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死期將近,呂謀忠的回憶……卻異常清晰了起來。 阿凌的音容笑貌,曾那樣一幕一幕地刻在了心里,可是多久被自己自欺欺人地故意模糊了,不愿憶起那美好呢…… 他對自己笑的時候,站在陽光下,草地上,帶著戲謔, 那一幕一幕,呂謀忠直到今日,才從那點點滴滴中,品味出那不曾察覺的,深藏著的溫柔。 阿凌原來曾那么溫柔地看著自己,凝視著自己…… 呂謀忠亦方憶起,阿凌讓自己陪他共赴龍陽床笫之歡時,那看似強勢的眼神中,一閃而過的自虐,卻帶著渴望…… 埋葬在記憶深處的東西,這時卻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他能記得清清楚楚阿凌面容的輪廓,少年的,青年的,壯年的…… 他伸手,就能勾勒出來。 那是多讓心懷栗動的容顏……直直地嵌進了他的胸中。 可惜…… 可惜…… 呂謀忠如今不可惜生命即將逝去,他只可惜晚了……在兩人生命最后的最后,呂謀忠何嘗不知,自己對于阿凌全是算計……阿凌看得透徹,卻縱容著他,在病榻上,仍護著他…… 如今,阿凌死了,再也沒有人,能這樣對自己了。 呂謀忠忽然感到了一陣揪心的痛楚…… 痛徹心肺, 五內俱焚。 他一個人在牢房中,咳嗽著吐出了血,有些艱難地爬著調轉了身體,朝著上京的方向跪了下來,一時間嘶啞地嗚咽出聲。 阿凌…… 阿凌…… 阿凌…… 他在心中吶喊著,怒吼著……可是他的聲音,再也無法傳遞到愛人心里了…… 他好想念阿凌,好想念他的頭發(fā),他的指尖,他輕柔的撫摸,他響在耳畔的話語,他擁抱自己的懷抱…… 他想他呵…… 他想與他生同衾,死同槨。 呂謀忠擦了擦嘴角的血,心道:若是我死了,挫骨揚灰,真不知道我還找的找不到阿凌。 呂謀忠這時忽然特別的想見阿凌,哪怕下面太暗,他找不到他,他也會一直尋找…… 死亡不是一個終結……只是一個開始…… 呂謀忠最后對自己說: “都走了,都走了……成王走了,老戎王走了,阿凌走了……如今,是小字輩們的天下了……亦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 呂謀忠的離去沒有悲傷,因為他想: 我能見到阿凌了。 第91章 得知了呂謀忠故去的消息,虞君樊神色震動。 古驁睜大了眼睛:“怎么……怎么就……” 虞君樊咬了咬牙,對古驁道:“太守知道朝廷留他性命,就是為了引你去援,一道剿滅,他自絕,定是不愿拖累你我?!?/br> 古驁心神劇震,虞君樊卻快步提身上馬道:“古兄,你們是從容陵道殺出來的?” 古驁點了點頭,虞君樊冷冽了肅容,道:“待我去去就來。” “我與你一道!” 從適才遇見,與虞君樊說話,不過剎那間,虞君樊身后所隨的大部人馬已至,只見前鋒個個強悍驍勇,不愧是當年平定巴蜀之精兵。 古驁也立刻牽來一匹馬,跨上馬去,隨著虞君樊再次馳入適才方逃脫的險地。 虞君樊身后跟著八千虞家精銳鐵騎,如烈風般呼嘯而過,迎面撞見了已與古驁之軍激戰(zhàn)多日的潁川守軍,虞君樊率部一路拼殺,兵鋒之利,如出鞘之刃,虞君樊指揚鞭指著那血rou模糊的血人問道:“那是典兄?” 古驁喊道:“正是?!?/br> 虞君樊聞言,從背后抽出一支銀色畫戟,只見上面纏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銀龍,戰(zhàn)戟向天,身后隨眾立即吹起了一聲響亮而突兀的哨聲,適才跟著虞君樊的騎兵聞聲有序聚攏成陣。 只見虞君樊cao著銀戟,率部奔馳沖殺而去。 這是古驁第一次看見虞君樊披堅執(zhí)銳,沖鋒陷陣;古驁亦是第一次知曉,原來虞君樊之武藝竟如此高強。 只見他所過之處盡披靡,所擊之處盡折戟。 卻看他揚刀立馬,疾馳至典不識身旁,似乎說了什么,一把便拽住了典不識的后頸項,將他提了起來,一名近衛(wèi)騎兵飛馳而過,接住了典不識。虞君樊則繼續(xù)陷陣沖鋒,那柄龍紋銀畫戟,在他手中如生了風般刺挑舞伸,所行之處,一時間無人能敵…… 如此沖殺,漸漸在朝廷之軍的包圍之圈上,豁開了一條口子,之前尚被困在其中的其他零落漢中軍眾人,都從此闕口奔逃而出,他們看見了古驁,都應聲落淚道:“軍統(tǒng)大人!” 經過半日的拼殺,古驁收繳殘部兩萬余,虞君樊掩護著古驁的殘兵敗將再次退回了容陵道。 古驁清繳了人數,安頓了傷者,虞君樊這時也擦了擦滿臉的污血,來到古驁?zhí)帲嗌痰溃骸坝菁也壳m十萬,卻只能救一時,雍馳之聯(lián)軍三十萬有余,此處又被他們占盡了地利,河間、潁川本就是廖家經營甚久之地,若被斷了糧道,兩面夾擊,吾等無生地矣。不如你我退回漢中巴蜀,整飭軍隊,再圖大計。” 古驁看著漫山遍野的傷病殘士,棄甲丟盔,點了點頭,道:“好。” ……如今兵荒馬亂,天下洶涌,山高路險,書信不通。 古驁此時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整軍出漢中之際,遠在江衢郡云山上安度晚年的山云子,卻在開春之際,山花爛漫之時,走盡了這位老者人生中最后的日子。他將山云書院院首之位,傳給了濟北簡家之弟子簡璞。喪禮隆重而悲涼,山云子曾教授過的許多門徒,都因中原正在進行的混戰(zhàn),各為其主,而未能到場,其中也包括古驁。 簡璞一手cao辦了所有,云卬泣不成聲,接連給古驁去了書信,卻如石沉大海。 此時古驁率殘眾日夜兼程地奔逃,終于在臨近漢中與蜀地交界之處落了腳,已傳書于漢中郡丞葉雄關接應,眾人終于喘上一口清氣。擢點所部,路上逃逃散散,如今尚存近兩萬,古驁帶出漢中守軍五萬人,如今此部只余一萬,其他近一萬殘兵,都是路途新招之人。軍中傷者滿營,許多重傷不得不捐棄于道……一時間悲聲歌哭,盈耳不絕。 趁著休整,古驁、虞君樊、梅昭、田榕、陳江等,一道在臨時帳中相商議事;典不識還在養(yǎng)傷,無法前來。 生死隔絕后再次的相聚,眾人臉上都寫滿了沉默。 梅昭第一個開口,他眼睛赤紅,許是很久沒有合眼歇過,許是殺紅了眼,又許是悲憤之情無處宣泄,不得而知。 他一開口質問古驁道:“……你曾答應過我……”他抬起眼睛直直看著古驁,“你曾答應過我,讓出龍山人人有糧,人人有家……可你現在看看,你看看……他們還有家么?我隨軍帶出好二郎五萬余,如今十之有八葬身原野,你讓我回漢中如何與父老交代?!” 軍旅一載有余,生死存亡,拼殺數日,行軍一路,血色彌漫,如今亦增加了陳江目中的戾氣。 他聞言一拍桌子,怒道:“若不是大哥當初招安了你們,你們早就沒了葬身之地,還能在這里大言不慚?” 梅昭冷笑一聲,亦動了怒,指著陳江道:“你他媽少血口噴人,我這人向來有一說一,我與姐夫說話,你插什么嘴?” “你有膽子再說我大哥一句?”陳江也赤紅了眼睛,“要不是為了收編你手上這群烏合之眾,我三弟十二弟會就這么死了?” 敗軍之將,如今不僅不足言勇,曾經被向上的氣氛所壓抑隱藏的矛盾,現下更是一股腦地爆發(fā)出來,一時間種種不滿,如雪片般紛至杳來…… “都給我閉嘴!”古驁怒道:“敵未破我,先自相怨,成何體統(tǒng)?今日我等為何坐在這里?難道不就是為了研明,究竟我等為何落在這部田地?” 梅昭忽然哭了出來,淚落滿臉:“現在說還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陳江冷哼了一聲,剔了梅昭一眼,不言。 古驁道:“阿昭,我等懷兵鋒之銳出漢中,不是請客吃酒,有贏就有敗,有生就有死,因為我們爭的是天下之利。這次輸了,還有下次?!?/br> 梅昭從小在山中長大,出龍山數次被呂謀忠之前那位漢中太守圍剿。在他的印象中,‘官軍’二字便是保證,一個不敗的符號,又哪里想到有今日? 梅昭擦了擦眼淚,怔怔地道:“你還跟將士們說……論功行賞,原來都是空口白條,贏都不曾贏,怎么賞?” 古驁道:“今日最重要之議事,便是為此而來,今后我們該往何處去,才能勝,不重蹈今日之敗?!?/br> 虞君樊這時正坐在古驁身邊,之前一直靜靜地聽著古驁與部下的談話,這時見古驁如此說,便接話道:“正是,天下會不因為有人落寞就不沸騰,四海不會因為我們沒有準備充足就不激變。如今風云如幻,我們也要為下一步商量對策才是。” 古驁道:“正是。諸位有什么看法?” 虞君樊道:“我先來說說我的看法。”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虞君樊臉上,古驁亦點點頭:“吾等恭聽之,請虞兄便講?!?/br> 虞君樊頷首道:“此敗,是為何而???” 眾人不言,靜待其音,虞君樊道:“此敗,乃是寒門敗于世家。呂太守心地良善,總為天下大局著想,卻未料到隨朝廷討逆,而反被朝廷算計,以至有此慘敗。我們不是敗于兵不多將不廣,而是敗于朝廷的言而無信,欺壓寒門?!?/br> 眾人都點了點頭,紛紛道:“說得對!” 古驁亦道:“虞兄說得好,有一點乃是我漢中軍失策中的失策,那便是從一開始,便一切聽大將軍調度。人為刀俎,我為魚rou,便是從那時而啟。從今以后若我等無論軍行何處,絕不能將軍隊調遣之權拱手讓人?!?/br> 虞君樊頷首道:“正是如此?!?/br> 古驁道:“一開始形勢一片大好,聚眾二十萬,可沒想到真打起仗來,離散甚眾。我這些日子深究其因,但覺乃是我等寒門沒有自己旗號之故。之前那二十萬人能招攬,許多亦看得是朝廷之幟,朝廷失信反水,二十萬人亦鳥獸散。從今以后,我等不能將旗號之幟拱手讓人。” 眾人一時間有些沒明白是什么意思,倒是陳江率先道:“大哥說得對,我們得有自己的旗號!” 眾人紛紛點頭,虞君樊道:“古兄,愿聞其詳?!?/br> 古驁道:“之前有陳村諸賢做僚長之漢中軍,戰(zhàn)死的比潰散得多,這不僅是梅副統(tǒng)領教化有方,更是因為這一年中,諸軍中人都知道‘世庶之分’,‘天下不公’,這幾個字。但凡懂了這些,部隊便不容易散。” “那依古兄之意?” “軍中每部該設僚長,牽制小統(tǒng)領,指揮之權全歸軍統(tǒng),調動之權需經僚長。僚長平日兼教化兵卒世庶有別。” 虞君樊頷首道:“有理。” 古驁道:“如今在中原我等無法與世家爭鋒,不如龜縮于黔中巴蜀漢川,打出旗號,于當地深耕細作,養(yǎng)寒門之翹首,高筑墻,廣積糧?!?/br> 虞君樊道:“黔中巴蜀世家甚眾,古兄此說,是要我逐出世家眾人么?” “非也,平世庶在于一個‘平’字,世家若要當官也該經科舉軍功才好。” 虞君樊沉默了下來,半晌,卻搖了搖頭道:“不妥?!?/br> 梅昭忽然冷哼了一聲:“你也是世家的,你當然說不妥。” 虞君樊皺了皺眉,沒有回言,古驁道:“這也就是我的一個想法,慢議?!?/br> 虞君樊點了點頭,古驁道:“此次二十萬眾,雖來得快,去得也快,但終究還是為我等寒門提供了一條通路,如何糾集兵員,如何席卷諸縣。日后對于‘農’之一字,我們該更加倚重才是。” 虞君樊點了點頭,贊同道:“這倒是一個方法。” 幾人正在相談之時,忽然有人來帳——“報——報——有殘兵三千自北向南,疾行此處,距離不過數里,那旗子上,寫了一個‘懷’字!看衣著,都是北地之軍。”