答太過匪夷所思，連忙請罪。

    沈?yàn)畵]手讓他下去，轉(zhuǎn)過頭沖禾生道：“聽到了嗎，狗尾巴草，你硬生生把我畫成了一株成精的狗尾巴草?！?/br>
    禾生連忙解釋，“不是啊，這瘦瘦的一橫一豎，代表的是你的身體，由于上次我看宗王叔頭發(fā)少得快謝頂，然后你們沈家人好像都有這個毛病，我就想給你多畫點(diǎn)頭發(fā)，所以才有上面那搓毛茸茸的部分?！?/br>
    她解釋得好充分，沈?yàn)篃o言以對。用了半個時辰欣賞畫作，沈?yàn)罱K接受了他作為一株狗尾巴草存在的畫作。

    反正是她拿著睹物思人的，嗯，她喜歡就好。沈?yàn)當(dāng)D出尷尬的笑容，將一套畫作鄭重其事地塞到禾生懷中，親了親她，認(rèn)真道：“那你一定要記得想我?！?/br>
    禾生蹭蹭他，“我會天天看著畫作想你的?！?/br>
    沈?yàn)骸啊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